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六章 两叶舟(二)
作者:被ko格斗家元元      更新:2021-12-23 23:57      字数:6031
  月夜下,一支船队在江岸等候。船队有大舟十条,小舟数十。小舟雕怪鱼船首,大舟船头雕龙首;舟上满载着金粟珠玉与奇石异木。这支船队貌似是世俗里的寻常漕运船队——修真者用纳戒与宝囊容物;凡人则用龙舟木鸟、木牛流马等机械载重。
  纳戒宝囊不是日常谷米,也是灵石锻造的法器。宗门的出师弟子能人手一枚;小派出师和世俗里的人物一般只能用机械载重容物。原来不足为奇。
  ——但奇怪的是,开船的船手绝不是寻常凡人。
  船队掌舵远远向我们五人打了一个招呼,他隐隐然也有金丹强者的气息。虬髯掌舵沉默寡言,他和七尾苏之间即使神念波动我也没有感到,只与白衣秀士用简单但意义不明的手势交流。
  其他数十船手一律黑衣劲装,都有筑基修为。一支小小船队的船手实力,竟然不逊色大诸侯的精锐亲兵。船手的脸面都覆盖着上好人皮面具,和原本的容貌混合为一,溶成一张假面。如果不是我随父亲混帮派,有使用人皮面具的经验,也险些漏过。琳公主经我提醒,方才注意。
  掌舵人把江陵太守和郡尉联名的开船凭证给七尾苏看过,
  “老大,费了我们不少财货,才打通那两个衙门禽兽的关节。”
  他憨憨一笑,这是掌舵人唯一的一句话。
  “无妨事,千金散尽还复来。”
  七尾苏淡淡一笑,指向船队满载的财货,
  “这些不都是吗?”
  众船手哄笑。
  掌舵人点首,又取出两个翡翠和玫瑰石镶嵌的木盒给他看。七尾苏背着我们,我没有看到里面是东西。
  七尾苏验完其中的东西,把木盒还于掌舵人。
  然后白衣秀士挑了一艘小巧鲤舟,领我们四人入船。这条鲤舟和其他小舟一般,是一个木机械傀儡掌舵,价值不菲。
  “两位如果不愿透露身份和使用手段,盘查的时候不妨用下这两件外物。”
  他从袖中交付与我和红衣少女各一张人皮面具和一份对应的假路引。
  “好玩死了。”
  红衣少女兴致勃勃地戴上,向我扮了一个鬼脸。
  船队随他号令一一通过大江上的官兵哨卡盘查。我们两人戴上人皮面具,收敛金丹气息。哨卡的小校用能堪破幻术的三转法镜探察,却没有结果;所有的路引也都是实有其人。官兵无事放行。
  “发舟!满舵!”
  白衣秀士的船队过了江面的五里雾障,七尾苏轻轻挥手。
  船队北折,船速忽然加快。似鱼龙穿梭,劈波斩浪,如电一般飞驰,只差金丹者御风而行一线。
  小半个时辰后,船队行过江陵郡江域,船速重又降回寻常。
  “掌舵,在我的鲤舟上再立十个草人。”
  七尾苏忽然吩咐虬髯掌舵。
  ——白衣秀士和我们讲过上舟后不要为古怪事情人物吃惊。我按下好奇,一言不发地看着船手们把十个草人立在鲤舟各处;红衣少女狐疑地眨巴大眼睛,也忍住不言。
  然后,木机械傀儡掌控我们的鲤舟从船队脱出,分成两路。船队向楚地的荆北道驶去;我们的鲤舟则悠悠驶向吴地的江南西道,那里是龙虎宗本山的所在。
  (“区区小舟,怎么能飞驰得这么快?”)
  我用神念和怀中的风水罗盘交流,
  (“回禀小仙长:楚之地有龙蛇泽,水族化龙之渊薮也。楚之人有剽悍不畏死者,入泽取化龙神鱼之骨,以作舟,水行如飞。”)
  器灵继续满口古文,把鲤舟的灵气源头和材料分析得一清二楚——南宫家的大楼船都用深海中的鲸鲵和龙骨制作;这鲤舟的龙骨原来取材大泽神鱼的鱼骨头,怪不得也这么不凡。
  我对琳公主讲述了一遍,
  “这位苏先生又不是四大宗门出师。不知道是做什么生意的,手头的阔绰不下海客。”
  我叹了下。
  琳公主不回应。
  琳公主显然对探索白衣秀士的行当兴趣不大,她对财富多寡也没有多少概念。
  “苏先生,我在你的舟上唱歌?不会打搅你们吧。”
  她心情大好,问在鲤舟另一厢和匡一真谈论儒门典籍的七尾苏。
  “无妨事。”
  白衣秀士和匡一真的案上摆着一枚古琴。红衣少女问他们借过来给我。
  “这是做什么?”我问她。
  (“师叔,以前林道鸣说你懂音律。为我和下音。”)
  我试了下那柄焦尾琴。手心相应,多年荒疏的家教琴艺渐渐回来。
  月白风清,水光接天。江流有声,万顷茫然。
  琳公主扣舷歌唱,声如天籁:
  “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我的琴声应和。
  忽然之间,我想到幼时娘教的一首古词,也顺口唱出: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大江之无穷。携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
  声音袅袅散开,余韵久久不息。
  鲤舟上的另三个人止住攀谈,凝神倾听。叫麒麟儿的清奇童子甚至把自己的小蒲团从另一厢移到我们,从蒲团上跳起随音律起舞。
  “道门出尘之音,好像让人凭虚御风,不知道停留在哪里。养浩然之气浅的人听了,就把持不定读书之心了。”
  匡一真的指节轻叩了小案。
  麒麟儿一愣,立刻坐回小蒲团,然后迅速挪回匡一真那边。
  琳公主笑。
  我看她的面容酡红,双目明星一样凝视我。我心里柔软,像小猫那样低下头去。
  (“难道见师叔如此羞涩。”)
  她笑得更明媚了。
  七尾苏的鲤舟顺江而下,以一日百里之速,无事又行了一夜一昼。一整天中我和琳公主再没有闲话。舟内我们的舱房和其他三人隔开——夜间我和琳公主各顾各修炼,消化云梦之役的心得体悟;白昼里她看江两岸风物,我在自己舱房忙碌地用灵符书写各种传信纸鹤。
  扫云团有近五十人,我书写了数十份传信纸鹤。部分是发给当日在荆南道西守城的昆仑龙虎,一是问候他们平安,二是分配他们战利品。战利品的名目我留白未填,要问询完柳子越记录的账目再说;另一部分纸鹤就是寄给在龙虎山趋避的翩翩等人。我在传信纸鹤里把自己见到的剑宗战报摘录一番,问询翩翩战报上我们诸人的死讯究竟是如何回事。
  灵符全部写就。我愣愣想了一会,把其余收入纳戒,只取最后一张给翩翩的灵符折成纸鹤。在灵符结尾我加了一段扫云团员才知道的暗语。翩翩见到幻鹤,自然能答出后看信;其他人答不出,这纸鹤只能幻成一张失去灵气的无字符纸——这是当初在凌牙门翩翩教我的传音纸鹤之术。
  我出舱掷出纸鹤,纸鹤幻化成一支高唳的白鹤掠过轻舟向东飞去。五百里外的龙虎山它一日就能飞到,目的地是银蛇剑感应到的紫电飞龙处。
  办完这件事,我压下忐忑不安之心,回自己舱内服食下在坠星洞天取得的那枚土灵根丹药——我的土灵根较逊,如果像服食火、木灵珠那样直接服食土灵珠,起码炼化一年半载以上。幸好手头有这枚土灵根铺垫。
  我想起小芷来。
  昨夜我不知道为何对琳公主唱了些莫名其妙的古词。心驰神荡,仿佛宇宙间只有我和她两人,再没有第三个人。
  我叮嘱自己,以后再不能那样了。
  我澄清心神,取出纳戒中昆仑传习外门弟子的诸种雷法、飞剑、符法、遁法等基础道术典籍,一一从头读过。我的雷法总纲和实战经验、对二十五元婴的道术心得,还有昆仑典籍上的文字图画融成一片,不分彼此。
  小半个时辰后,我把手头的雷法典籍读迄,再无一点剩义。
  一个时辰后,我把手头的飞剑典籍读迄,再无一点剩义。
  三个时辰后,我把手头的符法典籍读迄,再无一点剩义。
  读了遁法典籍三分之一,我把手头典籍停下。今日融通太多,不应该求一日竟其全功。我步出船舱,忍不住迎着江月长啸。寻常诸般道术的运御之妙,已经存乎我一心之中。
  我想起昆仑外门弟子能学习的基础神通还有幻术和摄心两个次类,我的纳戒里没有。于是决心到琳公主的舱房向她借,明日和遁法典籍一道研习。
  我从后船左舷绕过船尾甲板去后船右舷,看到麒麟儿也在江月下的甲板上练习拳术。红衣少女正巧也在船尾负手看清奇童子练拳。
  她神采奕奕地向我打个招呼。
  “今日修炼的功课已经完成?”
  我问。
  “自然,一日不曾懈怠。终有一日,要携飞仙以遨游嘛。嘻嘻。”她回答。
  我脸微红。
  我在神念里问她要了两大部典籍,琳公主应承下来。
  我和她并立,看麒麟儿的儒门拳法路数。这门拳法我刻骨铭心,是当年王启年师傅手把手传我的儒门秘学:降龙掌法。
  降龙掌法是儒门根据易理推演的搏杀拳法,御气成圆,曲直由心。内外、动静、刚柔、中绝无不包罗,至今都让我受用无穷。但当初王启年师傅传我降龙掌法是依照后天易理搬运真气;而麒麟儿的步法拳势却是按照先天易理搬运真气。没有杀伐之象,却是把精气神归元的混成之象。不是杀拳,而是养生法门了。
  ——忽然我发现自己的眼力见识和以前不可同日而语。
  “本来以为儒门不是空谈心性,就是古书竹简里讨饭吃。没想到还有一点门道。”
  红衣少女不住点首,
  “拳脚之技,宗门的传授和世俗的内外家拳术也没有区别。指剑、劈空掌、弹指神通……这些小伎俩我们门人也不屑于去学。没想到天下居然有这种熔铸养生、杀人、明心见性于一炉的儒门拳道。”
  “这门拳道是过往的儒门圣贤用易理吸纳武道熔铸成的秘学,叫做《中庸拳经》,有无穷应敌制宜的权变。修身的时候用先天路数搬运浩然气,可以降伏心中的毒龙欲念,也就是你们道门说的心魔;对付外敌的时候又称降龙掌法,用后天路数搬运浩然气,一切拳术都在我掌握。就是从来没有见识过拳术,也能被化入《中庸拳经》,成为中庸拳道的部分。”
  麒麟儿说的头头是道。
  原来王启年师傅当初没有教全我。或者说他也只学习到了降龙掌法的一半。
  我问清奇童子,
  “我听说道门昌盛前,世俗里是百家罢黜,儒门独尊。从《中庸拳经》看,你们儒门也是与时俱进,吸取百家学术的精华。怎么现在世俗里没有听说过儒者的势力?”
  ——我在云梦之役和貌似儒门的夺命书生交手过,他还没有鬼门的元婴者厉害,倒是遗留的风水罗盘管用的很。
  “我们儒门研习的是圣贤留下的五部经典,门中学派林立、家法森严。古时围绕天子团结一体,得君行道;天子被你们道门架空成傀儡后,儒门没有了共主,所以就分家解体了。”
  童子实话实说,琳公主听得笑起来,
  “贵门古来就爱当人臣子。一旦没有了主子,就变成丧家犬了。”
  麒麟儿垂下了头,
  “圣贤有五经,儒门也演变成了五大支。五大支里又有古学今学、天理人心、内圣外王……种种家学,数目以千百计,是一盘凝不起来散沙。”
  “说起来,我爹爹三十岁前还在儒门厮混。就是看到你们儒门没有抱负,内斗又狠,才投了道门。”
  琳公主转起了眼珠子,
  “《圣王书经》是你们的五经之一吧。我爹爹当初投的是这一支传承,现在还有吗?”
  ——原来昆仑颜掌门还误入过儒门三十年;和我当了十几岁海盗也差不多,都是半路出家,彼此彼此。我想。
  “《书经》是五大支之一。现在传承分成了十余小支,式微了。”
  麒麟儿长叹一气。
  “那你家匡先生就是《易经》一支的传承咯?”我问。
  “那可不一样!我家先生虽然治《易经》起家,可很看不惯儒门的家法林立。他的抱负可是把五经传承和百家学术熔铸一炉呢。先生教授我的法门就叫《易经参同契》,和你们道门的真传贯通无碍。比如你们引天地灵气,我们养浩然正气;你们修的是金丹,我们修的就是太极。你们修五气朝元、三花聚顶;我们修事事无碍,止于至善——”
  “你这孩子太实诚了。对人简直要把心都掏出来。”
  轻舟的那头传来匡一真的一声叹息,
  “麒麟儿从小由我抚养,眼界不阔,视我为神人。匡某心知自己一点微末道行,哪入宗门诸位真人的法眼!”
  “——我看那些真人哪比得上匡先生十分之一。”
  清奇童子忍不住嘟哝出一句疯话。
  我见过林真人在云梦之役施展化清明宇宙为混沌的无匹神通。舟内的匡一真再厉害,难道可以望林真人的项背?哼,“真人只及他十分之一”,匡一真莫非是返虚者了?
  ——这麒麟儿其他不坏,确实是有点天然呆;不过反过来讲,他拍自家先生的马屁很好。
  “再胡言,罚你闭户读书一年!”
  又传出乌衣儒生的声音,这次他语调严肃。
  麒麟儿噤口,垂头走回船舱了。
  我和红衣少女都笑,不再问下去了。
  乌衣书生和白衣秀士走出前舱。匡一真向我们说,
  “以苏兄的鲤舟船速,入吴地境内还需要半日。匡某研习易经,略懂推算之术:恐怕这鲤舟马上有一些小风波。两位是无关之人,千万要在舟内慎动。鲤舟有再大危难,这位苏兄自然有手段化解——他得高人传法,应付寻常邪魔没有什么问题。”
  我见两人神情真挚,答应下来,
  “但愿我们两人没有成为苏先生的累赘。如果要帮忙,尽管说。”
  “两位就在舟中小座,看看今夜的别样风景好了,包管有惊无险。”
  白衣秀士眯起眼笑。
  我和琳公主才走返回船舱,夜中的虚空就响了一个冥漠苍劲的声音,仿佛雷霆在响动。琳公主一下拉住我,和我一道折身往舟外探看。
  虚空中的声音已经覆盖了鲤舟方圆百里。
  “何方妖人,胆敢杀我江陵守将!在本节度使地头猖狂,死有余辜!”
  那虚空中的声音竟然是荆东道节度使李成仙的神念传来!
  我立刻明白那前日两个木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那日我在江陵城头见到的金丹郡尉,已经和江陵太守一道做鬼,成了木盒中的首级;七尾苏那支船队满载的不是别的东西,而是顺手牵羊在太守府里掠来的珠宝丹药!
  那二十条大船上显然都是杀官的一伙高手。也怪不得他们通过盘查后,一路飞驰,原来是躲避后知后觉的追兵,赶路脱身!
  现在荆东道的首领追来。我们又遇到了元婴者。
  ——我不禁心潮澎湃。
  “真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人呐。倒和小贼你相似。”
  红衣少女赞叹。
  舟外只余下白衣秀士一人负手望天,他悠悠道,
  “李节度使,我的人只是受委托拔掉两个鱼肉百姓的钉子,对您可是很尊敬的呐——还在您的生祠加烧了几柱香呐”
  “放屁!”
  虚空中的声音嘎然而止。
  毫无征兆,无数的箭从虚空中蝗虫一样落下来。遮天的无穷枝箭上有风、有火、有雷、有冰……附有的种种道术不一而足。
  “先生!这就是李成仙的心弓心箭吗!”麒麟儿大呼。
  “心只一箭,瞬发千里。心有千种,箭有亿万。”
  匡一真点首。
  如此小的舟,亿万箭只落在十个地方。立在鲤舟各处的十个草人逐渐燃烧成灰烬。箭雨随着草人而消散,一点真火真雷也没有蔓延到船上。
  我本来想用雷法总纲助七尾苏一臂之力,看来纯属多余。
  虚空中传来狞笑:
  “十船人,管你什么手段,都去死!哈啊哈哈哈!”
  虚空中的神念无痕,江面恢复静谧。
  七尾苏转首对我们微笑:“李成仙的缺点是自大狂妄,自以为隔空传神念就杀掉了我手下。真是滑稽的很。”
  ——这是他要那十个草人的用处,是移花接木的天罡术。
  东方既明,小舟离了楚地荆东道,驶入追敌鞭长莫及的江南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