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7章 ·莫使东风度玉门(上)
作者:
盗泉子 更新:2021-12-29 14:12 字数:5262
史书上对光和六年的情形,总是挑着最重要最引人注目的大事件去记录。比起纷纷攘攘的朝堂之争,整个凉州,除了上任刺史辞官,新任刺史履新,居然再也挑不出一件值得史官费心的大事。
至于组织流民归乡督促农人春耕转运边军粮草,皆是地方守臣的本等。大汉十三部州,凉州不是最富庶的,然而凉州刺史统辖的地方却一点不比别人少,事务由头更是繁杂。甚至连远在西域的戊已二校尉和西域长史府,如今也都归着凉州刺史遥制。毕竟,和西汉倾关中之力支援西域都护屯垦不同,东汉所设的西域长史权重而职卑,连同戊已二校尉一起,都要仰赖凉州支援,无形中便使得凉州刺史有了伸手西域三十六国的机会。
只是西汉多雄杰之士,永不缺乏进取精神,东汉却盛产守土循吏,西出玉门关的班定远,只是个孤独的异数。
从早春到初夏,派遣来凉州的使节来了一拨又去了一拨,或犒军,或恩恤,最后来的这位持节使臣,带来的是魏野官拜凉州牧的诏书。与诏书一同送到的,还有二千石贵官所佩的龟纽银印征西将军所佩服的三采青绶,为了表达某些人的加恩示好之意,特许新任凉州牧于青绶上加饰玉环玦,这样一来也便和公侯所佩的紫绶没什么区别了。
然而这点口惠不惠的嘉奖,放在正经儒臣那里或许要仰天大呼“天恩浩荡”,而在魏野这里,那下赐的白玉环玦就直接变成了司马铃的收藏品。
至于张掖武威安定诸郡出缺的郡守一职,新任凉州牧言辞恳切地上奏洛阳,请选派贤臣出任。然而洛阳中枢对此等言辞恳切的奏疏,也不过放进库房里去请它们吃灰。
大家都是做戏而已,何况如今的大事根本不在凉州边郡之上,哪有那个心思和你玩这种你来我往的公文游戏?
只有孔璋发去了一封私信,煌煌大文,洋洋千言,颇见得这位谒者仆射的古文造诣不凡。然而在魏野看来,那上面反过来复过去,也不过只传达了一句话:“我们认栽,你记得放归桓公雅”
对此,新任凉州牧也不过哈哈一笑了事。
比起渐渐平静下去的凉州,光和六年的洛阳,对当道诸公来说,这是一个看似一团和气却云波诡谲的地方。
光和五年的宫变,终于将阉党这个盘踞东汉政坛百余年的传统势力全面排除出朝局。随着党锢令被取消,大批的清流党人重新恢复了仕途身份,窦武陈蕃李膺杜密等士林清议所褒扬的“三君八俊”中死难名臣,追赠美职,恩及子孙。
用魏野的话说,此刻的洛阳,真说得上是“众正盈朝”了。但是在士林君子满朝堂的此刻,某些人某些势力,便像是混在羊群里的哈士奇,不管怎么看都让人觉得别扭,让人不由得生出一股子想把这些黑皮四眼像狼更多过像狗的家伙们赶出羊群的冲动。
可是冲动归冲动,大家回京上任,谁带了兵来?如今的洛阳,西园禁军也好,宫苑宿卫也罢,甚至连司隶校尉与洛阳令的人马,都尽落那一班幸进小臣掌握。当年窦武陈蕃为首的党人被阉党率军剿杀一空的情形仍在,谁都不会在这个时候轻举妄动。
更何况,天子尚在他们手中
但就在现下,却是有一个极好的机会突然出现在大家面前。
去岁冬日凉州羌乱骤起,尽管官军和羌匪杀了个你来我往,最后的斩获清点下来,也是几万首级垒成京观,堪称自孝武皇帝之后,国朝第一等的战功。然而把持中枢的一干人物的举措,却是让人半点敬意也生不出来。
先是谒者仆射孔璋持节并州,调并州刺史董卓入凉平乱,然而董卓连同大半凉州守臣,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战死番和城下。并州军马,更是被那位行事无法无天的凉州牧遣散为民。
而后中枢遣侍御史桓典持节凉州,按验战绩。结果桓典才刚到凉州,就被当时的谏议大夫,如今的凉州牧魏野以“遗失节杖”的罪名,投入大牢,到现在都没放出来。
区区一个谏议大夫,却是袭杀并州刺史凉州各郡太守,凉州官场上面更是给扫荡了个底掉,又收编遣散并州军,现在更是直截了当地囚禁了天使大汉定鼎近四百年,一面打着官面文章,一面干着谋反割据事业,如此丧心病狂的反贼,大家还是头一次见
然而最后的结果,却是如今执掌中枢的人物,手忙脚乱地加封那位谏议大夫为凉州刺史,而后又改凉州刺史为凉州牧,进征西将军号除了还顶着个汉臣的名义,这看上去也和傀嚣割据西凉的时候差不太多了。
如此行事,便不得不让大家问一句:凉州部到底是大汉的疆土,还是蛮邦的封国?
偏偏在这个时候,朝廷上还不愿意先和新任凉州牧破脸……
为什么?因为比起区区一个凉州牧,区区一个年年赋税都是倒数,贼多乱多早就被视为财政毒药的凉州部,朝堂之上更有不得不除的窃国大贼
又是一天清早,有资格上殿面君的大臣们朝觐了如今的大汉天子刘宏,缓缓列队退出崇德殿。
身为执掌禁军的西园校尉,赵亚龙自然也在崇德殿中占有一席之地。然而每次他一上殿,收获的注目礼也是最多,这些目光里也从来没有多少善意可言。
不过似赵亚龙这等能和魏野谈笑风生的人物,又哪会在意这个?
离了宫门,回望一眼笼罩在朝阳中金碧灿然的洛阳南宫,只是叹了一口气,上了自家官车,自然有大枪府的成员将他保护起来。
被魏野潜入洛阳,在西园校尉府大闹了一场,大枪府花重金请人布下的阵势全毁不说,好好一座府邸也被糟蹋得暂时住不得人了。如今赵亚龙就只好去西园禁军驻地暂住,而大枪府不但要把西园校尉府重新修葺起来,还要挑选上品望舒荷一百本,作为给某个仙术士消气的赔罪礼物。
当然,魏野看重的并非是这些品种退化的望舒荷,而是打算试着栽培出真正的灵药低光荷来,这事就不需要让大枪府知道了。
车马队伍浩浩荡荡地驶过洛阳城中,然而四周的环境却让赵亚龙觉得不对劲,倾耳听去,却是遥遥地有小儿在传唱着童谣:
“两个守门,黄衫黑袍,一个看家,身穿红袄。殿上瓦落,河里鬼漂,北邙山无根草……”
所谓黄衫,分明是指的太平道中人,而所谓黑袍,便是北部尉的人马,至于红袄那不就是西园禁军将官的服色?至于后面那“殿上瓦落河里鬼漂”,意思就更加不对,分明是有心人在利用童谣诗谶造势。
这童谣听得赵亚龙面色微微一沉:“都是老魏干的好事,现在这些人有样学样,倒是来得够快”
他一拍车轼,猛喝出声:“先不要去驻地了,掉头,去袁府上这个时候,容不得他们老袁家再看风色,事情还是要早定下来为好”
……
………
谒者仆射府。
孔璋端坐在书斋里,像一段呆木头。
在他的面前,端坐着一个矮小道人。
这道人看上去不过十几岁的模样,眉眼之间的稚气藏都藏不住,偏偏生得一双寿眉,五绺修髯,看着似少似老,形容古怪之至。
他肩上背着一口冷光滟滟似秋水般明澈的长剑,剑身收在水玉琢成的剑匣中,依稀能见着剑身排列着七点如玉青星,正成北斗七星之形。
若有精擅望气术的方士望去,便见得这古怪道人周身有一股活泼泼的生机涌动,形成一道罡煞悬于头顶,却是一条青鳞大蟒,头生独角,似有自蛇成蛟之相。
孔璋伸出手来,中指上的白玉指环微微闪动异彩,投影出一道光屏,光屏中正见着有人竹冠道服,踏浪而来。随即剑光如火,向着岸边一众人等烧杀而至。
投影至此结束。
那道人却还不满足,又叫孔璋将投影重新又播放了好几遍,方才点了点头:“那火光路子十分纯正,乃是正宗的道门符火之术。然而这等修为,在星界之门也不是什么大人物。某所修习的雷法,也是道门正宗,要破去此人的符火之术或许差了些,但是要解开皇帝脖子上那个自爆禁制,到不费什么功夫。只是孔叔,咱们也算是多年的交情,我的规矩你想来是知道的,不用咱再多啰嗦吧?”
“自然没有问题。”孔璋听着这道人做了肯定,忙点了点头:“你马东华毕竟是离尘宗内门弟子,所修的道法,哪是魏野这种野路子可比?只是比起那姓魏的,太平道留在洛阳的门人……”
听着孔璋这话,这名叫马东华的道人也将脸一沉:“孔叔,我是感激你帮我找到了《金篆玉函》这部推演妙法,才答应出手助你一次。至于太平道的门人,那就不关我事。除非你还拿得出不输于《金篆玉函》的好处,否则,我马东华的身价你可是一清二楚”
孔璋被这道人呵斥一顿,面上倒是丝毫不见动怒,只是点了点头:“再多的好处,我个人是拿不出来了,不过你在这里暂待几日,容我们商量清楚,再谈也不迟。”
……
………
北宫。濯龙宫
原本濯龙宫是早已被天子刘宏废弃之处,然而自从光和五年宫变之后,这里就另外变了一个模样。
当初扫荡宫中的宦官,总算还在可控范围内,除了那些亲附十常侍的宦者,大部分寻常内宦倒还保下了性命。
至于那些入宫没多久的内使与宫娥,就被甘晚棠聚集到这濯龙宫来,办起了扫盲班。
扫盲班的规矩是先识字,后学此刻开蒙专用的《急就章》。
此刻,便有一声声诵读声,在濯龙宫的池苑之间回荡着:
“……坐生患害不足怜,辞穷情得具狱坚。籍受验证记问年,闾里乡县趣辟论。鬼新白粲钳釱髡,不肯谨慎自令然。轮属诏作溪谷山,箛篍起居课后先。斩伐材木斫株根……”
“……犯祸事危置对曹,谩訑首慝愁勿聊。缚束脱漏亡命流,攻击劫夺槛车胶。啬夫假佐扶致牢,疻痏保辜吓呼獋。乏兴猥逮诇谅求,辄觉没入檄报留。受赇枉法愤怒仇……”
“……谗谀争语相抵触,忧念缓急悍勇独。乃肯省察讽谏读,泾水注渭銜术曲。笔研投筭膏火烛,赖赦救解贬秩禄。邯郸河间沛巴蜀,颍川临淮集课录。依慁污染贪者辱……”
在这些摇头晃脑背诵急就章的内侍宫娥之外,还有一些早已读书习字,勉强算半个读书人的内侍,随着甘晚棠学习经义。
在这些内侍中,有一个看起来颇为文弱的少年,却是鹤立鸡群一般,四周没有一个内侍敢于和他共坐。
甘晚棠手中握着一部太平经的摘抄笔记,端坐讲坛之上,然而开口讲的却不是正牌子太平经义,而是史论:“当初新莽篡权,改国号为新,颁布下种种新政,结果却失败了。于是绿林赤眉纷纷而起,光武皇帝趁势受符命,重立汉统。然而你们知道光武皇帝为何而兴,新莽为何而败?”
这个问题着实犯忌,虽然如今太平道在洛阳,不说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也差不多有了半个国教的地位。可是这些阉人毕竟为奴为仆多年,而如今甘晚棠与马元义要维持洛阳格局,也不能放开手了鼓动起他们这些奴仆的破坏性,只能是缓缓措手。
不过这个问题也不是向着这些内侍问的,甘晚棠说话的时候,目光就正对着听课的人群中,那个因为小宦官们的退避而分外显眼的文弱少年。
这时,识字班的朗诵声再度传了过来:“……列侯封邑有土臣,积学所致非鬼神。冯翊京兆执治民,廉洁平端抚顺亲。变化迷惑别故新,奸邪并塞皆理驯。更卒归诚自诣因,司农少府国之渊。远取钱谷主平均……”
这少年听着那朗诵声,面上露出恍然大悟神色,站起身来答道:“是因为王莽所学不正,不是先圣的道理。而是以鬼神变诈,欺瞒朝野,所以上天降怒,令光武皇帝受符命,而让王莽死于贼手”
听着这回答,甘晚棠微微地笑了笑,看出了这少年眼底那一点不甘和反逆情绪,点了点头说道:“你说的倒也不算错,只是这些理由都太肤浅了些。王莽托古改制,乃便要先有人支持。只凭先圣留在儒门的典籍,这道理或许能说服一些潜心经籍的儒生,却说不了两类人。”
甘晚棠话没说完,少年眼睛一亮,追问道:“女史,你说的是两类什么人?”
“王莽井田改制,第一个不答应的,便是天下的世家豪强。王莽要改制井田,田土从何而来,从世家豪强的庄园而来。试想,庄园是世家豪强的私产,怎么会容许王莽强夺了分给世上的百姓?”
听着甘晚棠解说,少年默默地思索了半晌,方才点了点头。
又听得甘晚棠说道:“第二类人,便是天下的百姓。虽然百家之学,大半都将百姓视为下愚之人,可是下愚之人也是懂得最浅显的道理的。王莽改制,百姓可曾得了一丝一毫的好处?百姓得不到好处,那便不会拥护新朝。所以才有绿林赤眉两军起事。所以天下的事情要成功,不得不先确定,谁是你的朋友,谁是你的敌人。对于王莽而言,天下的世家豪强便是他的敌人,只有那些得益于他改制的百姓,才是他的朋友。分不清楚敌我,才是王莽败亡的根子所在……”
甘晚棠话说了一半,这少年懵懵懂懂,似有所悟。然而还不待他继续追问下去,便有一个头戴黄巾的太平道弟子,捧着一封密封的信笺向着甘晚棠赶了过来。
甘晚棠接过书信,大略看了一遍,随即就将书信收起。随后望了望天,轻叹一声:“这盟约说到底,也只是仓促之间,被魏先生强逼着促成。能维持一年时间,也早已出乎我们的意料。既然如今天阴雨将来,鱼鳖都浮出了潭,那么之前的筹划,也该照着布置进行下去。”
说着,她挥了挥手,那些听讲的宦官,听着这差不多是帝王术的讲学,早就不自在得紧了。见着甘晚棠散课,忙不迭地走了一个卷堂大散。
只有那文弱少年,还立在原地,自己喃喃自语:“谁是我的朋友,谁……是我的敌人?”
他正自言自语间,甘晚棠已经立在了他的面前,手扶着九节青竹杖,低下来身来,认真地望着他:“皇子,想不想随着为师离开洛阳,到冀州地方看一看大汉的民间,究竟是什么样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