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九十章 无尽的纠葛
作者:
府天 更新:2021-12-29 17:23 字数:4555
对于苦涩到极点的药,身体如同破布一般千疮百孔的萧敬先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
他很清楚,因为他在霸州城下战场上的反复无常,再加上之前见了越千秋和那个小胖子之后强行动手,差点害了那两个御医,他们心存怨愤,哪怕不敢变着法子折腾他,但在他的药汤中动手脚却越发肆无忌惮,不但极苦,而且使得他几乎没法用一点力气。
如果是之前了无生志,一心求死的时候,萧敬先不会在乎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事。然而,越千秋的一句话却勾起了他前所未有的求生意愿,哪怕他从来不以为自己会有什么子女,这辈子都不觉得会听人叫一声阿爹或是父亲,可他终究无法想像孩子生来无父将会如何。
事到如今,昔日在北燕那妖王的光环已经褪去,那两个御医已经不再怕他,甚至常常就在他能够听到的地方讨论他的伤情和身体,可他却不再是那种动辄暴怒的样子,而是常常借着昏睡的表象,耐心地倾听着他们在谈话时流露出的那些信息。
那场不成功的暴乱虽说只是透露出一鳞半爪,但经验丰富的萧敬先却轻而易举就拼凑出了大概。至于北燕的那些局势变化,虽说他不确定那是否别人故意说给他听的,仍然是一条一条暗自记在心上,同时竭尽全力地记着昼夜变化和日期。
整整十一天,没有人过来看过他,仿佛他这里是一个被遗忘的角落。如果不是因为两个御医除了变着法子让药汤更苦涩,同时确保他不再有暴起动手的能力之外,其余的地方尚算用心,萧敬先甚至会认为,那位素来表现出仁厚一面的皇帝终于失去了耐心。
而他自己一直都是耐心很好的人,哪怕如今如同真正的废人一般,只能卧床,没人可以说话,更没有消遣,可他闭上眼睛,就仿佛能看到姐姐留给自己的最后一封信那是在霸州一战的最后时刻,萧卿卿趁人不备接应了康乐过来之前拿到,趁着最后混乱时交给他的。
他看完信之后就吞下了肚,可那一字一句,他却牢牢记在了心里。姐姐的笔迹和行文风格他最清楚,因此轻而易举就能判定那并不是有人伪造。可正因为如此,看到最终落款那绝笔两字,支撑了他这十几年的最后力量方才几乎丧失,以至于他之前完全不想苟活。
可如今得到越千秋的那个消息,知道还可能会有子女,萧敬先只觉得自己似乎被注入了一股不得不活下去的力量。他会忍不住去想那个孩子是男是女,到底像谁,会去计算在孩子什么时候出世……多亏了这些细碎不完整的念头,那些曾经困扰他的狂躁渐渐远去。
他终于有足够的耐心和时间,一个字一个字掰碎了分析那最后一封信。短短百十来个字,他已经不知道在脑海中排列组合了多少遍。
小四,想来如今距我西去已有一十六年,未知你可安好?萧氏本支数代早夭,如若魔咒,坚不可破,我虽贵为皇后,亦不可免,留你一人独活于世,着实对不住你。本支自始祖起,纹饰便与他族不同,以血狼为号,传男不传女。然则我儿时见你纹身,一时好奇,求得父亲,也于肩头留下相同纹饰。他日若见同纹者,望你视之如子。
无声的叹息之后,萧敬先再次想起了萧卿卿的判断送了一个孩子去给南吴皇帝的人是丁安,而从火海中救出越千秋,以至于自己身陨的人,则是他的姐姐。他不觉得,姐姐可能会牺牲生命去救一个收养的义子。
从一开始在北燕遇到越千秋那南吴使团一行人时,他突发奇想一般希望越千秋去冒充自己的外甥,他是不是就已经有那种预感了?
嘎吱
大门处突然传来的开门声,打断了萧敬先的思绪。然而,想到平日里那两个御医进出都尽量压低声音,似乎恨不得如同鬼影一般来无影去无踪,他就判断出来的不是那两人。果然,下一刻,他就听到了其中一个年长御医的声音。
“九公子。晋王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虽然我们尽心竭力,可如果他还有什么后招,我们未必制得住他……”
“知道知道,是你们和他熟,还是我和他熟?我被他坑了不是一次两次了!”
随着这个声音,越千秋大步出现在了萧敬先面前。他看了一眼左右不肯稍离半步的两个御医,有些没好气地说:“我奉皇上之命来和萧敬先说话,你们能不能回避一下?放心,他要是暴起发难宰了我,那也不关你们的事!”
两个御医本来还想再规劝争取一下,可听到最后一句话,两人对视一眼,到底还是没有再坚持,临走时却少不得把越千秋拉到一边,往他手里塞了点东西。萧敬先把这一幕全都看在眼里,知道无非是些制约自己的药物,他嘴角一勾,静静地只没做声。
直到两人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他才问道:“怎么,他们又给了你什么快速见效的迷药?”
“我虽说这才刚刚恢复了三分力气,对付你这个比我更惨的家伙足够了!用不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越千秋一面说,一面把袖子里的小纸包直接往身后一扔,随即就直截了当地说,“萧敬先,我只问你一件事,血狼纹身和你们萧家是怎么一回事?”
萧敬先只觉得一颗心剧烈抽搐了一下,那封写着绝笔的信中每一字每一句倏忽间在脑海中重现,以至于他竟是觉得有些晕眩。他死死盯着面前那个抱手而立,眼神依旧一如往日一般清澈透亮的少年,许久才淡淡地说道:“那是我萧家世代相传的纹饰。”
越千秋的语速不知不觉急促了几分:“你身上也有?”
“在背上。”萧敬先笑了笑,随即有些惘然地说,“因为不太容易显现出来,所以除了姐姐曾经亲眼看着纹身匠刺上去,没别人见过。当然,我自己同样没见过。当初小时候为了把那样大一个图案刺上去,我吃了不少苦头,所以很不喜欢这玩意,只没想到姐姐竟然连这个也会好奇,软磨硬泡在肩膀上也刺了一个。”
越千秋深深吸了一口气,继而用尽量镇定的语调说:“给我看看!”
萧敬先没有动弹,而是似笑非笑地看着越千秋:“我背上那纹身和甄容肩头的可不一样,不用点特殊的办法,一般人是看不到的。你知道该怎么看?”
“你少废话!”越千秋很不客气地顶了一句,随即硬梆梆地说,“我既然要看,当然就知道方法!你要是再拖拖拉拉浪费我的时间,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萧敬先直勾勾地看着越千秋的眼睛,最终艰难地翻过身趴着,淡淡地说:“你自己看吧。”
当初曾经无数次给萧敬先包扎伤口换药上药,此时越千秋自然谈不上有任何不自在。他没有立刻动手,而是转过身走到门边上,吩咐守在那儿的两个御医去准备一盆热水和一盆凉水,等到水送来,他让两人进屋把铜盆放在了盆架上,却又不容置疑地把他们屏退了下去。
随手扔了两块软巾在水盆里,他这才再次瞥了瞥趴在床上的萧敬先。见其看也不看自己,似乎在闭目养神,他就卷起袖子走上前去,一把掀开被子,撩起了萧敬先的上衣。就只见那背上留着好几条或深或浅的疤痕,显然,在昔日妖王名声的背后,萧敬先没少出生入死。
这些都是曾经看到过的,越千秋晃了晃脑袋,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么多,而是冷冷问道:“血狼图样在哪?”
萧敬先呵呵一笑:“如果我没记错,大概在后背靠心脏的地方吧?”
越千秋没再说话,他也不顾烫手,快速从热水盆里拧出一块滚烫的毛巾,随即就叠起来敷在萧敬先后背的心脏位置。不过须臾,他就只见萧敬先的额头上似乎是被烫得沁出了一层薄汗,只是面色依旧纹丝不动,而那滚烫毛巾拿开时,之前被覆盖的皮肤已经是通红通红。
他毫不犹豫地把变凉的毛巾扔回热水盆,又取了冷水盆中的一条毛巾如法炮制,随后再换了一次热毛巾。等到最后将那热毛巾取下时,他就发现萧敬先刚刚那看似光洁的背部皮肤之下,赫然展现出了一副让人意想不到的图案一头引颈长啸,狰狞凶猛的血狼!
尽管这是来之前就已经预料到的事情,但此时此刻,越千秋仍旧感觉自己的呼吸暂且停止了片刻。很快,他就恢复了平静,随手把毛巾扔进了水盆。他有些粗暴地将萧敬先的上衣放了下来,等到再次拉上被子,他一屁股在床沿边上一坐,直截了当地说出了一句话。
“这血狼图案,我背上也有一个。”
见萧敬先已然睁开了眼睛,额头上因为刚刚一热一冷一热的刺激而由小变大的汗珠一滴滴滚落,面上表情变得非常微妙,越千秋就继续说道:“就是那天和英小胖在你的晋王府浴场里闹了一场之后,我才发现的,后来也回家问了爷爷,说是他把我捡回去的时候就有。”
萧敬先的眼神已经从最初的平淡无神变成了极其锐利,他没有翻身,而是声音沙哑地问道:“你终于肯承认了吗?”
“我可没有承认什么。”越千秋哂然一笑,轻描淡写地说,“爷爷今天到了,有些事情他当着皇上的面,终于说了出来。那是很长的一个故事,你要听,等你好了之后我可以慢慢说给你听,但不是现在。”
他用手撑着床板,微微低下头去,拉近了自己和萧敬先的距离,一字一句地说:“萧敬先,之前我说你那个侧室身怀六甲,是随口胡诌的。皇上为此不惜用了飞鸽传书紧急向金陵询问,结果当然是没有这回事。为此,皇上要我对说过的话负责,所以今天我才会过来。”
“如果不是这样,我才懒得见坑了我一次又一次的你。”越千秋说着就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这才头也不回地说,“顺便提一句,不管我和你是什么关系,我不会改姓萧的。”
见越千秋须臾就出了门,而那两扇大门根本隔断不了人与外间那两个诚惶诚恐御医的说话声,萧敬先听着听着,不禁怔怔地眯了眯眼睛。姐姐最后遗笔上视之如子四个字,和越千秋刚刚不会改姓萧这句话在他脑海中起起伏伏,最终汇聚成了一个让他惊骇交加的念头。
莫非,他从一开始就错了方向?
当越千秋安抚,又或者恐吓完那两个御医,再一次回到了皇帝面前时,他那张脸毫无疑问阴沉得和暴风雨前夕似的。早有预料的皇帝没有拐弯抹角,开门见山地问道:“如何?”
“皇上您这不是明知故问吗?”越千秋有些烦躁地反问了一句,随即自知态度不对头,干脆低着头说,“他背上确实有那玩意……反正我已经和他挑明了,之前说裴宝儿身怀六甲是骗他的,还有,我才不会凭着这玩意就认定我和他有什么关系,别想我改姓萧!”
“呵呵,就不知道萧敬先那么聪明的人,会不会这一次却听不懂你的意思。”皇帝心情还算不错地调侃了越千秋一句,可随之目光便幽深了起来。
毕竟,哪怕越老太爷说,越千秋最大的可能是萧家血脉,可也毕竟有那么一丁点可能是萧乐乐和北燕皇帝的儿子,也同样有那么一丁点可能是萧乐乐和他的儿子。如果面前的少年素来雄心壮志,对于他来说,都要面对一个复杂而艰难的抉择。
值得庆幸的是,越千秋实在是胸无大志了一点。
他微微颔首,云淡风轻地说:“你此次在北燕也算是出生入死,功勋不小,等回到金陵之后,朕论功行赏,绝不会抹杀了你的功劳。等选定太子妃之后,你就当一次册妃正使吧。”
越千秋不由得为之一怔,随即本能地张口问道:“英小胖知道他就要娶妻了吗?”
皇帝不禁哑然失笑:“你倒是挺为他着想的!放心,朕已经和他提过了,让他在朕给他的名单里头自己选,他一口答应,却反过来给朕提了个条件,要你帮他一块把关。”
越千秋顿时暗中大骂小胖子多事我自己的事都已经够烦心了,还得为你的终身大事把关?这要是日后小夫妻闹矛盾,是不是还要跑来怪我?他正寻思怎么找个法子推脱,却没想到皇帝突然轻轻咳嗽了一声。
“千秋,四郎没有兄弟,姐妹也不亲近,朕不知道能手把手带他到什么时候。你二人既然从出生开始就命运纠葛,如今再要撇清自然不可能了……之前你爷爷说的那些事,朕会三缄其口,不会告诉四郎,你对萧敬先也不妨有些保留。至于甄容……不用再告诉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