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了？”
  门把手从里到外被拧动，郑颜之从里面走出来。
  郑氏夫妇立即立正站好，应了声“是”。浑身上下的肌肉严阵以待，随时等待一场暴风雨的来袭。
  郑颜之却抱着镜子从他们中间穿过去了，多一眼都没在他们身上停留。
  宋倾情追过去，惴惴不安的将一把宝宝椅推到郑颜之面前。这是她儿子郑礼小时候用的，她翻了一下午的储藏室，把郑颜之能用到的东西都拿出来了。
  郑颜之把镜子放在桌子上，让郑丘廉把他抱进椅子里，然后，一边照镜子一边开始吃饭。
  这是他窝在房间里这几个小时找到的新乐趣。
  像撤去水分的干果，恢复充盈，像干枯的老树，重获新枝。镜子里崭新的郑颜之，让他觉得既新奇又满意，他愿意为此花去一个下午的时间，沉醉在他可喜可贺的鲜嫩皮相里。
  “爸爸，您尝尝这个。”
  郑丘廉为郑颜之夹菜。
  郑颜之奉献了一点闲暇在他脸上。
  郑丘廉没能遗传到他张扬的长相。他长得更像他的前妻。一个看上去文静乖巧，却痴迷蹦迪的女人。
  郑颜之跟前妻柳沉的婚姻，源自于他卧病在床的姨母的指婚。郑家那时已经没有什么长辈了，柳沉是她姨母千挑万选的“临别相赠”。
  柳沉是一名出色的啃老族，既拥有名媛该有的优雅端庄，也拥有二代子女骄奢难哄的脾气。
  她喜欢觥筹交错的人情应酬，也爱夜场醉生梦死的狂欢。
  柳沉的六十大寿都是在夜店办的，却最终因为不服老的表演了一段爵士舞，导致心脏骤停，当场猝死。
  就因为这个闹着玩似的死因，郑颜之跟他前妻还上了一回热搜。
  郑颜之不想在几十年后再去评价这段婚姻的好坏，毕竟柳沉为他生下了两个孩子。但是他拒绝了跟柳沉长得很像的大儿子夹给他的鸡腿，他要吃排骨，有很多脆骨的那种。
  他那口单薄弱小的乳牙，并不能嚼碎一整块结实憨重的白色骨头，但是相较他十几年前，满嘴的牙床来说，已经算是利器了。
  郑颜之在排骨上留下一堆参差不齐的牙印之后，拿出了一张清单。
  他需要一台电脑，一部手机，以及一台背投电视。
  在智能时代的2098年，想要迅速在家里找出一台闲置的电脑，以及替换下来的手机不是什么难事。宋倾情在晚饭过后，就把这些东西搬到郑颜之房间里了。背投电视稍微花费了她一点力气，好在线路都是现成的。
  郑颜之的脸，很快淹没在电脑蓝光中，手指在键盘上“飞檐走壁”。他迫切地想要了解，在他卧病在床的十余年里，外面发生了哪些变化。
  他一手创办的大商集团，仍然是汽车市场首屈一指的运营商，并且随着时代的进步，已经逐渐转战更大的国际市场。大商现任总裁乔鹤云是他好友乔凛的儿子。郑丘廉一心扑在科学研究上，很早就放弃了继承家业的权力。二儿子郑丘远长居国外，倒是动过接管的心思，可惜不是做生意的料。
  他跟他的前妻一样，都空有一身高超的舞艺。郑颜之宁愿放任他去做美妆博主，也不愿意看着他把家产败光。
  乔凛每个月都会按分红比例，为郑颜之打一笔钱过来。
  儿子总是别人家的好。
  郑颜之抱着胳膊，缓慢地将眉头皱成一对对号。他觉得乔鹤云这样的，才应该是他的儿子。
  宋倾情透过房门的缝隙，看到郑颜之没有开灯。漆黑的房间内，只有一张青蓝色的脸，像只误入民宅的阿凡达一般，寂静无声的放光。
  宋倾情担心郑颜之会把眼睛看坏了，踟蹰着在门口探进一颗脑袋。
  “爸爸…………”她试探着叫他。
  “怎么？”
  郑颜之的眼睛还在电脑上。
  “把灯打开好不好？”
  “嗯。”
  郑颜之对待儿媳的态度，自来比对郑丘廉友好。因为相比执拗又木讷的郑丘廉，宋倾情要懂得变通的多。
  卧室灯被宋倾情调整到一个适宜的光线才缓缓点亮。
  郑颜之短暂的适应了一下，重新看向电脑。如果这件事情换做郑丘廉来做，他保证自己会被他猛然打开的强光刺瞎。
  公司整体运营情况不错，郑颜之查看了一下自己的个人账户。他还是一个有钱人，他因为这个认知，获得了极大的满足。
  “我要一兜零食。”
  他从沙发上下来，找到自己的银行卡，拿出其中一张递给宋倾情。
  宋倾情认出这张卡是他私人账户的那张，拒绝道。
  “您想吃什么，我买给您就可以了。”
  “拿着吧。”郑颜之坐回沙发里，报出一串零食清单。
  郑丘廉晚饭过后就一头钻进了实验室，基因再造丸的口服效用，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他仍然没能找出郑颜之返老还童的原因。从实验室出来以后，他走下楼去，为自己倒了一杯水。
  三楼卧室传来一阵诡异的动静，郑丘廉透过半开的门缝，看见了一边吃泡椒凤爪，一边看恐怖片的郑颜之。
  忽明忽暗的光线，交织在一个三岁孩子淡漠的脸上。极度让人怀疑，片子里的贞子是在做广播体操。
  郑丘廉觉得卧室光太暗了，默默伸出一只手，企图点亮。
  “啪！”
  郑颜之准确无误的丢了一只抱枕砸到他胳膊上。
  “别动！”
  那个不足一米的“小鬼”在凶他。
  “好的。”
  这个孩子是我爸。
  郑丘廉在努力做了一番心理建设后，迅速回到楼上，继续查看郑颜之的血液检测情况。
  凌晨十二点，郑丘廉一无所获的从实验室里走出来，刚准备进屋，就听见客厅门口传来一串“咔咔”声。
  他的父亲郑颜之先生，不知道从哪掏出来一袋纸皮核桃，正在门后一颗一颗地夹着吃。
  他那扇上了年纪的大门，无耐而被动的在他大开大合的动作下，发出一声声“嘎吱嘎吱”的悲鸣。
  他像给他扇风似的，面无表情的夹开了五六颗。
  这个场景，后知后觉地让郑丘廉重拾了之前那种一塌糊涂地迷茫。
  他真的是我爸。
  他怎么会是我爸？
  我到底怎么做，才能让我爸变回我爸。
  郑颜之在郑丘廉的眼中，看到了一抹烦躁与嫌弃。夹核桃的手一顿，随即，面色不善地面对了他。
  “你看我干什么？”
  这副发怒前的表情，倒是很快跟中年时的郑颜之重合了。郑颜之一直都是一个喜怒无常，孤僻怪诞的人。虽然他从来不肯承认这一点。
  郑丘廉动了动嘴角，没话找话的问。
  “您看完鬼片了？”
  “看完了。”
  郑颜之塞进一大口核桃仁，将腮帮子撑起了一个包。
  “您吃这么多核桃，是想补脑吗？”
  “你会聊天吗？”
  郑丘廉不是不会，是不知道怎么在这种情境下跟他父亲聊天。他之前那些例行公事的‘好好休养’‘多吃米糊’全用不上了，以至于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更好的话来缓解气氛。
  郑颜之只是想找个有人的地方呆一会，人在上了年纪之后，总是会生出一种可笑的孤独感。可惜他儿子的反应，再次让他觉得，他跟他没什么好聊的。
  宋倾情刚好在这个时候上楼，赶紧帮郑丘廉打圆场，“多吃核桃是好事，你明天给爸买点核桃仁，省得他老人家吃得这么费劲儿。爸，您说呢？”
  “不用。”郑颜之埋头剥核桃，“我喜欢这么吃。”
  他犯了点别扭，不冷不热地问他们。
  “你们吃吗？”
  “不用了爸。”郑丘廉说，“我们刚刷完牙，假牙都摘了。您最好也不要多吃，您现在长得全是乳牙，不适宜嗑核桃。还有那些凤爪，辣条，您大晚上吃这些东西…………”
  “你们睡吧。”
  郑颜之拎起塑料袋，默不作声地收回准备递给郑丘廉的核桃仁，准备下楼了。
  “等一下…………爸！”郑丘廉忽然出声叫住他。
  “干嘛？”
  “有个事儿我想跟您商…………”
  说到一半，宋倾情悄悄推了他一下。郑丘廉面带难色的看了妻子一眼，似乎经过了一番挣扎，才转而对郑颜之说。
  “也没什么大事儿，我就是看您刚刚吃了太多核桃，担心您消化不好。”
  “不用你担心。”
  “明天早上您想吃什么。”
  “脆骨炒饭，再配一盘油炸花生米。”
  他没好气地扔下一句话。
  “好的，爸…………诶！您别这么下去啊！”
  郑丘廉眼睁睁地看着他爸顺着楼梯扶手滑下去了。
  回答他的是一串飞奔式的脚步声。
  “哒哒哒哒哒。”
  自从重获新生以后，他总是带着一种风轻云淡的表情，做着惊世骇俗的事。
  真是，愁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