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绸缪 (九)
作者:酒徒      更新:2021-12-20 00:53      字数:6158
  第六章 绸缪 (九)
  宁子明自己没有跟袍泽们一道去剿杀残敌,而是选择了伫立在马上,目送麾下弟兄们的身影远去。有股剧烈的疼痛,折磨着他的脑仁、太阳穴与额角大筋,令他虚弱得两眼发黑,全凭一口气在支撑着,才勉强没有当众晕倒。
  不是新伤,虽然此刻胯下的战马已经被血浆染成了暗红色,固定在马鞍上盾牌,也挂满了破碎的肉块儿。然而那些全是敌人的,他自己没受任何伤害。先前的战斗中,敌军始终没能组织起有效的反抗,常婉淑和韩重赟两人赠送的亲兵,也非常尽职地保护了他,未曾令任何兵器靠近他的身体。
  所有痛楚,都起源于后脑勺处那个早已被头发遮盖起来的疤痕。那是当年他被瓦岗山白马寺众豪杰们从死人堆儿里扒出来时,就已经存在的伤口。按照二当家宁采臣和山寨里的郎中判断,伤口来自铁锏或者狼牙棒的重击。而最喜欢使用这种粗糙兵器的,便是来自塞外的契丹胡虏!
  他原本以为,疤痕处重新长出了头发,就意味着痊愈。却万万没有想到,就在视野中出现契丹人的一刹那,所有痛苦突然全都去而复返。当用双脚不停磕打马镫的同时,他甚至清晰地感觉到了自己的后脑勺的骨头在一寸寸炸裂。清晰地感觉到,当年发现有一把铁锏从背后砸过来瞬间,这具身体的内心是何等的绝望。
  别人有铁锏和狼牙棒,自己只有后脑勺。同为板上之肉,在闭目等死的那一瞬间,皇子和平头百姓,其实没有任何区别。
  “宁将军,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您下令杀光那些胡虏,也是应该……”一名唤作韩豹子的家将走近他,小心翼翼地安慰。
  刚才宁子明忽然策马加速,简直把大伙的魂都吓没了一半儿。那么密集的军阵,万一他忽然从坐骑上掉下去,或者忽然因为过分专注于杀人而挡了自家骑兵的去路,结局肯定是粉身碎骨。如果那样的话,无论是来自韩家的侍卫,还是来自常家的亲信,都无颜再于世间立足!
  “是啊,宁将军,想要杀这些杂碎,您何必亲自动手?让弟兄们代劳就是了,好玉不去砸瓦片!”另外一名专门留下来保护他的常姓亲兵,也擦着冷汗说道。
  刚才宁子明忽然发飙的场景,令他到现在还心有余悸。作为曾经追随了常思多年的老弟兄,他非常清楚眼前这个年青人对常家的意义。有此人在,刘知远父子想要想动常思,就会掂量掂量后者被逼到绝境时铤而走险,起兵“拥立”二皇子的后果。而万一此人战死了或者被别的诸侯掠走,以武胜军目前的规模,随时都可能被朝廷大军碾成齑粉。
  有道是,响鼓不用重锤。宁子明迅速从两位家将的话语里,听出了抱怨之意。尴尬地笑了笑,喘息着回应。“谢谢,谢谢豹子,乐叔。只此一次,以后,以后我不会再无辜脱离本阵!我跟他们,可不只是家仇!”
  两位家将愣了愣,剩余的劝谏话,全都卡在了嗓子眼儿。的确,眼前这位宁将军,跟契丹人之间,可不只有家仇。后晋就是亡在契丹人之手,而宁将军的另外一个身份,却是后晋的二皇子。
  杀父之仇,亡国之恨,刚才换了谁跟小宁将军易位而处,恐怕也很难保持冷静。然而,两位家将却没奈何勇气对宁子明的行为表示理解。当年在契丹人攻入汴梁之时,整个汉王系将士,全都采取了隔岸观火的姿态。眼睁睁地看着契丹人在叛军的引领下杀过了黄河,眼睁睁地看着后晋皇帝石重贵一家成了亡国臣虏。作为当时大晋国名义上的臣子,他们都犯下了卖主和欺君的双重大罪。而此刻化名为宁子明的石延宝,则是他们所有人的债主!
  宁子明却压根儿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解释,能引发如此大的误会。来自头部的疼痛是如此之强烈,令他根本没法像正常人一样思考。后脑勺处的伤其实早就痊愈了,没有任何暗伤,能在人的脑仁中隐藏七八个月才忽然复发。他相信师父扶摇子的医术,也相信自己以往对着镜子检视伤口时所做出的判断。真正的痛楚,应该来自他的灵魂深处。那一锏或者一棒打在后脑勺上瞬间造成的绝望和痛苦,早已经刻在了他的魂魄上,成为他这辈子都很难摆脱的梦魇。
  “也许我真的就是二皇子石延宝。”迷迷糊糊中,他在心中做出推断。如果不是石延宝,他想不明白脑海里痛楚、仇恨、恐惧和绝望,到底因何而来。但在同一刹那,他又本能地否认了这个推断。自己不是石延宝,自己有一万个证据不是石延宝!石延宝早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石延宝必须承担的东西,自己一样都承担不起!
  如果自己不是石延宝,那自己到底是谁?迷迷糊糊中,他发现自己居然飞上了半空,像一个神仙般,俯视着地面上的芸芸众生。
  他看见,两个少年,一个捧着玉玺,一个捧着厚厚的国书,在一名白胡子老头和二十几名手无寸铁的男子引领下,一步一拜走向对面黑漆漆的大营。
  膝盖早就被磨破了,额头也被路上的石子硌的鲜血淋漓。光溜溜的脊背,在正午的太阳底下冒着油汗,三根捆在裸背上的荆条,每一根几乎都重逾千斤。然而,他们两个却不敢停下来,让人把屈辱的荆条拿掉。也不敢停止叩拜,昂首走进军营大门。那个姓冯的白胡子老头叮嘱过,眼下大晋国的国运,都着落在他们两个身上。如果他们表现得稍有差池,不只是他们兄弟两个,皇上、皇后,天下万民都将在劫难逃。
  契丹人从大营里出来了,像看耍猴一样,看着他们。契丹人留出了一条长长的通道,从军营门口一直通往中军大帐。无数剃光了头顶,后脑勺梳着小辫子的人跑出来看热闹,对着他们两个指指点点。那个白胡子老头被另外一伙身穿锦袍的汉人迎了进去,被当成了上宾。而他们两个,却必须继续一步一拜,从军营门口一直拜到敌将的帅案前。
  外无将,内无相,大晋过的唯一希望,就是两个少年所表现出来的诚意。那个白胡子老冯头说得好,精诚所至,木石为开。契丹人也是人,契丹国主耶律德光也生了跟中原人同样的心肠。他们只不过是被大晋国的短视激怒了,才想给大晋以教训。只要两位皇子忍辱负重,肯定能取得契丹人的谅解,肯定能带着一份合约返回汴梁。
  他是天底下最有名望,最渊博的读书人。他的话,应该有可能为真。
  国书被契丹人收下了,玉玺被契丹人笑纳了,契丹人很欣赏两个少年一步一拜的虔诚,却没有停下进攻的脚步。当两个少年的身影再度出现在旷野中时,已经半个月之后。他们和一大堆男人女人,一道被押着向北迤逦而行。他们没有任何力量反抗,只能被押送到北方成为契丹贵族的牧羊奴。然而,忽然有一天,押解他们的契丹骑兵,却在他们背后举起了狼牙棒和铁锏……
  “呯!”宁子明看到一个跪地求饶的文官,被契丹人用狼牙棒把脑袋打了个稀烂。他看见一个站立着破口大骂的老人,被契丹人用马蹄踩成了肉泥。他看见一个仓惶逃命的女子,被契丹人用绳子捆住,拖在马背后于野地里狂奔。
  一片片血肉随着战马的飞驰从女子的身体上掉下来,将地面上的石头染得通红。很快,那名女子的躯干就彻底消失不见,只剩下了捆在绳子上的两只衣袖,在马尾巴处飘飘荡荡,就像一双蝴蝶的翅膀。
  下一个瞬间,他发现自己忽然从天空落向地面,落进了其中一个少年的躯体里。他拼命迈动双腿,拼命在旷野里奔逃,而身背后传来的马蹄声却越来越清晰,越来却清晰……
  “宁将军,宁将军,你怎么啦?!”
  “宁将军,宁将军,来人啊,宁将军又被血气给迷失了心神!”
  两名贴身保护他的亲兵,终于发现了自家将军的神情不对。一左一右策马上前,用胳膊牢牢地架住了他的肩膀。
  “啊——!啊,呃!”宁子明尖叫着,从梦魇中硬生生被拉回现实世界。额角、双鬓和脊背等处,大汗淋漓。疼痛消失了,有股疲惫的感觉却迅速取代疼痛,笼罩了他的全身。
  也许他就是石延宝,否则,刚才在半空中所看到的画面,不可能如此详尽,如此清晰。也许师父扶摇子所说的话是正确的,他从前的记忆不是彻底消失了,而是过于痛苦,过于恐怖,让他本能地想要忘记,本能地想变成另外一个人去活着,只当那些痛苦的往事都没有发生!
  可即便自己真的就是石延宝,又能怎么样?
  自己欠了常思父女的救命之恩,也跟常思有约于先,在常家所面临的危机没彻底解除之前,不能自行离开。自己眼下名义上是虎翼军火字三个营头的都指挥使,事实上,连亲兵都是常家和韩家送的,没有任何可以视为依仗的嫡系部曲。自己今夜可以下令杀光战场上的所有契丹人,而河中节度使李守贞,永兴节度使赵匡赞,还有周围其他地方诸侯帐下,却还收留着数以千计的契丹人。燕山南北,剃光了顶门,留着小辫子的契丹人,还有数十万。他们日夜厉兵秣马,他们随时都可能再度横扫中原……
  “宁将军,您刚才怎么了,吓死小人了!”亲兵常乐拍拍胸口,喘息着追问。
  “我,我没事儿。累了,赶了整整一天的路,又绕了这么大个圈子,我有点撑不住了!”宁子明咧嘴笑了笑,疲惫地回应。
  连现在都无法保证的人,哪里还有什么资格去考虑未来?他不仅仅是武胜军中的一名裨将,而且是常思手中的一粒重要棋子。而棋子的命运,向来不会由自己掌控。越是重要,越难以摆脱下棋者的手心。
  “那,那将军不妨先喝点水,吃点儿干粮!”明知道宁子明是在敷衍自己,常乐却不敢戳破。只是顺着对方的口风提出建议,“此战胜负已定。您只要在这里看热闹就行了。犯不着自己再动手。反正敌人的计谋是您第一个识破的,夜袭任务也主要是咱们火字三个营头执行的。别人抢再多功劳,也大不过您去!”
  “是啊,我先歇一会再说!”宁子明又笑了笑,顺口答道。
  当天发现求救信使身上的破绽,他就用装病的办法,阻止了韩重赟立刻发兵。随即,又和韩重赟、杨光义等人,连夜商量出一条对策,将计就计,故意缓缓行军,拖延时间。今天蔡公亮被拖得心浮气躁,找借口先走一步。韩重赟立刻下令将留下来带路的其余几名信使抓了起来,严刑拷打。
  在弄清楚了信使和山贼的真实身份之后,大伙原本打算立刻撤兵。又是他,突发奇想,制定出了一个疯狂而又大胆的方略,抄小路饶到沁阳城的东南方,假冒太行山好汉,杀贼军一个措手不及。
  既然双方都是山贼,这场战斗便成了绿林道上的黑吃黑。就不存在什么无朝廷旨意带兵越境的罪名,也不会向朝廷暴露武胜军的真正实力。而对手的真正东主,河中节度使李守贞,即便最后弄清楚了是谁干掉了豹骑军,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绝不敢承认第一波山贼是他派人假冒,更不敢去向刘知远告常思的黑状!
  一切进行得都非常顺利,迄今为止,所有战果和对手的表现,都几乎在他的预料之中。唯一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就是那段该死的记忆。在他需要的时候怎么找都找不到,在他不需要的时候,突然又变得如此清晰。
  “将军神算,李守贞这次可是吃了大亏!”见宁子明始终神不守舍,来自韩家的亲兵韩豹子,又故意大声说道。“这一仗,连俘带杀,至少能干掉他两万人。剩下的即便能逃回去,没有一年半载整训,也上不了战场!”
  “是啊,李守贞那厮,一直野心勃勃,一直嫌朝廷给他封的地盘太小,麾下兵马太少。这下好了,将军您一刀砍了他半条胳膊下来。万一将来天下有变,他能守住现在的地盘,就已经烧高香了!”来自常家的常乐,也故意大声说话,以期能振作自家保护对象的精神。
  “瞧你俩说的,就好像这是一场灭国之战般!”宁子明知道二人是出于一番好心,笑了笑,轻轻摇头。
  “不算灭国之战,也差不多!”见他肯出言回应,常乐大喜,立刻接过话头,笑着说道。“更有趣的是,今晚侥幸逃出去的家伙,未必清楚到底是谁偷袭了他们?一旦李守贞把这笔帐记在了呼延琮那厮身上,呵呵,将军您就等着看狗咬狗吧。这俩混账东西,可没一个省油的灯!”
  “一时半会儿可能,但时间长了,李守贞未必找不到真相!”宁子明又摇摇头,尽量将心中的疲惫与困惑甩到脑后。
  即便自己真的是石延宝,眼下摆在首要位置的,也是活着。只有好好活下去,才有未来。而一个只剩下后脑勺的莽夫,做不了任何事情。
  我要活着!
  望着越来越明亮的天空,宁子明默默地告诉自己。
  “我要活着!”同样明亮的天空下,蔡公亮咬牙切齿地发誓。
  只有活下去,才能将昨夜遇袭的详细情况,送回河中李帅案头。只有活下去,才能找武胜军,找那该死的小狐狸石延宝报仇。
  他虽然没有看清楚偷袭者的面孔,也没亲眼目睹豹骑军灭亡的整个过程。但是,凭借战场上多年摸爬滚打以及平素坑害别人的经验,他现在就能清楚地推测出,下手者就是武胜军,就是武胜军中刚刚组建没多久的虎翼军。而主谋,只可能是最初那个假装胸口中箭,当着自己的面儿昏死过去的宁子明,也就是二皇子石延宝!
  现在回头再看,整个过程就变得一清二楚。韩重赟从开始就没上当,所谓等宁子明伤势稳定就发兵,只是一个拖延时间,借机商量对策的借口。而他蔡某人,却被三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玩弄于掌上。直到听到寝帐外的马蹄声时,居然还在做将对方一股脑全歼的美梦!
  虎翼军铁骑是从南门冲进大营里头来的,而自己劝告周健良派出的前哨,却去了由泽州山区通往沁阳的东北要道上。该死的韩重赟,分明对沁阳一带的地形无比熟悉,分明知道每一条通往沁阳的大小通道,却装作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清楚,委托蔡某人替他带路。他麾下的虎翼军分明以骑兵居多,分明每天赶路百里毫无问题,却故意装作体力不支,每天拖拖拉拉只走四十里,撩拨得蔡某人彻底失去了耐性,欺骗得蔡某人彻底失去了戒心!
  他小小年纪,怎么能如此坏?怎么能如此坑害蔡某?蔡某今生如果不雪此仇,有何面目去见被坑死的那些弟兄?
  一边发着狠,他一边用仇恨给自己鼓劲。两条腿却一刻不停,以最快速度向西行走。身上的衣服,是半个时辰前,从一个读书人身上扒下来的。怀中的金银,则来自另外一个看似富户的宅院。蔡公亮真的不敢相信,沁阳城附近都打成一锅粥了,居然还有人以为,躲在家中就能避免灾难上门。蔡公亮更不敢相信,那名富户居然会命令僮仆们乖乖地放下刀,任他搜走家中所有的金银和兵器。
  临别之前,蔡公亮将自己遇到的所有人统统杀掉了。此乃乱世,敢杀人者才能生存。而不敢提刀者,只是两条腿的羔羊。有了衣服和金银,接下来的路就好走多了。留守怀州的地方兵马,前一段时间损失甚大,此刻都躲进城里不敢露头。沿途那些堡寨里的庄丁,也被他自己和周健良两人给杀了个七七八八。沿着脚下的小路继续走下去,不可能有任何官府和地方兵马,出来拦阻自己。而只要在太阳完全升起来之前,能再往西南多走二十几里。就能抵达黄河岸边,然后抢一条渔船扬帆而去,彻底逃离生天。
  想到回去之后,如何鼓动李守贞兴兵报仇。蔡公亮的双腿愈发有力,踩着杂草丛生的小路,一溜小跑,“噌噌噌,噌噌噌,噌噌噌……”
  早年间当斥候的底子还在,最近一段时间虽然纵情声色,却也没耽搁练武。转眼间,他就又跑出了四五里,回头看看没有任何追兵,忍不住心中一阵轻松,抬起袖子,轻轻擦抹脸上的油汗。
  就在此时,忽然有数道刀光,从身侧的灌木中闪起。蔡公亮本能地跳起来躲避,却惊诧地发现,自己居然身轻如燕,一下子就跳到了半空中。而周围一草一木,瞬间都变得无比低矮。
  “弟兄们,这是一头肥羊!快,扒衣服,把他身上的细软全掏出来!趁着兵荒马乱再干几票,然后咱爷们去南方找个富庶之地,吃香喝辣!”有一个意义洋洋的声音,紧跟着在地面上响起。。
  “大当家威武!”
  “大当家威武!”
  ……
  蔡公亮蓦然垂下目光,看见一具无头的尸骸缓缓倒地。七八个衣衫破烂的小蟊贼,扯着嗓子大呼小叫,兴奋莫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