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部分
作者:未知      更新:2021-11-20 10:00      字数:13723
  码头去。从码头上,也有差不多数目的人,迎着他们跑过来。每个人都背着沉重的包裹和旅
  行箱,把背脊压得弯弯的,连穿着的衣服都跟他们的相同……这种经常的乘客的替换,没有
  使船上的生活发生丝毫的变化。新来的乘客,也说着离去的乘客说过的同样的话:土地啦,
  工作啦,上帝啦,女人啦,而且他们用的是同样的辞句。
  “忍耐点吧,一切都是老天安排的。啊,做人顶要紧的是忍耐!没有法子,我们命该如
  此……”这种话,听着很枯燥,使人生气。我不能忍受侮辱,我不能忍耐恶意的、不公平的
  屈辱的待遇。我坚信,我也觉得我不应受这种待遇。就是那当兵的,也一样,也许他自己愿
  意逗人笑吧……马克西姆被船上开除了,他是一个严肃而善良的小伙子,可是下流的谢尔盖
  却被留下来了。一切统统是倒行逆施。但是这班善于把人家捉弄到几乎发狂的人,为什么被
  水手呵叱起来,却唯唯诺诺?为什么人家骂得那么凶,他们却满不在乎呢?
  “干吗大家都挤在船边上?”水手长把一双漂亮而凶狠的眼睛眯得细细的,大声呵斥。
  “船倾斜了,散开,穿厚呢子的鬼东西……”这班鬼东西就服服帖帖地挤到甲板的另一边
  去。他们跟绵羊一般,又被人家从那边撵走。
  “唉,该死的东西……”
  炎热的晚上,在晒了一整天太阳的铁皮篷下,闷得难受。
  搭客们就跟蟑螂一般在甲板上乱爬,到处随便躺着。船靠码头之前,水手们就用脚踢他
  们起来:“喂,干吗躺在路上!到自己铺位上去……”他们爬起来,睡眼蒙眬地向人家推他
  的方向走去。
  水手们也跟他们一样,只是服装不同。可是,却跟巡警一般指挥他们。
  在这班人身上,首先使你注意的,是他们的温顺、懦弱和可悲的顺从性格。可是,这顺
  从的表皮一破裂,便会爆发出无情的,荒唐的,而且几乎总是不快的恶作剧,实在叫人料想
  不到,叫人感到可怕。我觉得人们好象不知道轮船把自己载到哪里去,也好象无论在哪儿叫
  他们上岸都可以。他们无论在什么地方上了岸,休息一会儿,又重新跳上这条或那条船,又
  开始向什么地方漂泊去了。他们都好象是无家可归的流浪人,跟陆地没有缘分。因此,他们
  统统懦怯得要命。
  有一天半夜过后,不知机器哪部分爆炸了,发出大炮一般的声音。甲板马上笼罩上白色
  的雾气。蒸气从机器间里浓浓的冒出来,弥漫到所有的空隙。只听见有人刺耳的大叫,可瞧
  不见人影:“加夫里洛,把焊镴拿来,还有防火布……”我睡在机器间左边洗碗台子上。当
  爆炸和震动声把我惊醒的时候,甲板上是死一般的静寂,只有从机器间嘘嘘喷出热腾腾的蒸
  气和不时的槌头丁丁声。可是过了一分钟之后,甲板上的乘客,发出各色各样的声音,号的
  号,叫的叫,顿时充满了恐怖。
  在白色雾气中——它很快就稀薄了——一些没扎头巾的女人,跟头发乱蓬蓬的,睁着圆
  圆的鱼眼睛的男人,互相践踏着,东奔西窜。大家都背着包裹、口袋和箱子,跌跌撞撞,嘴
  里胡乱叫着上帝、圣徒尼古拉的名字,急着向什么地方跑去,互相打着。这是一种可怕的,
  同时也是有趣的情景,我就跟在他们后边瞧他们要干什么。
  我生平第一次看到这夜间的惊慌情景,但我立刻明白是他们的误会。轮船依然照原来的
  速度行驶着。船右边,很近的地方燃着割草人的篝火。夜是那样明净,满月高高地悬在天空。
  但是甲板上那些人却奔跑得越来越快,连二等舱三等舱的客人都跳出来了。有一个人纵
  身一跃,就跳到船栏外边去,接着又是一个,又是一个。两个男人和一个修道士拿木柴把钉
  死在甲折上的长椅子打下来;把一大笼j从船尾投到水里去。甲板中央驾驶台扶梯边,跪着
  一个男人,向由他身旁跑过去的人行礼,嘴里狼一般吼叫:“诸位正教徒,我罪孽深
  重……”“放救生艇,鬼东西!”一个肥胖的老爷只穿一条长裤子,连衬衫也没披,在大声
  叫唤;还捏紧了拳头捶自己的胸口。
  水手们跑过来,抓住人们的领口,打他们的脑袋,把他们往甲板上推。这时候,斯穆雷
  笨重地踱来踱去。他在睡衣外边披上一件大衣;大声向众人劝说:“也不害臊呀!你们干
  吗,疯啦?船靠岸了!这一边便是岸!跳进水里去的那些傻瓜,已经给割草的救起来了。他
  们在那里。瞧见没有,那边两只艇子?”
  他捏紧拳头,望三等舱客的脑袋打去,从顶门上往下打,他们跟袋子似的,不声不响地
  倒在甲板上。
  混乱还没有完全静下来,一个披着斗篷的妇人,手里拿着一把汤匙,向斯穆雷冲来;把
  汤匙在他鼻子尖上晃动,嘴里叫着:“你怎么这样大胆呀?”
  一个浑身湿透了的老爷,一边舔着自己的胡髭,一边拦着那妇人,并凄然地说:“你别
  管他,这个蠢货……”斯穆雷把两人一摊,羞惭地眨巴着眼,问我:“唔,这是怎么一回
  事?为什么他骂我呀?真是岂有此理!
  那个妇人,我是头一次见着呀!
  一个男人,一边擤着鼻血,一边叫唤:
  “唉,这班人呀!简直是土匪!
  一夏天,我在船上遇到了两次惊慌。两次都不是真正遇险,只是心里害怕,惟恐有什么
  危险,就这么惊闹起来。第三次乘客们捉到了两个扒手——其中一个扮作朝山进香的装束,
  他们背着水手偷偷把这两个人私刑拷打了差不多足足一个钟头。后来水手把扒手夺去,众人
  就骂水手:“贼子庇护扒手,谁不知道呀!”
  “你们自己喜欢偷摸,对扒手自然留情面……”那两个扒手被打得不省人事。等到了一
  个码头把他们交给警察的时候,他们连身子都站不直了……这样的事情,还有很多,这些事
  情使我很不平静,使人不明白他们是一种什么样的人,是坏人还是好人呢?是老实人还是捣
  乱鬼呢?为什么偏偏这样残酷,存着狠恶的心肠,从来不知满足呢?又为什么温顺得这样可
  耻呢?
  我问厨师,可是他只是喷着浓烟,烟雾围住自己的脸,气恼地说:“喂,你担什么心
  呀!人嘛,就这个样子……有聪明人,也有傻瓜。啊,你还是念书,不要罗里罗嗦的。凡是
  正经书,里面都该有说明……”他讨厌教会书、圣徒传。
  “咳,这种书是神父跟他们的儿子读的呀……”我想做一件使他高兴的事,送他一本
  书。在喀山码头上,我花了五戈比买了一本《一兵士拯救彼得大帝的传说》。但那时候他恰
  巧喝醉了酒,在生气。我就踌躇了没送他,自己先念起来。这《传说》使我大为满意,一切
  都写得这样朴素,明白易懂,有趣味而且简练。我相信这本书一定会使我的老师满意。
  可是当我把这本书送给他时,他默不作声,一把捏在手里,搓成一团,扔到船栏外边去
  了。
  “这就是你的书,傻瓜!”他板起了脸。“我好象教狗一样教你,你还是想野东西,
  啊?”
  他跺了跺脚,叫了起来:
  “你知道这是什么书呀?书中的胡说八道我都念过了!书里写的你以为是真话吗?喂,
  你说!”
  “我不知道。”
  “我可知道!把一个人的脑袋砍下了,身子从梯子上跌下来,这时候,别的人是再不会
  爬到干草棚去的。当兵的并不是傻瓜!他们放一把火,把这些草烧掉就完了!你懂了没有?”
  “懂了。”
  “懂了就好!彼得大帝的事我知道,可是这书里写的,都不是事实!你走开去吧……”
  我明白厨师的话是对的。可是我依然喜欢那本书。以后又买了一本来,重新念了一遍。真奇
  怪,果然我瞧出那本书不好的地方来了。这使我不好意思起来,从此我更加注意地和更信赖
  地对待厨师,而他不知什么原故,更频繁地而且很感慨地说:“唉,要怎么样教育你才好
  呢!这地方,不是你呆的……”我也觉得这儿不是地方。谢尔盖待我很坏。我几次看见他从
  我桌子上拿去茶具,瞒着食堂管事,偷偷送到客人那儿去。我知道这是盗窃行为。斯穆雷屡
  次关照我:“当心,不要把自己桌子上的茶具给堂官!”
  还有许多对我不好的事情。我常想船一靠岸就逃走,逃到森林里去。但是牵挂着斯穆
  雷,他对我越来越和善。还有轮船的不断的航行,也深深地吸引着我。顶不痛快的是停泊的
  时候。我总期待着马上就要发生什么事情。我将从卡马河航到别拉雅河、维亚特卡河去,若
  是沿伏尔加河航行,则我将看见新的河岸,新的城市,和新的人物。
  但是这样的事情没有发生。我在船上的生活突然地而且可耻地结束了。一天傍晚,当我
  们正从喀山往尼日尼去时,食堂管事把我叫到他自己房间里。我一进去,他把门关上,对坐
  在垫有毛毯的椅子上y沉着脸的斯穆雷说:“他来啦。”
  斯穆雷粗声大气地问我:
  “你有没有把餐具给谢尔盖?”
  “他趁我没看到时,自己拿走的。”
  食堂管事轻声地说:
  “他没看到,可是知道。”
  斯穆雷用拳头打了一下自己的膝头,然后搔着膝头说道:“你等等,别着急嘛……”说
  着沉思起来。我望着食堂管事,他也望着我;可是我觉得在他的眼镜后面,好象没有眼睛。
  他总是安分地过活,走起路来没有声音,说起话来低声低气。那褪了色的胡子,呆滞无
  神的眼睛,有时也会从那个角落里偶然出现,可是马上便消失了。每晚上临睡以前,他在食
  堂里点着长明灯的圣像前,跪好多时候。我从那j心形的门锁孔里看见过他。可是恰恰望不
  到他怎样祷告,他只是站立着,望着圣像和长明灯,叹着气抚摩胡子。
  斯穆雷沉默了一会问我:
  “谢尔盖给过你钱吗?”
  “没有。”
  “一次也没有?”
  “一次也没有。”
  “这小伙子不会撒谎,”斯穆雷对食堂管事说。管事却低声回答:“反正都一样。好,
  请便吧。”
  “我们走吧!”厨师向我喊了一声,走到我桌子边来,拿手指头在我头顶上轻轻弹了一
  下,对我说:“傻瓜!我也是傻瓜!我本来应当照顾你……”到了尼日尼,食堂管事给我结
  了账,我得了约莫八个卢布;这是我挣到的第一笔大款子。
  斯穆雷跟我告别的时候,凄凉地说:
  “唔……往后可要注意啦,懂了没有?漫不经意是不成的呀……”他把一个五彩嵌珠的
  烟荷包塞进我手里。
  “好,把这个送给你!这手工做得很好。是我的一个干女儿给我绣的……好,再见吧!
  念书吧,这是最好的事情!”
  他把我挟在腋下,稍微举起来吻了吻,再把我稳稳地放在码头的垫板上。我难过起来,
  为他也为我自己。我望着他走回船上去,差点儿大哭一常他那巨大的、结实的身体,孤单地
  挤在码头脚夫中间,慢慢走去……后来,我还遇到过多少象他这样善良、孤独而愤世的人啊!
  七
  外祖父和外祖母又搬到城里住了。我愤愤地带着想打架的情绪回到他们那里。我心里十
  分难过——为什么人家把我当小偷呢?
  外祖母很亲切地接待我,马上去烧茶炊。外祖父照例嘲笑地问:“攒了不少黄金吧?”
  “任便有多少,都是我自己挣的,”我回答着,在窗边坐下。然后,俨然地从衣袋里掏
  出一盒烟卷来,开始悠悠地吸着。
  “啊唷,”外祖父眼睁睁盯着我的举动。“原来这样,牎鹉Ч聿堇戳耍惶缫坏?br /
  吗?”
  “有人还送给我一个烟荷包呢。”我夸耀说。
  “烟荷包!”外祖父的声音变了。“你这是怎么啦?存心惹我生气吗?”
  他向我扑过来,眼睛发着碧绿的光,抡着两只精瘦有力的胳臂。我猛地跳起,用脑袋撞
  他的肚子。老头子坐到地板上,很奇怪地眨了几秒钟眼睛,张开黑dd的嘴向我望着;然后
  心平气和地问:“是你把我撞倒的吗?把你外公?把你妈的亲老子?”
  “你过去可没少打我,”我喃喃地说,心里明白,是做得太不对了。
  瘦小轻巧的外祖父,从地板上爬起来,坐在我身边,灵巧地把我的烟卷夺去,丢到窗户
  外边。然后吃惊地说:“野种,你明白吗!老天爷永不会饶赦你的,在你这一辈子。”接着
  他向外祖母说:“老婆子,你看吧。这孩子把我撞倒了;这孩子,撞我呀!
  你问问他自己看!”
  她也不问我,干脆走到我身边,一把抓住我的头发左右摇晃着,一边说:“我叫你撞,
  撞,撞……”我并不痛,只是觉得挺冤屈,尤其是听到了外祖父恶毒的笑声,心里更加生
  气。他在椅子上直跳,拍着膝盖,一边笑着一边嚷:“活该,活该……”我挣脱身,跑到过
  道,躺在角落里,懊丧地,颓然地听着茶炊的声音。
  外祖母走过来,向我俯下身子,用微弱可辨的低声说:“不要记我的仇,我没有抓痛你
  呀,我是故意装的——老爷子老了,必须尊敬他;他已经辛苦了多年,苦也受够了。啊,你
  不能气他。你不是孩子了,你应当明白……要明白,阿廖沙!你外公跟小孩子一样……”她
  的话象温汤一般冲洗着我的心。我听着这些亲热的低语,又害臊,又松快,一把紧紧搂住
  她,跟她亲吻。
  “到外公跟前去,不要紧的!你可不许马上当他的面抽烟,让他慢慢地习惯……”我走
  进屋子里,瞧了外祖父一眼,差点儿没笑出声来,他果真得意得象个小孩子,高高兴兴地跺
  着两只脚,红毛茸茸的手在桌子上拍打。
  “小公羊儿,怎么啦?你又来撞人吗?唉!你这个小强盗!
  跟你老子一模一样!不信上帝的人,跑进屋子里来,也不画个十字,拿出烟来就抽,
  唉!你这个拿破仑,一个子儿也不值!”
  我不出声。他把要说的话说完,也就累得不作声了。可是到喝茶的时候,他又开始教训
  我:“人应当害怕上帝,好象马要有笼头一样;除了上帝,我们再也没朋友了。人和人是最
  凶恶的仇敌!”
  人和人是仇敌,我觉得这话倒有些真实,其余的话我都听不入耳。
  “现在,你再上马特廖娜姨婆那里去;等到春天,你再到船上去干活吧。冬天就呆在他
  们家里。可不许说你春天要离开他们……”“咳,干吗骗人呢?”刚才假装着拧我头发的外
  祖母说。
  “不骗人,是不能够过活的。”外祖父固执着说。“你说,谁不骗人能过日子呢?”
  晚上,外祖父坐下念圣诗的时候,我跟外祖母到大门外野地去了。外祖父住的那所两个
  窗子的小屋,在市郊缆索街“后面”,从前在这条街的正面外祖父有过自己的房子。
  “看,搬到什么地方来了呀!”外祖母笑着说。“老头子找不到中意的地方,总是搬来
  搬去。连这个地方他也不中意,我倒觉得挺好!”
  在我们面前,展开一片荒芜的草场,大约有三俄里宽。草场上有几道山沟,尽头是梯子
  形的树林和喀山公路边的白桦树。从山沟里伸出灌木丛的小枝条,跟鞭子一样。冷冷的夕
  阳,把它们染得血一般红。微微的晚风,摇晃着灰白的草叶。
  在近处一条山沟后边,可以望见小市民男女孩子的身影,跟草叶差不多少。右边,远处
  是旧教派墓地的红墙垣。那墓地叫做“布格罗夫隐修所”。左边山沟上面,有一片黑黝黝的
  树林,在原野上耸立着,那儿有一片犹太人的墓地。周围的一切都显得萧索;一切都无声地
  紧紧偎依在这残破的地面上。
  那些郊外小房舍的窗子胆怯地望着尘土飞扬的道路。道路上徘徊着一些瘦小的喂得不好
  的j群。有一群牛在女修道院那边哞哞地叫着走过。从军营那里,传来军乐队的声音,几管
  铜喇叭,在呜呜地长号。
  一个醉汉使劲拉着手风琴走来,踉踉跄跄,嘴里喃喃地说:“我走到你那边去……一
  定……”“糊涂蛋。”外祖母向红红的夕阳眯细着眼说。“你走得到吗?都快要跌倒了,睡
  着了。等你睡着的时候,会来小偷……把你这宝贝手风琴偷掉……”我一边把船上生活讲给
  她听,一边眺望四围的景色。增长了许多见识之后,再到这种地方,便有一种愁闷的感觉,
  好似一条鲈鱼爬进锅里。外祖母默默地、聚精会神地听着我讲,正象我喜欢听她讲一样。后
  来我讲到斯穆雷的时候,她诚心诚意画了一个十字,说:“是个好人,愿圣母保佑他!你可
  不要忘记他呀!好事要永远记牢;恶事就干脆忘掉……”我很难于开口向她说明,我为什么
  被人解雇,后来终于硬着头皮讲了出来。这对外祖母没引起任何的反应,她只是泰然地指
  出:“你年纪还小,不会生活……”“大家都在说:你不会生活。那些男人、水手,都这样
  说。
  还有马特廖娜姨婆,也对她儿子这么说,怎么才算会生活呢?”
  她把嘴唇闭紧,摇摇头:
  “这个我自己也不知道!”
  “那你还说别人!”
  “为什么不说呢?”外祖母心平气和地说。“你可不要生气。
  你年纪还小,你也不可能会。谁会呢?只有扒手会。你瞧你外公,他很聪明,有学问,
  但他一辈子什么也没落下……”“那你自己生活得很好吧?”
  “我吗
  ?很好。有时也生活得不好……什么日子都过过……”行人们在我们身边悠然走
  过,身后边拖着长长的影子,脚底下腾起蒙蒙的尘土,把影子盖住了。黄昏的哀愁,渐渐浓
  厚起来。从窗子里,流出外祖父唠唠叨叨的声音:“耶和华啊,求你不要在怒中责备我,不
  要在狂怒中惩罚我……”外祖母笑眯眯地说:“啊呀,他早就使上帝厌烦了!每天晚上总是
  那么哭诉,可是哭诉有什么用呢?上年纪了,什么也不需要,可是还老诉苦,老发愁……上
  帝每天晚上听见他这声音,一定会笑起来:瓦西里·卡希林又在那里叽哩咕噜了!……好,
  我们睡觉去吧……”
  我决定干捕歌鸟的活计。我想,我捕了来,交外祖母去卖,一定可以把生活过得好。我
  买了一个网,一个环,几个捕鸟器,做了一些鸟笼。每天天快亮的时候,我就守在山沟灌木
  丛里,外祖母拿着篮子和口袋,在树林子里走来走去,采一些过了时节的蘑菇、荚萩果、核
  桃之类。
  懒洋洋的九月的太阳,刚刚升起,它的白色的光线,一会儿消逝在云中,一会儿变成银
  色的扇形,照到山沟里我的身上。山沟底部还是y暗的;从那里升起一股r白色的雾气。
  山沟露出黑黝黝的很陡的粘土质的侧面。另一个侧面坡度很缓,布满着枯草和茂密的灌
  木丛,点缀着黄色、红色、淡红色的叶子。一阵风吹来,把叶子吹落,在山沟里飘来飘去。
  在山沟底部,长满牛蒡草的深处,发出金翅雀的啼声。在灰白色的杂草丛中,可以望见
  灵活的鸟的红冠。在我的周围,有许多好奇的白头翁在热闹地啼叫。它们有趣地鼓起白白的
  腮帮,忙忙碌碌吵闹着,这情形很象过节时候的库纳维诺的小市民年轻妇女。它们很灵巧,
  很聪明,很厉害,什么事情都想知道,什么东西都想去碰一碰,就这样,它们一只又一只落
  进捕鸟器里去了。看它们那么焦急乱闯的样子,真有点可怜。但我是做买卖的,是不能容情
  的呀,我把它们从捕鸟器里抓到鸟笼里,再用布袋把鸟笼罩祝它们一到暗地方,就变得老实
  了。
  山楂树丛里,飞出一群黄雀。满树丛都是太阳光,黄雀欢喜得什么似的,叫得更欢了。
  瞧它们的模样,很象一群小学生。贪心的持家能手伯劳鸟,迟误了去南方的旅行,栖在野蔷
  薇树的软枝上,用嘴梳着翼上的羽毛。它们闪着黑炯炯的眼睛,狙伺自己的猎物;一刹那
  间,跟云雀一般向上飞起,捉住一只野蜂,小心翼翼地把它穿在荆棘树上,重又歇在枝上,
  不停地转动着贼溜溜的小脑袋。机灵的松雀没声没响地飞了过去。这正是我所渴望的,捉住
  它多好呀!一只离了群的灰雀,披着红红的衣服,摆着象将军一样的架子,停在赤杨上,怒
  冲冲地叫着,摇晃着黑嘴。
  太阳渐渐升高,鸟儿越加多了,鸣声越加热闹了。整个山沟里充满了音乐。最基本的音
  调,是风吹灌木丛的簌簌声。
  闹盈盈的鸟声,毕竟掩盖不了这轻微的、动听的愁闷的低响。
  在这低响之中,可以听出一种夏天的离歌,其中喃喃着一种特别的言语,自然地变成歌
  词。这时,我不由得想起了许多不堪回首的往事。
  从上边不知什么地方传来外祖母的声音:“你在哪儿?”
  她坐在山沟边上,面前摊开一块包头布,上边摆着面包、黄瓜、萝卜、苹果,这许多天
  赐的食物当中,有一只很美的多角的玻璃瓶,在太阳下发着光,瓶口塞一个雕成拿破仑头形
  的水晶塞子,瓶里装着一什卡利克的用金丝桃浸过的伏特加酒。
  “天啊,多么快活呀!”外祖母满心感激地说。
  “我编成了一支歌!”
  “是真的吗?”
  我就把似诗非诗的东西唱给她听:
  眼看着冬天渐渐到来,
  夏天的太阳呀,再会再会!
  可是外祖母不让我唱完,就c嘴道:
  “这种歌原来就有的,只是比这好一些!”
  于是她提高嗓子唱了起来:
  哎呀,夏天的太阳快离去了,
  去到黑夜,那遥远森林的后边!
  唉!丢下我,一个年轻的姑娘,
  孤零零地再没有一丝儿春的欢喜……
  早晨我要不要去到村外,
  回想五月中同游的欢情,
  那旷野令人不快的望着,
  我在这儿丧失了我的青春。
  哎呀,我亲爱的女友们哟!
  等那轻软的初雪堆起,
  请从我白白的胸膛挖出心儿
  把它埋葬在雪堆里!
  我的作家的自尊心,一点儿也没有受到伤害,我很爱这首歌,并且很怜悯那位年轻的姑
  娘。可是外祖母说:“这里唱的是一种感伤的歌!是一位年轻姑娘,咏叹自己的身世。从春
  天起她跟爱人一起游玩,可是冬天快到来的时候,她已被爱人抛弃了。也许她的爱人,已经
  另有新欢,所以这位姑娘悲伤不止……一件事物,自己没有亲身经历过,是不能讲得那么
  好,那么真的。你看这姑娘,她编得多好!”
  第一次卖鸟儿挣了四十戈比,外祖母非常惊奇:“你瞧,我只当是玩儿的,孩子的把
  戏,不料竟卖了这么多钱!薄翱墒腔孤舻锰阋肆四亍薄笆锹穑俊
  在赶集的日子,她总能卖到一卢布或更多些回来,这就更加惊异了:这么一些算不了什
  么的玩意儿,竟能够挣这么多钱!
  “一个女人,一天忙到晚,给人家洗衣服,擦地板,也只挣得二十五戈比,你想想看!
  说来,这个行当不好!把鸟捉来关在笼子里,也不好。阿廖沙,这种买卖,还是别干了吧!”
  可是我很醉心于捕鸟。我觉得它很有趣,而且借此可以独立谋生。除了鸟儿以外,没给
  谁找麻烦。我弄到了一些上等的捕鸟器具,常跟捕鸟的老前辈谈天,得到不少知识。我又常
  常一个人到三十来俄里外的伏尔加河边去,到克斯托夫森林里去捕。那儿作樯桅用的高大松
  树上,栖着交喙鸟,以及精于此道的人所珍爱的一种白头翁。这是一种长尾白毛,非常珍奇
  美丽的鸟儿。
  我常常傍晚出发,整夜在喀山公路上走着,有时被秋雨淋着,跋涉在深深的泥泞中。背
  上背着油布袋子,里面装着捕鸟器和诱鸟笼,一只手拿着一根核桃木的粗大木杖。秋天的黑
  夜,寒冷可怕,很可怕!……公路两旁,立着被雪打坏的老白桦树,在我头上伸出了湿淋淋
  的枝条。向左边山崖底下望去,黑dd的伏尔加河上,浮闪着末班轮船和驳船上的几盏桅
  灯,好象正向无底的深渊沉下去。这些船的蹼轮,在水里啪啪地响着,汽笛呜呜地叫着。
  在生铁一样坚硬的地面上,现出了路边村落的茅舍;一群忿怒的饿狗向脚边冲来;更夫
  敲着梆子慌恐地叫:“那儿是谁?说句夜间不该说的话,是鬼把你弄来的吧?”
  我担心我的捕鸟器具会被没收。每次总带着几个五戈比的铜子,准备送给更夫。有个福
  基纳村的更夫,跟我交了朋友,每次碰到,他总是惊叹:“又是你来了?唉,你这个闲不住
  的夜游神,胆子倒不小!”
  他名字叫尼丰特,是个矮个子,长一头白发,很象圣徒。
  他常常从怀里拿出萝卜、苹果,或是一把豌豆什么的,放在我的手里。
  “唔,送给你,朋友,我留着特地请你的。吃吧。”
  接着,就一直送我走到村外。
  “去吧,上帝保佑你!”
  东方发白的时候,我走到树林里,就把捕鸟具装好,挂起诱鸟笼,在林边躺着,等待太
  阳出来。这时万籁无声,四周的一切都冻结在深深的秋眠中。灰沉沉的雾气里,隐约望见山
  崖下广阔的草常这一片大草场虽然被伏尔加河隔断,但越过了河,还是向外伸展,直伸展到
  渺茫的雾气中。渐渐的,从远处草场尽头的树林后边,悠然升起了白洋洋的太阳;黑色马鬣
  毛般的林子上面,闪烁着光波,展开了一种奇异的,动人心魄的场面:雾从草地上渐渐升腾
  起来,愈升愈快,被阳光映成银色。接着,地面上显出了灌木丛、树木、干草堆。草场好象
  融化在阳光中,变成一种赤金色,向四面八方洒开来。
  现在,太阳已照到河边静寂的流水上,好象整条大河,都已经向太阳沐浴的地方涌过来
  了。太阳笑嘻嘻的,渐渐升高,祝福着,温暖着这赤l的寒颤的大地。地上散溢着秋天的浓
  香。
  天空一碧无瑕,地面显得更加辽阔无边。一切东西统统向远方流去,好象有人在引诱
  着:“到那青青的地平线去吧。”在这地方,我已看过几十次日出,每一次都另有一番新的
  景象展现在我的眼前。——一个充溢着新奇的美景的世界……不知什么缘故,我特别喜欢太
  阳。我爱太阳这个名字,爱这名字中悦耳的声音,藏在这声音中的音响。我喜欢闭着眼睛让
  脸晒在温暖的阳光中。当阳光剑一般穿过墙垣的隙缝或树枝间的时候,我爱伸出两手的手掌
  去捉它。外祖父非常崇拜“不拜太阳的米哈伊尔·切尔尼戈夫斯基大公和贵族费多尔”;我
  以为这不过是跟茨冈人一样的黝黑而y险的恶徒。
  他们好比可怜的莫尔德瓦人,是永远的眼病患者。太阳从草场上升起时,我不禁高兴得
  笑了。
  针叶树在我头上沙沙作响,绿叶尖上滴下露珠。树荫下的y影中,蕨蕨的图案纹的叶子
  上,早晨的寒霜象一层银箔似的闪烁。带红色的草,被雨水打倒了,草j伏在地面上,一动
  也不动;可是当一绺明亮的光线落在这草j上的时候,就可以瞧见草叶中有一种轻微的战
  栗;这也许是生命的最后的挣扎吧。
  鸟儿们醒来了,灰色的煤山雀象绒毛球,从这枝跳到那枝。火焰般的交喙鸟,用弯曲的
  嘴啄松树顶上的松果。松树梢头,一种白色的白头翁摇着身体,摆动着长长的船舵一般的尾
  巴,张着黑珠子一般的眼睛,不信任地斜眼瞧瞧我张着的网。忽然,一分钟以前还沉浸在深
  思中的整座森林,漾起千百种的鸟声,充满了大地上最纯洁的生物的叫声。大地上的美丽之
  父——人类,也就依照它们的形象,造出了许多爱尔菲、司智天使、六翼天使以及天使之群
  来安慰自己。
  捕这些鸟儿,未免有点不忍,我觉得把它们关进笼子里,良心上过不去。我更喜欢观赏
  它们,可是狩猎的热情和挣钱的欲望,压倒了怜悯之心。
  鸟儿们做出许多狡猾的把戏,使我觉得可笑。蓝色的白头翁,仔细观察了捕鸟器,知道
  那儿有危险,便从侧边钻进去,安全地、巧妙地从捕鸟器的棒杆上啄去了诱饵。白头翁本是
  很聪明的,可是太好奇,这就害了它们。骄傲的灰雀比较笨一点。它们成群地钻进网里来,
  好似一队吃得脑满肠肥的市侩拥进教堂里去。被网儿罩住时,它们非常惊异,眨眨眼睛,用
  厚钝的嘴啄着指爪。交喙鸟走进捕鸟器,显得镇定而大方。还有一种叫作绕树鸟的,是一种
  神秘的怪鸟;这种鸟长时间站在网跟前,把身子支在粗壮的尾巴上,不时动动长嘴。它跟啄
  木鸟一样,在树干上跑着,总是跟白头翁作伴。
  这种烟灰色的鸟,让人感到有一种可怕的地方,象是有一点儿孤寂,谁也不爱它,它好
  象也不爱谁。它跟喜鹊一般,喜欢偷一些细小发亮的东西藏起来。
  到近午时候,我停止了捕鸟,穿过森林和旷野回家去。如果走大路经过村落,便有一班
  孩童、小伙子来打劫我的鸟笼,打坏我的工具。这种事我已经遇到过了。
  傍晚回到家里,又饿又累。可是我感到在这一天中自己好象长大了,见识了一点新事
  物,也变得更硬气了。这是一种新的力量,靠着它,对于外祖父的讥刺,也就不放在心上,
  能一点不带气愤地听下去。外祖父看见我这种样子,便开始入情入理地,严肃地说:“扔掉
  这吊儿郎当的营生吧,扔掉吧!哪里听说过一个捕鸟的人能有出息,没有这种事,我知道!
  你还是去找一个正当职业,磨炼磨炼你的智慧吧。人活着,并不是叫你吊儿郎当的。人好比
  上帝播下的谷种,必须要长出好穗子来!人好比一个卢布,会盘利息,就能变成三卢布!你
  当过日子是容易的吗?不,很不容易啊!对人来说,世界是一片暗夜,每个人必须给自己照
  亮道路。每个人都长着十个指头,可是谁都想捞得多些;所以必须把气力显出来。没有气
  力,就要狡猾。你要是又小又孱弱,那么上天国,落地狱都是不成的。人好象在跟大家一起
  过活,其实要记住自己是孤独的人。人家说的话都要仔细听,但是谁的话也不要相信;你要
  是只凭眼睛看,便会把事情弄错的。嘴要谨慎。房屋、城市,不是一张嘴可以造成的;要用
  卢布跟斧头才能造。你得知道,你既不是巴什基尔人,又不是加尔梅克人,他们的全部财
  产,只是虱子和羊群……”他可以这样唠叨一个晚上。这些话我都能背下来。我很爱听他的
  话,只是这些话的意义,我总是不大相信的。照他说,一个人所以不能称心如意地过活,是
  有两种力量在中间阻碍:一种是上帝,一种是人。
  外祖母坐在窗边,纺着织花边用的纱线;纺锤在她灵巧的手里嗡嗡地响着。她听着外祖
  父的话好久都不作声,后来忽然开口道:“一切事情都会变得象上帝所希望的那样。”
  “什么?”外祖父叫起来。“上帝?我并没有忘掉上帝呀。
  我是知道上帝的!傻老婆子,上帝难道愿意把一些傻瓜种在地上吗?”
  ……我觉得世界上最有福气的,似乎要算哥萨克人和兵士了。他们的生活单纯、快活。
  晴天,他们一清早就跑到我们门前那山沟对面,好象白蘑菇似的,在空地里散开,开始做复
  杂有趣的游戏:那些穿白衬衫的敏捷强壮的人,手里拿着枪,在空场上欢乐地奔跑,然后消
  逝在山沟里。喇叭声一响,他们忽然又跑到空场里来,跟着闹盈盈的军鼓声,叫着“乌
  啦”,把枪尖头向前冲去,直朝着我们的房子冲过来。好象转眼之间,会把房子当一个稻草
  堆似地冲倒。
  我也叫着“乌啦”,迷迷糊糊地跟着他们一块儿跑。凶猛的铜鼓声不知不觉地引起我想
  破坏一切,把墙头冲倒,或是把小孩子打一顿的心思。
  休息的时候,那些兵士拿一种粗烟卷请我抽,拿重重的枪给我瞧;有时,一个兵士把枪
  刺对着我的腹部,故意发出惨厉的声音:“我刺死你这只小蟑螂!”
  枪刺亮闪闪的,跟活的一样,象一条蛇似地盘旋着想要螫人,见了未免有点可怕,可是
  更多的却是快乐。
  鼓手莫尔德瓦人,教我怎样拿鼓槌打鼓。开头他把住我的手,直到疼痛,把鼓槌塞进我
  被捏得发疼的手指中间。
  “敲吧!一,二。一,二。搭郎,搭搭,汤!敲吧,左边轻,右边重。搭郎,搭搭,
  汤!”他跟鸟儿那样圆睁着眼睛,狠狠地喊着。
  我跟着兵士们一起在空场上跑着,直到c练完毕。之后,一边听着他们大声歌唱,一边
  瞧着他们每一张都跟刚铸出的新的五戈比铜子一般善良的脸,一直经过全城,送他们到营房
  门口。
  看见许多一模一样的人,组成一个密集的队伍,形成统一的势力,快步地在街头经过,
  我就产生一种想同它接近的感情,很想跟沉入河中去、走进森林去似的,投身到他们的队伍
  里去。这些人是什么都不怕,勇敢地看待一切,能够征服一切,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而最
  主要的是他们纯朴、善良。
  可是有一次休息的时候,一个年轻下士,拿一支粗大的烟卷给我抽:“你抽吧!这可是
  一支好烟,我不愿给任何人抽,可是你这孩子太好了,我送你抽呀!”
  我抽起来,他退后了一步。突然,烟卷上冒出一股红红的火焰,迷住我的眼睛。我的指
  头、鼻子、眉毛都烧伤了。一股灰色的咸味的烟气,呛得我又打喷嚏又咳嗽。我眼睛瞧不见
  东西了,我吓得蹦跳起来。一群兵士把我紧紧围住,快活地高声大笑。我转身回家,唿哨和
  哄笑,宛如牧羊人的鞭子的声音,在背后追着我。被烧的指头发疼,我的脸破了,眼里流着
  泪。但是压得我透不过气来的,还不是这种r体上的痛苦,而是一种不可言状的惊异:为什
  么他们要这样对待我?
  这种恶作剧为什么能使这班善良的青年人高兴?
  回到家中,我爬上阁楼,在那里坐了很久,回想我过去很多次遇到的那一切无法解释的
  残酷,特别清楚生动地浮在眼前的,便是那个从萨拉普尔来的矮小的当兵的。他好象活生生
  的一样站在我的面前问:“怎么样?明白了没有?”
  过了不久,我又遇到了比这个更倒霉更惊人的事。
  我常常到哥萨克兵营里去;兵营在佩切尔区附近。我觉得哥萨克和兵士不同,并不是因
  为他们马骑得好,装束特别漂亮,而是因为他们说话特别,唱另样的歌,而且跳舞也实在
  好。有时候,在傍晚,他们把马刷洗好,就在马房边围成一个圈子,一个瘦小的棕红色头发
  的哥萨克,头发甩得乱蓬蓬的,提高嗓子唱起来,好象一个铜喇叭。他使劲挺直身子,轻轻
  地唱着静静的顿河和蓝色的多瑙河一类的悲歌。他的眼睛闭着,跟那些唱得太累、从树枝上
  掉下来、有时也会死掉的红雀一般。他敞开衬衫的领口,露出铜马辔似的锁骨;而且他的全
  身,就好象一尊铜像。他用两条瘦瘦的腿站着,好象大地在他的脚下摇动。他张着两臂,闭
  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