第 7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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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知 更新:2021-09-02 16:29 字数:13844
的“乱弹”腔儿。白嘉轩独自一人吆喝着青骡在大路南边的麦田。里转圈,石碌涛
底下不断发出麦苗被压折的“吱喳”声。鹿子霖从大路上折过身踩着麦苗走过来十
月行步不问路,麦子任人踩踏牲畜啃。鹿子霖站在地头。白嘉轩一圈转过来,喝住
牲畜,就和鹿子霖在地头蹲下来。鹿子霖说话爽快:“嘉轩哥!我给你还礼报恩来
了。”白嘉轩不失庄重他说:“我哪有礼有恩啊!”鹿子霖热情洋溢他说:“你给
咱兆鹏说下一门好亲。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何况这是终身大事!”白嘉轩仍
然不在意地笑笑。鹿子霖接着说:“冷大哥还有个二闺女,有意许给孝文。我向冷
大哥自荐想从中撮合,八字也都掐了,没麻达。就看你老哥的意思了……”白嘉轩
蹲在那里就哑了口。事情来得太突然。他说:“这事今日头一回说破,我得先给老
人说了……过三五日,我给你见个回话。”
由鹿子霖作媒,把冷先生和白嘉轩联结成亲家的事也办得同样顺利。当一场凶
猛的西北风带来厚可盈尺的大雪,立即结束了给冬小麦造成春天返青错觉的小阳春
天气,地冻天寒,凛冽的清晨里,牛拉着粪车或牛驮着冻干的粪袋,喷着白雾往来
于场院和麦田之间。冷先生的二闺女订亲给白家了,不过不是大儿子孝文,而是二
儿子孝武。冷先生的大闺女订给鹿子霖的大儿子鹿兆鹏,白嘉轩觉得自己的大儿子
订冷先生的二闺女有点那个,于是就提出了二儿子孝武。他回给鹿子霖的原话是:
“我想给孝文订娶个大点的闺女。咱屋里急着用人(不便出口的一层意思是早抱孙
子)。冷大哥的二闺女小了点儿。要是八字合,订给孝武。”鹿子霖急于联扯这门
亲事,并不过多思考白嘉轩另外的意思,就说给冷先生。冷先生同意了。
冷先生十分满意两个女儿终身大事的安顿。他不是瞅中白鹿两家的财产,白鹿
原上就家当来说,无论白家,无论鹿家,都算不上大富大财东;他喜欢他们的儿子,
也崇敬他们的家道德行,都是正正经经的庄稼人;更重要的是出于他在白鹿镇行医
久远之计,无论鹿家,无论白家,要是得罪任何一家,他都难得在这个镇子上立足;
他也许不光凭他的冷峻的眼光看得出,而是凭他冷峻的神经感觉到了,“交农”事
件之后白鹿两家不好愈合的裂痕。他像调配药方一样,冷峻地设计而且实施了自己
的调合方案,不管白嘉轩或鹿子霖心里真恨假爱也不要紧,哪怕维持一种表面的和
谐亲密也是好的。当两宗亲事完成以后,冷先生在一个冬夜,订了菜,温了酒,请
来了两个亲家,以少有的热情和感慨说:“不结亲是两家,结了亲是一家。我这人
话短言缺又不会拐弯,日后咱们无论谁和谁有啥成见,都当面说清,不许窝在肚里,
我是挂面调盐有言(盐)在先。我们三人,我长几岁,权且充个大货,说几
句老话:我看白鹿村缺不了嘉轩弟,也缺不得子霖弟。你俩人捏合好一好百好。我
是钦服你们两家人的品行,可不是图地多房宽牛高马大。白鹿原上只有一个‘仁义’
村庄,甭忘了是县令亲自写的栽的碑……”于是,由“交农”事件造成的白嘉轩和
鹿子霖之间的芥蒂,不说化解,总之是被他们自觉自愿地深深地掩藏起来了。其实
俩人都需要维持这种局面。
交上腊月,县长何德治骑着马上了白鹿原,专程来拜会白嘉轩,自然由白鹿仓
总乡约田福贤和第一保障所乡约鹿子霖引路作陪。田福贤对何县长说:“你坐在仓
里喝茶,我让子霖把他叫来。”何县长说:“不用。我登门拜访。马拴在仓里喂着。”
县长的到来,使白嘉轩既感到突然,又深为感动,赶忙挪椅子抹桌子敬茶递烟。
何县长站在祭祀白家祖宗的桌子前打躬作揖,然后坐下。这个举动使白嘉轩改变了
对这个穿一身猴里猴气制服的县长的初步印象。县长戴一顶藏青色礼帽,方脸,天
庭饱满,短而直的鼻梁儿,不厚不薄恰到好处的嘴唇,和蔼而又自信。白嘉轩瞅着
县长心里不无遗憾,要是穿上七品官服就会更气魄,更像个县令了,可惜他却穿着
一身猴里猴气的制服。何县长说:“白先生,我想聘请你出任本县参议会的议员。
”白嘉轩头一回听到这个新名词,一时弄不清含义,又不好意思问,因而也不便表
示同意或拒绝,但他几乎肯定猜断那是一个官衔,就说:“嘉轩愿学为好人。自种
自耕而食,自纺自织而衣,不愿也不会做官。”何县长笑了说:“我正是闻听你是
个好人,所以才请你作参议员。”随之点燃一支白色的烟卷,解释说:“卑职决心
在滋水县推进民主政治,彻底恨除封建弊政。组建本县第一届参议会,就是让民众
参与县政,监督政府,传达民众意见。参议参议,顾名思义就是……”白嘉轩还是
听不明白,什么民主,什么封建,什么政治,什么民众,什么意见,这些新名词堆
砌起来,他愈加含糊。何县长似乎意识到这一点,语言就注意了通俗化,而且与习
惯用语相对照相注释,“一句话,就是要民众(就是黎民百姓)管理国家大事(就
是朝政),不是县长说了算,而要民众,就是百姓说了算。”白嘉轩听懂了,也就
不当一回事了:“百姓乱口纷纷,咋个说了算?听张三的听李四的,还是听王麻子
的?张三说种稠些好,李四说种稀点儿好,王麻子说稠了稀了随便种,你说听谁的,
按谁说的下种子?古人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嘛!”何县长很感兴趣他说:“谁
说的有道理就按谁说的办。主事的家长要是个不懂种庄稼的外行,或者就是个不务
正业的二流子,你还能让他主千口之家的家事吗?封建弊政的关键就在这里,登基
一个开明皇帝能兴几年,传给一个昏君就失丢江山,百姓跟着遭殃。反正以后的革
命政府推进民主政治的核心正在于此,上至总统总督,下至鄙人在内,民众相信你
就选举你,不相信你就罢免你……”白嘉轩起先惊奇地听着,随之就又不当一回事
了:“我的天!越说越远,越没个边儿了!”何县长仍然认真他说:“白先生不相
信这不要紧,将来的事实会证明我的话。我只说参议员不是当官,是代表民众说话、
比方说,前任史县长收印章税的事,如果议员们通不过,就不会发出通告,自然也
就不会弓引发交农事件。”白嘉轩听到这件实际的事例,似乎听出了眉目,不由得
点点头:“这倒是一句实话。”何县长说:“白先生在原上深孚众望,通达开明,
品德高洁,出任参议员属众望所归,请你不必谦让。顺便告知你,你的姐夫朱先生
已经应允了。”白嘉轩觉得立马答应了还不是时候,就笑着说:“何县长,你叫我
当参议员是替百姓说话是不是?好,我先替百姓说一句话,看你听得下听不下——”
何县长豁朗大度他说:“十句百句你尽管说。”白嘉轩就说:“把白鹿仓里那一杆
子出进都抱着烧火g子的人撤走!”
白鹿仓里自“交农”事件后,悄悄来了七八个扛枪的人,他们穿着黑制服,腰
里扎着皮带,白裹腿白帽圈儿,像死了人穿的丧服孝布。这些人每逢白鹿镇集日,
就扛着酷似烧火g子式的枪在人群里晃荡,趾高气扬,横鼻子瞪眼,吓得交易自家
粮食布匹的农人躲躲闪闪。白嘉轩瞅着这一杆子人在集镇上晃荡,就像指头里扎着
芒刺或是眼里钻进了砂粒儿一样别扭。
田福贤一直坐在一边听县长讲民主政治,没料到白嘉轩头一条就“参议”到自
己头上,有点不悦,却不紧张。民团的组建是何县长的指令,枪是县里发的,田福
贤不过物色来七八个团丁。何县长笑笑问:“为啥?这些人胡作非为坑害百姓?”
白嘉轩说:“倒是还没见坑害谁。白鹿原上自古还没扎过兵营。清家也没在镇上驻
扎过一兵一卒。那几个人背着枪在镇上晃荡,庄稼汉们看见了由不得紧张害怕。没
有战事,要这些人做啥,”何县长爽然笑起来:“白先生,看不顺眼眼的事看多了
就习惯了,这些团丁是为加强地方治安,保护民众正常生产的。”白嘉轩心想,庄
稼人自古也没叫谁保卫过倒安宁。何县长凑近他压低了声音说:“你们不知,白狼
闹得厉害,不能不防!”白嘉轩吃惊他说:“白狼?白狼早给天狗咬跑了。”何县
长说:“白狼是个人,是一帮子匪盗的头领,闹得河南民不聊生。据传,白狼打算
西来闯进潼关……这个白狼比嘈传的白狼恶过百倍!那个白狼不过吮咂猪血,这个
白狼却烧杀jy无恶不作,有上万号人马,全是些白狼……你说,咱们该防不该防,
”白嘉轩哑了口,他不晓得上千上万的白狼正在叩击关中的大门,这样严峻的事,
使他不再非议不大顺眼的白鹿仓的团丁了。他答应了何县长的聘请,腊月中旬就参
加了本县第一届参议会。
白嘉轩回到白鹿村,仍然穿着长袍马褂,只是辫子没有了。他进门就听见一阵
杀猪似的嚎叫,令人撕心乙裂肺毛骨悚然,这是女儿白灵缠足时发出的惨叫。他紧
走几步进厦屋门就夺下仙草手里的布条,从白灵脚上轻轻地解下来,然后塞进炕d
里去了。仙草惊疑地瞅着他说:“一双丑大脚,嫁给要饭的也不要!”白嘉轩肯定
他说:“将来嫁不出去的怕是小脚儿哩!”仙草不信,又从炕d里挑出缠脚布来。
白灵吓得扑进爸爸怀里。白嘉轩搂住女儿的头说:“谁再敢缠灵灵的脚,我就把谁
的手砍掉!”仙草看着丈夫摘下帽子,突然睁大眼睛惊叫说:“老天爷!你的辫子
呢,看看成了什麽样子!”白嘉轩却说:“下来就剪到女人头上了。你能想来剪了
头发的女人会是什么样子?我这回在县里可开了眼界了!”
正月里,皮匠领着妻女回乡下来拜年。嘉轩打他们一进门就闻到一股皮硝味儿,
二姐碧霞已经剪了头发,仙草证实了丈夫说的女人也得剪掉发纂儿的话。二姐夫居
然也穿上了一身制服,头上留着公j冠子似的直戳戳的硬发。白嘉轩原以为制服是
革命政府发给各级官员的官服,想不到整天揉搓臭烘烘的牛皮猎皮的皮匠也堂而皇
之地穿上了制服,于是这制服就在他眼里一钱不值。他心里想,你个做皮鞋的穿制
服做啥?你穿上制服照样还是个皮匠,身上还是一股皮硝味儿!二姐更不入辙,人
已经发胖了,却把衣服的腰身做得那么窄,胸脯上的乃子圆滚滚地鼓撑得老高,说
话时不停地拨浪着剪到肩头的短发,言语间又不断冒出一些新名词,白嘉轩最反感
这种烧包儿的言谈举止。
皮匠姐夫和新潮二姐虽然引着两个女儿回城了,但给这个家庭造下的影响却依
然存在,孝文孝武受到上新式学堂的表妹的影响,也提出要进城念书,而且借口说:
“兆鹏兆海早都进城念新书去了。书院里的生员不断减少。”白嘉轩说:“人家去
城里让人家去。书院只要不关门,你就跟你姑父好好念书。”孝文孝武再不敢强求,
背着被卷又去白鹿书院了。女儿白灵又大胆地提出:“爸,我也要念书!”并拿两
位表姐作榜样,而且提出要进城去念新书。白嘉轩为难了,他对稀欠的宝贝女儿的
要求难以拒绝,因为他不忍心看她伤心哭闹。灵灵长得太叫人心疼了,细嫩的皮肤,
聪明稚气的两只忽闪水灵的大眼,胖乎乎的手腕,有多招人喜爱。白嘉轩常常忍不
住咬那手腕,咬得女儿哎哟直叫,揪他的头发,打他的脸。他把疼哭了的女儿架上
脖子在院子里颠着跑着,又逗得灵灵笑起来。仙草埋怨说:“你把事儿弄颠倒了,
女子该当严管,你可是尽性儿惯她。”白嘉轩怎能不知道娃子女子都应该严加管教
的道理,只是他无论如何对灵灵冷不下脸来。仙草禁斥道:“念书呀?上天呀?快
坐到屋里纺线去!”白嘉轩还是哄乖了灵灵,答应她到本村徐先生的学堂去念书,
并说:“你大小,进城去大人不放心,等你长大了再说。”白嘉轩领着灵灵走进学
堂的时候,村里人一街两行围住看稀罕。灵灵大模大样跟着父亲,能引起那么多男
女看自己,使她觉得很得意。
徐先生把白嘉轩前一天送来的方桌安排在自己的书案跟前,以便监视,也免男
孩子s扰。虽然一切都安排得极为周到,却忽视了一个最不应该忽视的问题,白灵
的拉屎nn问题。徐先生因人施教,凡是不受课的学生可以自由去上祠堂西墙外边
的茅房,因为全是男孩子就没有分隔男女。白灵n憋急了,又见徐先生不在,就跑
到祠堂外,看见儿个男孩子在茅房口解裤子,就又跑回来。一个男孩说,祠堂后边
有个小茅房,没人去。白灵又跑到祠堂后边,果然有个断砖烂瓦垒的小茅房,早早
解开裤带,刚跑进茅房口就急不可待地抹下裤子。不料徐先生正蹲在里头。徐先生
“哎呀”一声,就慌忙提起裤子夺路而出。白灵看见了徐先生白亮亮的p股,看见
了威严的徐先生惊慌失措的样子,忍不住嘎嘎嘎笑起来。
这件事有声有色地在村子里传播,说徐先生情急之中把未拉下来的屎撅子带进
裤裆里去了。仙草得知这件事后就要中止灵灵上学:“这还了得!这样惯下去不成
疯子了?”白嘉轩找来一块小木牌,钻了孔,系了绳儿,一边写个“有”字。在另
一边写个“无”字,让女儿进茅房时翻到“有”字的一面,出来时翻出“无”字。
白灵觉得好玩,从茅厕出来故意不翻牌儿,自己就躲在祠堂角落里看徐先生怎么办?
徐先生出来走到茅房门口看到木牌上的“有”字就折回来。她回到桌前刚坐下,徐
先生就走出学堂门,急慌慌走过院子,到了夹道处竟跑起来。
无论这个女子怎么不像个女子,徐先生却惊奇地发现她十分灵聪,几乎是过目
不忘,一遍成诵,尤其是那毛笔字写得极好。她照徐先生起下的影格儿只描摹了半
年,就临帖字儿写起来了。两年下来,单是白灵的毛笔字就超过了徐先生的水平。
徐先生说:“嘉轩,这是个才女。快送她到朱先生的书院去。”
这年新年前夕的腊月三十后晌,白嘉轩研了墨,裁了红纸,让孝文孝武白灵三
人各写一副对联:“谁写的好就把谁的贴到大门上。”结果自然是白灵独出风头,
使两位哥哥羞愧难堪。
红纸对联贴在街门西边的门框上,白嘉轩端着水烟壶远远站着,久久赏玩,粗
看似柳,细观像欧,再三品味,非柳非欧,既有欧的骨架,又有柳的柔韧,完全是
自成一格的潇洒独到的天性,根本不像一个女子的手笔,字里划间,透出一股豪放
不羁的气度。白嘉轩看着品着,不由地心里一悸,忽然想到了慢坡地里父亲坟头下
发现的那只形似白鹿的东西。
这年春节,二姐和皮匠二姐夫照例带着两个女儿来拜年,那两个外甥女公开纵
容灵灵到城里去上学。二姐和姐夫以及外甥女回城以后,白灵说:“爸!我今年该
进城念书了。”白嘉轩第一次对白灵冷下脸来说:“你的书已经念够了。城里不去,
徐先生那儿也不去了。现在该跟你妈学针线活了。”白灵一下子愣坐在那儿,“哇”
地一声哭了:“你说等我长大了就进城念书……”白嘉轩不为情动,仍然冷着脸一
字一板他说:“城里现在乱得没个象况,男子娃进城我都不放心,何况你。女子无
才便是德。要哭你就扯开哭!”白灵一抹眼睛:“爸!我偏不哭!”她赌气似的坐
到纺车下摇动把柄,纺车嗡儿嗡儿响起来。
十天后,白灵突然失踪。白嘉轩找到城里皮匠姐夫家,白灵和两个表姐正挎着
书包放学回来。白灵说:“爸!你要是我回去,我就死给你看!”说着就抓起皮
匠铰皮子用的一把大铁剪子支到脖子上。白嘉轩一句话没说就回到原上来。
白灵到城里上学以后,这个屋里像是减少了一大半人,显得空虚和冷寂,百灵
子一样清脆的笑声没有了,跑前奔后呼妈喊爸吆喝乃乃的声音也绝响了。白赵氏已
经忍受不住日夜思念的煎熬,向儿子嘉轩提出要进城去看看孙女。仙草却把对女儿
的思念转变为怨气,有机会就向嘉轩发泄出来:“惯呀惯呀,这下惯得收拢不住了!
”甚至连白灵的干大鹿三也有话说了:“嘉轩,你这个人真是明白一世糊涂一时。”
白嘉轩只是在心里惊叹:这么小的娃娃居然敢把剪子搁到脖子上!那一刻,他似乎
面对的不是往昔架在脖子上颠跑的灵灵,而是一个与他有生死之仇的敌人。
家里只剩下三儿子牛犊,在徐先生膝下念了几年书还在念着,这娃子小小年纪
就显出一股执拗的性子,对于念书,对于家里的任何变故,都是一副与己无关的冷
漠神气。他对妹妹出走的事无动于衷,这使母亲仙草一瞅见他就忍不住发火,她对
女儿越轨行为的气恼和对她的思念在牛犊脸上得不到任何呼应,她甚至怀疑阿婆那
一撮干艾叶子烧坏了牛犊的某一道要紧的x窍,落下了一个傻瓜呆子。
白嘉轩也留心观察牛犊的行为举止,发现这娃子对谁都不大亲近,既不任性地
要什么,也不拒绝别人要他做什么。每天后晌放学回来就钻进马号里,把鹿三拌好
的草料用木锨送到槽里去,扒在槽帮上看牛马吞嚼草料。鹿三牵着牲畜到村北的大
涝池去饮水,他也跟着,而且不想拉牛,却要牵马牵骡子。有时他悄俏爬
上大车,
从鹿三手里夺过鞭子,手腕一甩,鞭子在空中飞旋起来,“啪”地一声脆响,鞭梢
儿准确地抽到牲畜的耳朵尖上。当然,他不是生来就带着这一手功夫,他是常常在
土场上捉着鞭子甩得叭叭响,抽击吊在房搪下的半截砖头练就的。白嘉轩几次从他
手里夺下鞭子,让他回屋里去背书。他不脑也不怯,怏怏地走出马号,可第二天后
晌又来了。白嘉轩气恼他说:“生就的庄稼胚子!”
牛犊对牲畜的爱抚使鹿三也对他产生了不可抗拒的亲近感,甚至想如果不是给
白灵而是给牛犊做个干大倒是不错。他讨厌那个被主人一家都宠惯着的女子,他首
先发觉这个女子和这个家庭的不和谐。那女子有时跑进马号来,一扑就趴上鹿三的
脊背,喊着“干大干大”。鹿三蹲在地上拣粮食里的土粒和石子儿,一任她爬着,
勉强地应着。有一回下雨天,白灵圈在屋里玩得腻了,又跑进马号来,惊奇地叫起
来:“干大干大,你看那是啥东西?”鹿三以为蛇呀老鼠呀青蛙跑溜进来,看来看
去什麽东西也没有,就问:“啥呀在哪儿?”白灵用手一指:“骡子肚子底下吊的
那是啥东西?”鹿三不由地“哦”了一声,身上竟奇怪地不自在起来,瞅见骡子后
裆里吊着的黑默默的丑陋而又无用的东西,随口就想出一句哄骗女子的话:“晤…
…那是尾巴。”白灵追住问:“骡子咋就长两条尾巴?”鹿三说:“就长两条,要
不怎么是骡子。”白灵仍追问不休:“骡子长那么多尾巴做啥?”鹿三已经理屈词
穷:“长尾巴……是打蛇蝇的。”白灵忽然拍着手叫起来:“哎呀!干大,你看那
条尾巴缩到骡子肚子里去了!”鹿三神经紧绷,把白灵哄着扶出门:“骡子怕人看,
把尾巴藏起来了。快回屋去,干大要拣粮食上磨子哩!”白灵走了,鹿三长长嘘出
一口气,头上已经冒出虚汗来了,不由得自言自语:“要是我的亲生女子,早一巴
掌抽上了,叫你胡问乱问!”白灵自行进城的举动,似乎验证了鹿三早就顶料着的
危险,而不难卜算的更大的危险还在后头。他甚至替白嘉轩着急,直言不讳他说:
“城里而今乱得没个样样儿,咋能让个女子去?”
正月十五晚上,鹿三回到自家小院,把买来的猴儿漆蜡点燃,在前门后门窗台
水道口院子四角都c上了,屋里院里一片光明。女人把油炸馃子端出来,一家四口
坐在火炕上咔嚓咔嚓咬着嚼着。鹿三似乎心情很好,对儿子黑娃咬文嚼字起来:“
子长十五夺父志。黑娃,你今年交上十七岁了…”黑娃打断父亲的话:“我今年出
门熬活呀。我早都盼着哩!我给我妈已经说好了。”鹿三扬起头瞪了儿子一眼:“
说话太快!记住,无论到哪儿,无论跟谁说话,要想一句说一句,不准抢话说,没
规矩!”
黑娃早已辍学。他在徐先生门下算不得好学生,却也认下不少字,也能拨拉儿
下算盘珠儿了。辍学后继续给白家割草,早晨和后晌背一大笼青草送回马号。一年
前他就向父亲提出不想再提草镰了,要出去给人家拉长工熬活挣钱。鹿三一来想让
他再学一学耕作技能,二来也心疼儿子,想让他长得更壮实一些。现在交上十七岁
了,完全可以当个人使了,他自己是十五岁就出门给财东当全套长工的。鹿三说:
“黑娃,爸说你听着,你到嘉轩叔家去熬活,爸回咱家来,忙时做咱家的活儿,闲
时出去打零工;即便找不下零工干,爸还有打土坯的本事……”
“爸,打土坯累死人,你不能再干了。”黑娃说,“你就在白家干你的,我出
远门熬活吧。”
鹿三说:“你出远门到哪达?”
黑娃说:“到渭河北边。嘉道叔就在那边熬活。嘉道叔说那边大财东村村都有,
不像咱原上尽是小财东。嘉道叔悦意给我寻个主儿家。”
“你看你……不懂规矩,这么大的事先不跟我说,就自拿主意了。犯上!”鹿
三训斥说,“渭北人生地不熟。咱们给人熬活不管门楼高低,不管财东大小,要紧
的是寻到一个仁义的主儿。”
黑娃说:“嘉道叔在那边人事熟套,打保票能给我寻个好主儿家。”
鹿三不耐烦了:“嘉道嘉道,你尽听嘉道的话!我给你说,像你嘉轩叔这样仁
义的主儿家不好寻哩!我是眼见为信。你爷爷就在白家干了一辈子,连失牙摆嘴的
事也没有一回。你就到白家去,趁我还没下世,也好经管你。”
黑娃耷下眼皮:“我不想……去白家”
“咋咧?这话咋说?”鹿三也睁大眼,“白家没亏待我也没亏待你嘛!你割草
给你麦子哩嘛!”
黑娃说:“我不是说亏待不亏待谁的事……”
鹿三追着问:“那你为啥不去白家?”
黑娃嘬口不语:“…”
鹿三又耐心地交底说:“白家人老几辈儿,都是仁义居家,人家的长工也不是
随便雇的。”
黑娃说:“我没说嘉轩叔不好不仁义。我还记着嘉轩叔给我出钱让我念书。我
还记着你不要我念了,嘉轩叔拉着我的手送到学堂……”
“对对对,这就对嘛!”鹿三说,“你既是记着嘉轩叔的义举,那为啥不去?”
黑娃嗫嗫嚅嚅:“我谦……”
鹿三追着问:“你嫌啥不行?”
黑娃说:〃我谦……嘉轩叔的腰……挺的太硬大直……”
鹿三听了轻松地笑了:“哈呀,我的娃呀!我当是什么大事不得开交!咱熬活
挣咱的粮食,只要人家不克扣咱不下看咱就对咧!咱管人家腰弯腰直做啥?”
黑娃恳求说:“爸,你在那儿干得好好的,就再干二年,甭打零工;我出去也
顶个全挂长工。咱攒些钱买点地……”说着竟哭了。
母亲帮黑娃说话了:“他大,你就依了娃吧!娃不悦意就甭去了。娃说的也还
在理。”
鹿三说:“也好也好!你出去闯荡二年,经见儿家财东心里就有数了,不走高
山不显平地嘛!到那会你就不会弹嫌……腰直腰硬的p话了!”
黑娃跟着嘉道叔下了白鹿原,踏进一望无垠广阔恢宏的关中平原,又搭乘木船
摆渡过了混浊的渭河……
不足一年,黑娃引着一个罕见的漂亮女人回到白鹿村,鹿三一下子惊呆了。鹿
三从第一眼瞧见儿媳妇就疑云四起,把黑娃叫到一边严加审问:“哪儿来的?搭眼
一看就知道不是穷家小户女子,怎么会跟你走,三媒六证了吗?说!给老子说清白!”
黑娃说得从容不迫:熬活那家主人是个年近七十的糟老头子,有一大一小两个女人。
老头子死了,大女人和统领家事的儿子就把小女人视作眼中钉,托长工头儿李某做
媒把她嫁给他了。
鹿三半信半疑,将此事请教于白嘉轩,同时提出进祠堂拜祖宗的礼仪之事。白
鹿村的新媳妇进祠堂拜列祖列宗是一项极庄严极隆重的仪式。白嘉轩对这件婚事不
置可否,只是说:“你跑一步路,去问问嘉道,把事情弄清白。拜祠堂的事等你问
了嘉道再说。”鹿三直叹自己是人到事中迷,把嘉道引黑娃出门的事都忽略了。第
二天一早,鹿三就下了原去渭北找嘉道。当鹿三再回到白鹿村的时候,已经脸色如
灰眼睛充血了,一进门就抽了黑娃一记耳光,自己同时也跌倒在地人事不省。鹿三
被救醒后,断然说:“你快快把这个婊子撵走!你要是舍不下她,你就不是我的儿,
你就立马滚出去!永生永世都甭进我的门!”黑娃求告无用,黑娃的母亲也哀告丈
夫,都不能使鹿三回心转意。黑娃连夜引着媳妇出了门,走进村子东头一孔破塌的
窑d。他随之掏五块银元买下,安下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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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黑娃落脚到渭北一个叫将军寨的村子里,给一家郭姓的财东熬活。将军寨坐落
在一道叫做将军坡下的河川里,一马平川望不到尽头,全是平展展的水浇地。人说,
下了将军坡,土地都姓郭。郭家是个大财东,一家拥有的土地比白鹿村全村的土地
还多,骡马拴下三大槽,连驹儿带犊儿几十头。郭家的儿孙全部在外头干事,有的
为政,有的从军,有的经商,家里没留住一个经营庄稼的。那么多的土地就租给本
村和临近村庄的佃农去耕种,每年夏秋两季收缴议定的租子。只是佃户租种不完的
土地才雇长工耕种,剩下不足百亩土地,其实用不了那么多畜力,那些牲畜一年到
头白吃草料,有的一年里几乎连一回使役也轮不上。财东郭老汉特别喜欢骡马,繁
殖下小驹子,好的留下养,差的就卖掉了,槽头的高骡子大马全都是经过严格筛选
汰劣存优的结果,一个个部像昭陵六骏。郭老汉是清朝的一位武举,会几路拳脚,
也能使枪抡g,常常在傍晚夕阳将尽大地涂金的时刻,骑了马在乡村的宫路上奔驰,
即使年过花甲,仍然乐此不疲。老举人很豪爽,对长工不抠小节,活儿由你干,饭
由你吃,很少听见他盯在长工尻子上嘟嘟嚷嚷罗罗嗦嗦的声音。
黑娃来时,郭家已有两个长工,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姓李,在郭家已经熬
过近十年活儿了,算是长工头几。另一个是二十几岁姓王的小伙,还未娶妻,平素
不大说话,见谁都抿嘴一笑,十分温厚。黑娃年龄最小,又极伶俐,脚快手快,常
被长工头儿指使着去做许多家务杂活儿,扫庭院,掏茅厕,绞水担水,晒土收土,
拉牛饮马。时日稍长,郭举人的两个女人也都很喜欢这个诚实勤快的小伙计,很放
心地指使他到附近的将军镇上去买菜割r或者抓药。郭举人本人也喜欢黑娃,有天
傍晚又要出去遛马,接过黑娃备好了鞍子的缰绳,突然问:“黑娃,你会不会骑马?
”黑娃说:“我骑过猪,没骑过马。”郭举人听了乐得哈哈大笑:“你想不想骑马?
”黑娃说:“想!”郭举人说:“你去把那副鞍子给红马备上,你试着骑上遛遛。”
黑娃骑上了红马,陪着郭举人在官道上遛着,竟然不觉一丝害怕。郭举人一边勒缰
扬鞭,一边喊着指导着黑娃控制马的要诀;两匹马在乡村官路上奔驰。
晚上,三个长工都睡在马号里的大炕上,一溜进被窝就开始说女人。这时候沉
默寡言的长工王相就活跃起来:“头儿,今黑该说‘四香’了。”长工头儿李相洋
洋自得地笑起来,装得一本正经他说:“不说了不说了,把鹿相教瞎了咋办?鹿相
娃娃还没见过啥哩!”王相却像背书一样说起了李相昨晚或前晚讲过的内容:“李
相我说说‘四硬’你看对不对?木匠的锛子铁匠的砧,小伙儿的胺子金刚钻。还有
‘四软’,姑娘的腰棉花包,火晶柿子猪n胖。对不对?”李相这时就被逗引起来
:“‘四香’嘛——你听着,头茬子苜蓿二淋于醋,姑娘的舌头腊汁的r。香不香?
都把人能香死!”王相就笑得几乎噎气,又重复诵记起来。黑娃却毫无察觉,甚至
莫名其妙:“头茬苜宿香,二淋子醋也香,腊汁r我尝过一口,真香死人了。姑娘
的舌头有啥味气?唾沫涎水还不恶心死人!”李相就对笑得失了声的王相说:“黑
娃是个瓜蛋儿!咱们得给他启蒙。黑娃哎!你将来娶下媳妇了,你咂了媳妇的舌头,
你就尝出味儿来了,你就会明白最香的还不是腊汁r……”长工头李相装了一肚子
有关男盗女娼的酸溜溜故事,有的隐秘含蓄,有的赤ll毫无遮掩。黑娃有的听不
明白,有的就听得浑身潮热。长工头李相煞有介事地问:“黑娃,你看咱们主儿家
六十多快奔七十的人了,啥脸色?红堂堂;啥身板?硬邦 邦;说话像敲钟,
走路刮大凤。你说人家为啥这么结实?你要是猜着了,我把一年的薪俸全给你;你
要是猜不着,罚你天天晚上取n桶,天天早起倒n桶。”黑娃连着说出了主儿家吃
白米细面,山珍海味,j鸭猪羊r,以及遛马又不干重活这些人皆能想到的原因。
李相绷着脸儿连续说着不对。王相涵性不足,忍不住开口先揭出谜底来,刚开口自
己倒先笑得说不成话:“郭举人吃、吃、吃泡枣儿!”黑娃不以为然他说:“泡枣
有什么好?烧酒泡人参才养人哩!”王相诡气地笑着:“泡枣儿比人参酒养人多了。
你听李叔说怎么泡枣儿吧”长工头压低声说郭举人娶下那个二房女人不是为了睡觉
要娃,专意儿是给他泡枣的。每天晚上给女人的那个地方塞进去三个干枣儿,浸泡
一夜,第二天早上掏出来淘洗干净,送给郭举人空腹吃下。郭举人自打吃起她的泡
枣儿,这二年返老还童了。黑娃听了觉得心里很难受,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感觉,憋
得堵得胸脯发胀。王相突然伸过手来抓住了他的下身,嘻嘻笑着向李相报告:“李
叔李叔,黑娃的牛牛挺得像根竹笋!”黑娃一下子羞了。
第二天一早,黑娃起来照例扛上长柄扫帚去打扫庭院,看见郭举人的小女人提
着一只瓷盆倒n回来,进了厢房,窗子里传出撩水洗脸的声音。黑娃竟然不敢抬头,
当他扫完前院直起身准备走出院子的当儿,忍不住瞧了一眼敞开窗扇的窗户,小女
人正在窗前梳理头发,黑油油的头发从肩头拢到胸前,像一条闪光的黑缎。小女人
举着木梳从头顶拢梳的时候,宽宽的衣袖就倒将到肩胛处,露出粉白雪亮的胳膊。
黑娃又觉得气堵胸憋,可别把泡着的枣儿掉下来,慌忙转过身就要走掉。那女人在
窗户里说话了:“鹿相,扫了地,给那棵玉兰树浇捅水。树旱了。”黑娃撂下扫帚
挑起木桶,到过庭的井台上绞了一桶水浇到玉兰花树下,又浇了院庭中间的玫瑰花。
他对小女人指派他做活儿感到很荣幸,他还想浇什么树什么花却没有了。他提着空
桶别有兴致地欣赏着玉兰树,花儿早已谢了,墨绿色的扁圆的叶子滴着露珠儿;玫
瑰花正含苞待放。他又给厨房的水瓮里绞了一担水,竟然有点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回到长工们住的马号门口,长工头李相和王相已经扛着犁拉着牲畜要下地种棉花了。
李相责问:“黑娃你碎驴日的扫地扫这长工夫?”王相蔫几几他说:“大概想讨一
颗泡枣儿……”黑娃不由地红了脸,似乎自己真讨过泡枣儿一样,急忙解释说自己
扫了院子又绞水浇花耽搁了时辰。李相说:“浇人也用不了这长工夫。”
收罢麦子进入伏天,郭举人就和他的大女人从厅房里屋搬进后院的窑d去下榻。
微明的时候,郭举人在院子里练一会拳脚,然后洗了脸喝了茶再回窖d去睡个把时
辰的套觉,此后就躺着或坐着抽烟喝茶,直到傍晚暑热减退才兴致勃勃地出去遛马。
大女人日夜厮守着老头儿,给他扇凉,给他点烟,给他沏茶,陪他说话儿,伴
他睡觉。三顿饭由小女人做好,用紫红色的核桃木漆盘端进窑d,晚上提n盆,早
上倒n水,都是小女人的功课,除此小女人就没有什么正当理由进入凉爽的窑d里
去了。大老婆给举人订下严格的法纪,每月逢一(初一、十一、二十一)进小女人
的厢房去逍遥一回,事完之后必须回到窑d(平时在厅房)。郭举人身体好,精力
充沛,往往感到不大满足,完事以后就等待着想再来一次,厢房窗外就响起大女人
关怀至诚的声音:“你不要命了哇?”
自从郭举人和大女人搬进窑d避暑以后,前边庭院就显得冷寂了,黑娃去扫院
去绞水也觉得自如自在了。他同时发觉,小女人指派他做什么事的声音甜润了,脸
上的神色活泛了,前院里的空气也通畅了。三个长工蹲在玉兰树的荫凉下吃饭,小
女人坐在对面厨房里的小凳上,听见筷子刮响碗底的声音就走出来,用一只条盘托
了碗回去,然后盛满了饭再用条盘端出来。这样的规矩是为了避免交接碗筷时男女
间手指和手指接触的可能。黑娃和这个小女人的全部有幸和不幸,就是从递饭时破
例废掉木盘开始的。
那天早晨,郭举人指派黑娃到十里外的潘家村去捉一对鸽子,那是老交情潘老
大送给郭举人的一对棕红色的凤冠头儿,回来错过了饭时。李相和王相。已经吃罢
饭上地去了,黑娃一个人坐在玉兰树的萌凉下等待小女人端来馍饭。长工吃饭不准
进入厨房自拿自舀,这也是郭家的规矩。小女人在厨房门口说:“鹿相,你稍微等
一下下儿,饭凉了我给你热一下再吃。黑娃有点紧张,只剩下他一个人就有一种莫
名的紧张,装出无所谓的口气说:“不怕不怕,不用热了不用热了!这热的天,吃
凉饭才好哩!”小女人却说:“天热倒是热,冷饭还是不敢吃。你甭急,稍等一下
下儿……”风箱响起来,房顶的烟囱冒出一般蓝烟。黑娃坐着等着,心却无端地一
阵阵跳。小女人端着木盘走到玉兰树下,把一碟辣椒和一碟蒜泥放到青石桌上,一
个竹编的浅篮里垒着四五个馍馍也放到石桌上,小女人戴着娄花镯锡的光洁白净的
手腕就一次又一次伸到黑娃眼前。小女人转身回到厨房又端来了小米稀饭。黑娃看
见她省去了条盘,双手托着走来了,黑娃连忙站起去接。四只手交接在一只黄色大
碗上。黑娃的手指触到了钩在碗底上的小女人的手指。那一瞬间,黑娃的心就猛地
跳弹起来,竟然不敢看她的眼睛。她似乎毫不在意,叮嘱说:“鹿相,你款款吃。
吃好。出门在外,饭要吃好。”黑娃吃不出饭的滋味,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