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颜之长毛了。
  毛的涨势，是以浑身上下为单位，大面积扩散开来的。
  这身毛既不柔软，也不坚硬，反而细软似绒，整体颜色呈纯白色，用湿毛巾擦过以后，就会脱落。但是很快，又会有新的白色绒毛从皮肤上冒出来，连头发也一并被“染”白了。
  郑颜之以为在镜子里看到了徐锦江版的鳌拜。
  “这是谁？”
  他问宋倾情。
  “这是你。”
  宋倾情举着镜子平静无比的回答道。
  她在初次发现他长毛的时候也曾惊讶过，但是经过几个小时候的观察，她习惯了。
  郑颜之对于这件事情的接受能力，就没有宋倾情那么好了。他需要一点时间消化这些信息。
  “我这是怎么了？你抽我的血了吗？化验了吗？我会变成一个怪物吗？”
  宋倾情从床头柜上拿出一沓化验单，说：“爸爸，您的各项指标都有些混乱，血压与心率时高时低，血液粘稠度时好时坏，细胞活跃性增强，器官衰竭程度却没有太大改变。”
  “所以…………”郑颜之问。
  “所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宋倾情神色凝重地盯着那堆化验报告。
  她已经对着这些数字研究了十几个小时了，仍然想不通，郑颜之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倾情，你过去是学什么的？”
  “微生物资源。”
  郑颜之所知道的微生物只有草履虫。
  他深吸了一口气，对宋倾情说：“你别研究了，现在就去给丘廉打电话。”
  他跟那种没有脊椎的单细胞生物是有本质性的区别的，他不能指望一个草履虫研究者告诉他，他的问题出在了哪里。
  宋倾情这才想起自己忘记了这件大事，在经由郑颜之的提醒后，当即拿起手机向门外走去。在拨通了郑博士的电话，报告了所有检查数值之后，她做了这样的总结。
  “咱爸发霉了。”
  她拿他身上的白毛做过化验，发现整体结构80％类于霉菌。
  “什么叫发霉了？”电话另一端的郑丘廉差点把手机摔到地上。
  “咱爸死了吗？”
  “没死。”
  “没死为什么会发霉？”
  “我也不知道。”宋倾情换了一只手拿电话，身体微微向门后看了一眼，在确定郑颜之正在焦躁的满地转圈之后，她对郑丘廉道：“爸爸是活的，但是爸爸发霉了。”
  “…………”
  发霉的郑颜之一点也不想见人，按照他的本意，他是想裹着被单在房间里把自己饿死的。
  但是饥饿的感觉太难受了，这种饿法，不同于正常人一日三餐的需求，而是恍若被什么东西掏空了肠胃，将前后两片薄薄的胃粘膜牢牢贴合在一起的感觉。
  郑颜之不得不像一串在南风天里风干失败的烂葡萄一样，跟在宋倾情身后要吃的。
  而他的儿子郑丘廉，即便很想立刻马上，让宋倾情带郑颜之到科学院里进行一次彻底检查。也不得不在第二次试验结果结束之后才能回家。
  心急如焚的郑丘廉并不知道，长毛，只是一个开始。
  “爸爸今天吃了一盆饭。”
  “爸爸把自己泡在洗澡盆里，洗澡盆也发霉了。”
  “你觉得爸爸有没有可能变成一朵蘑菇？”
  郑博士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收获到一点“新鲜”的“惊喜”。收到最后，连他也开始变得麻木。他镇定自若地嘱咐宋倾情，如果爸爸变成了一朵蘑菇，就先把他埋到土里，等我回来。
  然而郑颜之最终也没变成蘑菇。他每隔几个小时就会洗一次澡，洗完之后，就坐在饭桌前，等宋倾情给他做饭。
  他的食粮一天比一天大，白毛的涨势一天比一天旺盛，他像个不知饱足的发了霉的老饕一样，被动的补充着一盆接一盆的能量。
  好死不如赖活着。
  郑颜之一边吃饭一边想，他不能带着一身白毛“走”，他得吃到郑丘廉回来。
  早上四点四十五分，郑颜之再次被饿醒了。
  窗外还未破晓，是一片鸦青色的深蓝。郑颜之从床上坐起来，抖落身上的白毛，照例先去洗漱间泡了一个热水澡。
  洗完之后，他行至流理台前，去电饭锅里盛饭。
  这是他在多次饿醒之后，让宋倾情预先为自己准备好的焖饭。饭是跟肉汤一起焖熟的，他每天都会在宋倾情起床之前先吃一锅，然后等她醒了之后再吃一次。
  郑颜之是在盛饭的过程中，发现他的睡衣短了的。
  开始的时候，他以为是裤脚卷的太高了。他身上的这件睡衣，是郑礼五岁的时候穿的，他总要将这些布料卷高两圈才刚好合适。
  但是今天，他在将裤脚全部放下之后，仍然觉得它们短了。
  “我好像长个儿了。”
  在吃光了锅焖饭之后，郑颜之看到了起床的宋倾情。
  他趿拉着拖鞋在她面前走了两圈，指着短到脚踝的裤脚说：“你还记得之前这条裤子多长吗？”
  宋倾情记得，不仅记得这个，她还记得他即便洗过澡后，还是会迅速冒出一身白毛。
  现在这层毛，变淡了。
  郑颜之开始退毛了，随白毛一同退场的，还有他身上绵密丑陋的老年斑。
  他的皮肤开始日渐光滑，脱落的乳牙也重新冒出了象牙色的新根。
  “爸爸过一米三了。”
  这是郑博士在得知郑颜之“毛色变淡”之后收获到的新信息。
  他当场给远在国外的杨莫城打了一通电话。杨莫城对此的态度，倒是极为乐观。
  他说也许你爸要长大了。
  诚如杨莫城所说，郑颜之确实在长大，而且生长的速度极其迅速。宋倾情为他做过几次检查，惊讶地发现他正以每天一岁的速度在成长。
  家里的衣服购置了一批又一批，及至杨莫城归国，郑丘廉实验结束再次见到郑颜之时，他已经十七岁了。
  “各项数据检查过了吗？”
  郑丘廉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询问宋倾情今天的检验结果。
  宋倾情拿了一张报告单给他，如实回道。
  “各项数据都很正常，但是，从五天前开始，爸爸的身体就没再生长过了。”
  他像是忽然原地踏步的停留在了17岁这个节点上，没有再倒退，也没有再前近。
  “爸呢？”
  郑丘廉问。
  “在卧室呢。”
  夏末的蝉鸣，已经随着初秋的到来，功成身退，偃旗息鼓。
  卧室破开了一扇窗，在沙发上洒下一层淡金色的薄光。郑颜之靠在沙发扶手上，正在百无聊赖地玩着一块魔方。
  魔方被打得很乱，他的手却很灵，在郑丘廉从门到沙发前的几步时间里，就拼好了三面。
  “回来了？”
  他抬眼，拉掉头上的卫衣帽子，看向郑丘廉。
  少年独有的青涩稚气，和他骨子里的懒倦混杂在一起。连郑丘廉都忍不住头疼的感慨。
  这是一个放出去就能勾魂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