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部 7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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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知 更新:2022-03-09 20:31 字数:13121
“奈奈是我的孙女,我把她要回来有什么不对。你跟奈奈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不觉得跟我争孙女是自己理亏吗?”良智说。
“就算真的没血缘,奈奈也是我户籍上的女儿。我还是会那么疼她,是不是亲生的根本一点分别也没有。”我认定她是我的孩子,也决定疼她一辈子。
魏翔车开得快,灯火街景在车窗外飞快地后退,几个有红绿灯的路口都没停,一直在马路上超别人的车。他的情绪仍然不稳定,我由他开车的模样就能看得出来。只是有良智在,我没办法开口说些什么让他安心。良智不能知道我和魏翔的关系,否则她又多了个奈奈不能有个同性恋父亲的借口,让奈奈远离我。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的话?奈奈的……你养父曾经亏待你,难保你以后不会将他加诸在你身上的,用相同的方式加诸在他女儿身上。”良智一直很冷静,而她的言语就像锋利的刃,来回问不停割伤人。
魏翔的车停在饭店门口,我拉着良智下车,顺手提起她的行李。
“放开我,你这个无礼的人!”她甩开我的手。
饭店旁就是车潮川流不息的马路,她一个不小心脚绊着了路旁的水沟盖,整个人往外头摔出去,我连忙将她从马路边缘扯回来,省得她跟养父一样落得被车子辗毙的下场。
用力过猛的结果,良智和我双双摔倒在路旁,我的手腕被她鞋子的脚跟狠狠地踩了下去,痛得我皱紧眉头冷汗直流。
魏翔急忙过来要扶我。
“你别过来!”我不需要他来淌这趟浑水,这是我的事情,我可以自己解决。
他的脚步停在车旁,身影静止不动,脸上的神情似乎又恢复成那日新宿车站初见面的模样。那时的他穿著一身黑,深陷的眼窝憔悴的面容,一直等不到他爱的人归来,心几乎死寂了。
我独力站起,将良智由地上垃了起来。
“我知道妳厌恶我,一丁点接受我这个儿子的意愿也没有。我们都不喜欢彼此,但是却硬被安排成为母子关系。我不需要你接受我,更不需要你放弃仇视我,但是妳应该要明白,所有的事情并不是我的错,妳和妳丈夫离婚不是我从中破坏,婉婉被她父亲强暴也不是我所造成。妳失去丈夫、又失去女儿、一辈子不幸从来没有快乐过,完全只是因为那个人是禽兽,错的人是他,妳该恨的人是他,妳清楚了没有!”我一字一句地说出来,在良智面前将埋了许久的怨恨吐出。
良智红着眼眶,狠狠地搧了我一巴掌。我的脸颊火辣辣地疼。
“所以你杀了他,你杀了他!你这个杀人凶手!”良智的眼泪落下,忍耐着激动,平稳地开口说着。
“他不是我杀的,是失足坠楼。”我觉得我们在外头太久,引来了路人侧目。于是我抓着良智的手将她往饭店里拉去,我们需要一个可以放心说话的空间好好地谈谈。
魏翔走进车里,茫然地望着远方,而后低下头伏在方向盘之上,闭起双眼。
我转过头不再注视他,刷了卡后和良智进到饭店房间里,关上门,将外界的纷扰隔绝在外。
“我会和你打官司,将奈奈要回来。”良智坐在床上,仍坚持着。
我打开冰箱拿瓶矿泉水出来,拧开瓶盖灌了几口,将嘴里的血味淡掉。良智那巴掌打得有够狠。
我倒在沙发上,边啜着冰水边说:“第一、妳钱没有我多,妳每个月的十万块生活费是我按月从户头拨过去的,光是律师费就会用掉妳所有积蓄。第二、我说过很多次,我是奈奈法律上的父亲,妳赢不了我。第三、假如真的要上法院,那妳要向法官坦承:对,我已经离婚的丈夫强暴他的亲生女儿,然后生下了我孙女奈奈吗?第四、妳没有钱、没有时间、更没有体力独自一个人把妳的孙女养大,妳无法给她最好的环境栽培她成材,但是我可以。”
当我收敛起气焰,慢慢地将所有优缺点告知良智,良智他沉默了。
“奈奈和我不一样,我从小就长畏缩缩,看见爸爸就吓到像只狗一样发抖,他碰我一下,我得要做上几夜的恶梦,哭上好几天才能平复,这些妳也都知道。妳是看着奈奈长大的,妳曾经见过她像我那时候的模样吗?”我直视着良智,迎向她犀利目光。“有吗?她曾经哭着说过爸爸打她骂她,甚至对她乱来过吗?”
良智的眼神中有了迟疑。
“我可以对妳发誓我绝对不会将爸爸对我的那些行为同样加诸在奈奈身上。她是我的孩子,无论有没有血缘关系,我对她的爱都不会变。”
“你要我怎么相信你?在你偷偷带着奈奈回到台湾之后!”良智的态度软化了,她知道自己绝对没有胜算。
“奈奈毕竟是台湾人,妳不能一直让她留在日本都不回来。”我慢慢地解释着。
当良智的态度趋于软化,我跟着跟她谈及让奈奈回国读小学的事情。
良智刚开始很反对,但我加了条件:“每个寒暑假都把她带回去日本跟妳一起过,这样如何?妳也可以来台湾看她,机票钱我帮妳出。台湾和日本这么近,来来回回一点地不麻烦。”
然而良智并不是那么好说服的,我和她沟通了一整夜,好不容易才让她同意继续将奈奈留在我身边。回国读书的事情,日后再谈。
我也不着急,毕竟良智今日已经做出了最大的让步。
清晨五点多走出饭店时,魏翔的车还停在外头,我走列车旁敲敲车窗,他打开门让我坐进驾驶座。
“先回你家吧!”我说。
他转动钥匙,往他家的方向行驶而去。同样都是一夜没睡,但他的侧脸看起来却更为憔悴,整个路上我们两人都不发一语,沉默发酵之后,形成了另一种更为晦暗的情绪。盘踞在魏翔心头。
回到家后,我往住的客房去,翻找行李箱中的护照和签证塞进牛仔裤后口袋里,其余的什么也没拿,便转身要离开。
魏翔倚在房门口,将我所有的动作看进眼里。
“你要去哪里?”他问。
“跟良智回日本一趟。”我得赶快先带良智回去省得她又跑去老家对大哥他们胡乱咆哮,顺便也回家一趟我找草莓还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而我不知道的。
“我跟你去。”他说。
“不行,我不想良智知道我们的关系。”我立刻拒绝他。
“那是借口。”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些颤抖。“其实你又要离开我对不对?以后都不会再回来。”
“不要胡思乱想。”我赶着回饭店和良智会合,搭早机走的话,最迟下午就可以回到日本。“你留在这里帮我照顾奈奈,我不带奈奈回去,所以我办完事情就一定会回来,这样你明白吗?”我对他说。
“你要去多久?两天、三天?”他问。
“不知道,最多一个礼拜吧!”我随口说说。
“一个礼拜没回来,我就去日本找你。”他声音越来越抖,几乎都要不成调。
“我会回来。”我不敢再看他,他这模样让我心痛。只差那么一点就可以知道事实真相了,我不能在这关键时刻放弃。
没有再让魏翔送我去饭店,我自行叫了出租车离去。他的神情太累太憔悴,我怕他的背痛再发作,希望他能休息一下。
稍晚,我和良智搭上前往日本的班机。良智见奈奈没和我一起来挺是不悦,厉斥着我又欺骗她。我只说奈奈的阿公跟阿嬷不让孙女走,让奈奈在乡下多玩一阵子也没什么不好的。
四个多小时的飞机,我一路跟良智拌嘴到最后。然而再怎么大胆倒也不敢太惹良智生气,她如果火起来,就换我麻烦了。
日本新宿。
十一月底,天气似乎也有那么些凉。
回来日本这六天,我几乎把家里整个都翻过来,却没发现草莓有留下什么笔记或其它日记本之类的。
而我的头一直闷闷地疼,吃止痛药也停不了,我怀疑是良智在诅咒我也说不定,否则我这阵子怎么可能一下子胸闷喘不过气,一下子头痛到快晕倒?她恨我入骨,应该就是她吧!
我将奈奈房间里的壁橱打开,棉被一件件地拉出来,仔细检视里头幽暗的空间东摸摸西摸摸后,找不着任何东西,才又将棉被一件件塞进去。
本来以为应该会有的第二本日记,却连个影也没瞧见。
翻了一整天,手也酸腿也软,我回到客厅的榻榻米上躺着倒了会儿。
拿下眼镜捏捏鼻梁,酸涩的眼睛快睁不开,但我没有多少时间,只能允许自己休息十分钟,接着继续找线索。
侧眼瞄到客厅旁的日式神龛,才摆了两年,外观都还像新的一样。
我往神龛爬过去,打开有着木头香味的两扇小门,看着里头婉婉的牌位。
拿起打火机点燃三灶香,嘴里默默念着:
“老婆,妳知道我的事情吗?我有没有跟妳说过我为什么拋弃阿翔娶了妳?妳老公现在烦得头都快爆炸,还有妳妈,我真不想说她,上辈子欠了她的。唉,妳要是还活着就好,那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我不会孤家寡人一个,也不会遇上魏翔。”我叹了口气。“可是现在妳不在了,我又喜欢上了别人。”
“如果我真的跟他在一起的话,老实说妳会介意吗?”我看着婉婉,明知道神主牌无法回答我,依然忍不住说:“阿翔对奈奈很好,奈奈也很听他的话,他们两个一见面就很合契,奈奈总是爱黏着他。这是妳冥冥中安排的吗,让他们两个这么亲近?这样吧,要是妳很介意,那当我什么也没说过;要是妳不介意,那就保佑我早日找到草莓留下来的东西。”
拿香拜了拜,我将香c进香炉里,盯着婉婉的名字发呆。
电铃突然响起来,将我拉回神。走去开了门,发现是隔壁的邻居。
还穿著围裙的她将一锅仍冒着蒸汽的马铃薯炖r端到我面前,然而我却闻到她身上的扑鼻酒味。
“林先生,我家煮太多了吃不完,我记得你很喜欢这道料理,不介意我端进去吧?”她说着,很主动地便挤进玄关,我都来不及反应,她就脱鞋走到榻榻米上,把锅子放在暖桌上。
“赶快过来尝尝味道啊!”说着,她又进厨房熟稔地翻出我家的碗和筷子出来。
隔壁的邻居广川智子是个热情、爱串门子、比九官鸟多话的酒店小姐。三十几岁的人,虽然长得漂亮,不知道为什么却时常被拋弃。每次她只要一被拋弃,就会煮一堆的马铃薯炖r送邻居吃。因为她初恋的对象曾经说她的马铃薯炖r最好吃,之后这句话变成魔咒,她再也甩不开。
“奈奈,奈奈妳在哪里?智子阿姨煮了妳爱吃的马铃薯炖r来喔!”广川在我家大呼小叫着,已经醉得连自己在干什么都不知道。
“广川小姐,奈奈不在家。”在以前广川这么发疯时我赶过她一次,但也因此被婉婉骂了很久。
婉婉说,伤心的时候就是需要有人陪才会来,不应该将广川赶出去,从此以后广川只要被甩,第一个遭殃的就是我家。
我曾经连续七个礼拜晚餐都是相同的马铃薯炖r,拜广川所赐。
然而,婉婉过世的那天,广川也是第一个出现的。她默默地在一旁拭泪,送她的朋友最后一程。
“林先生。”广川朝着我笑,脸上的妆掉得乱七八糟。幸好我不是她的客人,否则我看了她的脸,掉头就走了。“林先生我们一起来吃马铃薯炖r好不好。”
我双手环着胸站着看了她莫约十分钟,她醉得不清醒,只是不断地傻笑。
最后看在她是婉婉朋友的份上,勉为其难地坐下,陪她一起吃她煮的“爱心”马铃薯炖r。
吃了几口后,广川的眼泪就滴滴答答地开始掉。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拋弃我……”她低着头,筷子滚落桌面上,碗里的炖r全数翻倒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拋弃我?”她抬起头幽幽地看着我。
“我没有拋弃妳。”嚼着马铃薯,她今天的火候没到,马铃薯只有外面烂,里面还是软的。不及格。
“我哪一点不好,要咪咪有味咪,要p股有p股,我还可以替你生孩子,生一打都没问题,为什么你要拋弃我?”广川突然扑过来,把我撞倒在榻榻米上。
我的后脑勺受到重击,肋骨更是痛得不得了。“拋弃妳的不是我!”
她整个人压下来将我抱住。“我哪里不好你告诉我,我都可以改啊,为什么你说走就走,我连改的机会也没有。”
我见她不停的哭,凄惨万分。突然想起大哥说过的魏翔,他那时也是哭成这样吗?伤心欲绝地,谁的话也听不进去,整个心里、脑里想着的都是那个离开他的人,除了不断掉眼泪,再也没有其它方法能让自己宣泄悲伤。
“好了好了,别哭了。”我拍了她的头两下,她让我想起魏翔。
今天是第六天,如果再找不到,明天我也该回去一趟见见他。
“别哭了,听见没,别哭了。”不知道魏翔现在怎样了。
没关上的大门有风吹进来,十一月末的天气让人觉得稍微寒冷。我安抚着广川,却有幻觉以为自己安抚的是当年被我扔下不管的魏翔。
那年他才十五岁,好小好小的年纪。
有人从门口走进来,脚步声缓缓地朝客厅靠近。
我仰头往后看那是谁,结果映入我眼帘的身影叫我大吃一惊。
“阿翔!”我推开远哭个不停的广川,也不管她的头撞到墙边的柱子发出多大声响,连忙从榻榻米上站起来。
“我这么爱你,你为什么要拋弃我!”广川又开始大哭大闹。
“她是你的情人吗?你急着想回日本就是因为她?”魏翔的模样显得好糟,双颊都凹陷了。
“我……”
才开口,脸颊就感受到一阵火辣辣的疼。魏翔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
因为用力过猛,眼镜掉到地上摔碎裂开。我震惊得无法言语,只感觉口腔内有咸咸的血味,这巴掌代表他的愤怒,丝毫没有留情。
抬头看着他,失去视力的眼睛令我有些吃力,但我仍能看见他脸上压抑的情绪,他深陷的眼眶里积聚着雾气,眼神愤恨而痛苦。打过我的手掌紧握着,不停地发着抖,如果不克制的话,将再度一拳朝我打来。
“我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对待我!”他忍耐着怒气哀伤地吼着,扔下手中喝了一半的矿泉水,头也不回地往后走去,拼命按电梯的按键,想离开这个地方。
“等等,阿翔等等!”我冲过去,他却早我一步进入电梯。
当电梯门关上时,泪水从他眼里落下。
我呆住了,为什么会这样?
拼命地从楼梯三步跨做两步跑下楼,只是公寓外头空荡荡早已没半个人影。
“阿翔──”我喊他的名字,却得不到任何响应。
真是糟糕透!我的头越来越疼。明明说好的是一个礼拜,为什么他提前一天来日本?我原本预计找到草莓的日记便快快乐乐地回去,谁知什么鸟也没发现就莫名其妙地挨了他一巴掌。
摀着发疼的头回到公寓里,发现广川居然抱着婉婉的牌位哭不停。
“妳这家伙,把我老婆放下!”我朝她冲过去。
“干什么,你不要碰我!”她边哭边让我追着跑,从客厅跑到厨房,从厨房跑到卧室,再从卧室跑回客厅。屋子都绕了好几圈,我就是抓不到她。
突然她摔了一下,往摆放电视机的台子撞上去,台子被这么一撞整个走位,在上头的四十二吋大电视跟着砸下来。
我见状连忙握住她的脚踝将整个人用力往后拉,她扑倒在地一路磨着榻榻米被我实时拉出危险范围外。电视机跟着砸了下来发出巨响,屏幕左上方跟着碎掉一大块。
“痛死我了!”广川哭叫着。
我摇着头用力抽起她怀中的牌位放入神龛中摆好,喘着气关上神龛的门,不让她再碰我老婆一下。
这时候脚边好象踩到什么,小小本灰白色类似笔记本之类的东西。我看不太清楚,蹲下身去拿起来,跟着将它翻开,着眼逐字看着里头的内容。
然而它开头的第一行却是我十分熟悉的字体。
我张大嘴再怎么也合不拢。是草莓的笔记本,她居然将它藏在电视机底下。
再度打开神龛的门,捻香向婉婉祭拜。
“我知道妳的意思了老婆,谢谢妳帮我找到它。”
将广川和她的马铃薯炖r送出门口,我思索着接下来该做些什么。虽然很想先回台湾对魏翔解释一切,然而却还有些事情得完成。
先前往奈奈就读的小学替她迁移学籍回台湾,跟着再到良智的住所,告诉她我的决定,接着解散日本料理店的工作人员给他们一笔丰富的遣散费,并且把铺子交由熟识的日本朋友代为转卖。
是回去的时候了,我知道。该回到他身边,我已经让他等太久了。
只是先通过良智那关,就花了我将近一个礼拜的时间。
我打电话给大哥请他帮忙我看看魏翔的情况,再拨电话回去时,大哥说魏翔家的门锁着,谁也进不去。连奈奈去按门铃也是,魏翔没有开门。
第十章
○月○日,天气y。
……我又出现了,不应该是这样,陌生的环境让我很慌张。
我发现医生并不是自己之前认为的那种人,他将阿满送入沉眠之地,那是一个只要睡着就醒不过来的地方。他说有必要也会将我送进去,如果我太吵闹的话。
他是我们其中之一,第五个,恶魔的化身……
○月○日,天气y。
……小孩要办户口,我们到台湾去。
我趁医生不注意的时候回老家向大哥求救,但是还没到家就被医生发现。他叫我要听话,但我只想放兔子咬他。如果兔子还在的话。
我在出租车里发现魏翔
,他蹲在路边抬头望着天。
他的表情好悲伤,是不是在想着阿满?
明明这么近的距离,但我却连拍窗户告诉他阿满在这里的办法也没有。
我好难过。
“那阿翔怎么办?”我不停地问着医生。“阿满爱着的人怎么办?”
“一切我都处理好了。”医生沈稳地表示。“我让阿满和他分手,失恋的痛过一阵子就会淡逝。”
我在申报户口的小孩名字栏写下“林奈”这两个字代表对医生的抗议。我很生气、很愤怒、也很悲伤……
○月○日,天气y。
……我终于知道他想做什么了。
“重新展开的人生很重要,一切会动摇本体的情绪于人事物,暂时都不需要存在。”他这么告诉我。
“但那样是不对的。”我不停和他争论。“你不可以让我们忘掉你想要我们忘掉的东西。”
“我是保护者,也是控制阀。这是我被分裂出来的目的。”
真是个不可理喻的人,他让我每天抓狂三次以上……
台湾。
十二月的冷冬,下飞机以后雨就没有停过。那是打在脸上都会觉得痛的雨势,这样的雨,又到了深夜,整条街上都没人,空旷的感觉像来到死城。
门锁好不容易打开,我拿钱给锁匠让他离去,带着满心的焦急便进到魏翔家里去。
打开客厅的灯,散乱一地的摆设和零碎物品,诉说着它们的遭遇。
往三楼走去,客房的门开着,我和奈奈的行李都还在原处没被动过,但床上被褥凌乱枕头掉到地上,梳妆台的椅子倒在旁边,曾经有人在这里动过怒发泄过。
我来到魏翔门前,敲了敲门,然而房里没有声音。
也许他在里头,也许并不在,我开启他的房门,先听入耳的是剪刀剪着头发的声音,喀擦喀擦地,跟着发丝落地。
再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什么。魏翔握着剪刀和剪梳的手上全是新旧伤痕,整个房间里都是被剪落的头发,他拿着张椅子就坐在那堆头发的中间,面无表情地不停梳不停剪。
一刀下去,喀擦喀擦,剪着了指腹上的r,但他似乎什么感觉也没有,任血不停地滴,而不停止自己的动作。
“阿翔……”我叫着他的名字。
他缓缓抬头看了我一下,那一下,利刃又朝自己剪下去,他闭起眼睛。
“回来拿行李的吗?”消瘦凹陷的脸颊,苍白干涩、裂出血来的双唇开合着。魏翔的声音没有太大的情感波动,沙哑地说出第一句话时还因此而咳嗽了声,似乎从日本回来后,就紧闭起双唇不言不语般。
“不是。”我朝他走过去,想拿下他手中残害自己的剪刀。
他不肯给我,和我僵持了一会儿。最后是剪刀划伤了我的手指,他才突然松开手。
“你的手流血了。”他盯着那道小得几乎看不见的伤口说着,而后困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他的背痛令他步伐颠簸,我还没来得及伸手扶住他,他就硬是强迫自己站直。
从抽屉里拿出ok绷,他抓住我的手,小心翼翼地将伤口裹住。
“那你呢?”他的手指一直不停地有血流下来,ok绷上头染着满满的血迹,全都是他的。
他摇摇头,又要回去拿剪刀。我连忙抓住他的手。
“我在练习剪新的发型。”他说。
“大哥告诉我你这整个礼拜都没出去过,你把自己关在家里整整一礼拜?你有没有吃东西?”我的手掌攀着他的脸颊,想摸摸他,但他却惊恐地移开。
“你的行李在隔壁。”他重复着这句话。
“我没有要走。”我告诉他。
“我以后不会黏着你不放了,你如果有空想到我,可以回来找我帮你剪头发,还有奈奈的头发也是……”他想了想,又缓缓地摇起头来。“不……还是不要见面好了……我每次一见到你……每次……一见到你……”
他的表情有些痛苦,眼泪沿着没有血色的脸颊滑落,摇着头说:“每次一见到你,就好难过。痛得像心脏被人紧紧地抓住那样,整个人都快要站不住。”
他转头看着我。“你知道吗?那种滋味?”而后他又说:“不……你怎么会知道呢?你把所有的事情都忘记了,每次当我问你还记不记得,而你说全忘了的时候,我的胸口就好痛苦。但是我又不敢让你知道,我怕你会嫌我烦,你会离开我,所以我告诉自己别在意这些,我只要对你笑着就好了。”
“但是……但是无论再怎么压抑这些情绪,我害怕的事情还是一再重复发生。”他说:“你的心不是我的,我只是一个路过你身边碰着你,将你拦下来的路人。对吧?”他这么问。
“你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吗?”
“我已经受不了了。”他沾满血的手指抓着自己的头发。“遇见你、失去你、找到你、又再一次失去你。我真的真的好想待在你身边,但为什么就是会被你留下来。你要去哪里我都不会晓得,只能一直等着你……等着你……不知道你会不会再回来……”
“你要不要先把手包扎一下。”温热的泪落下,我用手去接,才察觉自己和他一样哭了。但他的眼泪不停地落,就像他的痛苦从无止尽。
“拜托你别理会我。”他突然朝我吼着:“你走得越远越好,永远别回来算了。为什么还要让我碰见你,为什么还要对我好,你明明就一点也不在意我,我不需要你的关心!”
“还有什么话想说的,你可以一次说完。”我想听他心里的话,这个人,为我埋藏了太多情感,不敢发泄、不敢动怒,该有的情绪他全掩埋了,是我令得他如此痛苦。
“我根本一点都不想遇见你、不想找到你,如果我没有认识过你,就不会找你那么久,等你那么久,每天都想着你,想到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快忘了。”他不停地吼着。
“你恨我吗?”他近乎发狂的嘶吼令我觉得好难受,他不该是这个样子的,他曾经有过很灿烂的笑容,我喜欢那个笑。浅浅的、淡淡的、总是撩动我的心,但我让那个笑容消失了。
“我从来都恨着你!”他的脸因痛楚而扭曲,望着我的眼里,泪水不停掉落,他的眼神交错着怒意与无法停止的哀伤,颤抖的双手突然伸出来,紧紧地掐住我的脖子,我被他推倒在床铺之上。
手里的力道越来越重,没有停止的迹象。空气无法流过紧缚的气管进入肺里,失去呼吸能力的我耳边嗡嗡作响,眼前越来越昏暗。
“你死了,才能是我的。你活着,就永远都不会是我的。”他声音里的悲哀是来没有停止过,从八年前我离去的那天起,直至今日,像恶梦般地缠绕着他。
八年前,医生是我,阿满也是我。我爱他,却也决定离开他。或许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我害惨了一个人,现在报应来了。
突然间,他松开双手,摇摇晃晃地退下去。
冷空气呛入肺部的那一刻,我激起猛烈的咳嗽,跟着大口大口地呼吸,用力地让自己活来。
他在床边看着我的表情是那么的哀伤,由始至终他仍是害怕伤害到我,无论我对他做出了多么残忍的事情。
“对不起……对不起……”声音哽咽了,我不停地对他道歉。我觉得自己害惨了他,八年前离开之后幸福的人只有我,医生规划的未来里,他是被我们遗忘的。
魏翔缓缓地走出房门,我挣扎起身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后。
他走出了自己的住所,来到正下着雨的街上。
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所有的店家都关门,漆黑的深夜里只雨声淅沥淅沥不停地打击路面,四周冷清清地。
他仰起头淋着那打在脸上疼痛万分的激烈雨势,泪水和着雨水滑落,一起由脸庞被冲走。
这一刻里我离他离得好遥远,想靠近他,却不知该如何做。
我站在离他只有两步的地方,却构不到他的心。
他颤抖着弯下腰,环抱着自己,在此时拼了命地大声吶喊,痛哭失声。
但滂沱大雨掩盖了他所有声音,他只能不停喊着、不停哭着。
那个彻底将他遗忘的人不曾拥抱过他,他只想着拥抱那个人也忘了自己,所以寒冷不断入侵,让他的心再也温暖不起来,只能孤独的死去。
最后声嘶力竭的他用尽了所有气力,倒卧雨里再也站不起来。
我拼了命地将他拉到屋檐底下稍微能遮蔽风雨的地方,搂着他冰冷的身体,无法让自己停止眼眶里不断落下的泪水。
打过电话以后,大哥立刻驱车前来。昏迷中的魏翔被送入急诊室急救,整个过程我都陪在他身边。
看着护士将他几乎支离破碎的手指绑上绷带,本来稍微制止的眼泪又不受控制地掉下。他的双手曾经那么灵巧,将奈奈的头发变得柔顺美丽,如今却让我毁了它。
大哥帮忙办理入院手续,领了单据后魏翔被送入医院里宁静的单人房。
我看着他熟睡时也紧紧拧着放不开的眉,忍不住伸手抚摸,希望平顺那些伤痛。
“你回来得未免也太晚些。”大哥看着我们搞成这样,神情轻松不到哪里去。
“有好多事情要办,所以才会弄得这么迟。”我走进盥洗室抽了几圈滚筒式卫生纸,把眼泪擦干。
“跟你说过很多次,分手要干脆,现在分得翔仔进医院,你要我怎么跟他姐还有阿贵交代?”
“他告诉你我要和他分手?”
“上个礼拜他从日本回来后,奈奈去找他,他却不理也不应,我就猜到你们又出事。后来我到他家楼下按电铃找他,按了老半天他好不容易从阳台探头出来,却只有说一句阿满不要我了。我怕他就那样从三楼跳下来,便回家不再吵他。”大哥猛摇头。
“他以前也曾经这样吗?”
“在你莫名其妙消失之后,他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才让自己活得比较像人。”
“我没有要和他分手。”眼泪又掉下来,我拿卫生纸接住,顺道擤了擤鼻涕。
“没有要分手,那你又把他搞成这样?”大哥指着躺在床上吊点滴的魏翔。“上上礼拜你去日本,他就已经不吃不喝,我叫奈奈去哄他,他好不容易才肯吃一点东西;上礼拜他从日本回来以后,就把自己关起来连奈奈也不见,现在苍白虚弱得跟鬼一样,不只脱水,还营养不良。你是不是想他死?嫌他八年前那次没死成对不对?”
“我找到草莓剩下的日记了。八年前的分手不是我提的,写字条的也不是我。全部都是医生。但是医生现在已经变成我的一部份了,所以我看到他的样子就觉得好内疚。”我对大哥说:
“阿翔怕我离开,什么事情都依着我,每天都胆战心惊提心吊胆,一醒来就要先看我在不在,我如果不在的话,就要先找到我才能安心。问他什么,他也很少说出自己的想法,根本就是压抑自己来附和我一样,这样的日子他比任何人都难受。”
“你知道就好。”大哥说。
“当我看见他拼命地朝我吼,发泄他的痛苦时,我不想阻止他。他从来没让我看过他放声大哭的模样,可是刚刚我看到了。我想让他明白他不需要隐藏他的难过,我已经回来,从现在开始我会陪在他身边,再也不会离开他。”我看见病床上的魏翔眼皮跳动了一下。
魏翔已经转醒,却没睁开眼睛,一直假装自己仍在昏迷中。
“那你现在……”
“我把日本的店铺关门,员工也遣散了。”我轻轻摸着魏翔消瘦许多的脸颊,靠近他耳边说着:“也把奈奈的学籍迁回来,好让她明年可以在这里上小学。”
“是吗?那阿爸跟妈肯定会很高兴。他们两个爱死那个古灵精怪的小鬼头了。”大哥听我这么说,原本凝重的神色也舒缓些许。
“等新宿那间店卖掉,我会把钱拿回台湾来买间房子定居,跟着开同样的餐厅,和奈奈在这里生活。奈奈她日本的乃乃那边我也打理好了,寒暑假的时候我就让她回去一趟见见她乃乃,如果阿翔要跟我一起去的话,我们还能顺道去渡假。”我说给魏翔听。
“好了好了,那就没问题了。”大哥松口气。
清晨五点多窗户外的天都已经快亮,我想起大哥当医生的每天都有不少手术要做,便让他先离开。
将草莓灰白色的记事本拿出来,我把它放在魏翔包满绷带的手掌下,轻声对他说:“这个给你,你舒服点不那么痛的时候再看。再睡一下吧,你的身体现在很虚弱。”
我抬头凝视着只剩一些的点滴,盘算着什么时候该叫护士来替他更换。
天越来越亮,阳光爬上窗旁的沙发躺椅。我走过去将窗帘缓慢拉上,病房里变得漆黑一片,希望魏翔能因此有个好眠。
第一天下午他醒过来,转过头看看沙发上正看无声电视的我,没讲什么话。
“肚子饿不饿?先喝点粥吧!”我爬起来将旁边的小桌子拉到病床上,用汤匙舀起还温热的白粥送到他嘴边。
他犹豫了许久,才缓缓将嘴唇张开。
这天我们几乎没说什么话,只有护士来换点滴和医生巡房询问病况时,我才代替他回答一些问题。
第二天我买条滋润型的护唇膏帮他擦,他的嘴唇全裂了,有时还会流出血来。
这天他看了草莓的灰色笔记本。
我问他饿不饿时,他点头。他的响应让我颇为安慰,我想他已经准备要开始原谅我了。
第三天的中午,房间弥漫着一股异味,魏翔一直都没洗澡,而他的双手绑着绷带不能沾湿,我想了想,便到盥洗室用脸盆装些温水,拿条毛巾回到他床边。
“我帮你擦擦身体吧!”我对他说。
“不用。”他偶尔会回答一些简单的句子。
“没洗澡你浑身黏黏的也不舒服吧!”不理会他的抗拒,我小心翼翼地将医院的病人服绕过点滴替他脱下,而后拧干毛巾擦拭他的每一吋肌肤。
他到后来也没抗拒,就随着我帮他整理。我顺道还替他洗脸、洗头、刮胡子,等全都弄干净之后,他整个人都清爽起来,气色也好上许多。
“还在生我的气吗?”把脸盆里的水拿去倒掉,回来后我问着他。
他缓缓地摇头。
“你一直不肯跟我讲话。”我摸着他仍湿答答的卷曲黑发,医院里没有吹风机,怕他感冒所以又去翻条干毛巾出来,拨弄他的头发赶紧帮他擦干。
“因为有点累。”他说话的速度很慢。
“想睡的话得先等头发干,别湿着头发下去睡觉。”我将毛巾拿开,用手拨拨他的发丝,而后手掌停留在他的脸颊上。“你现在看起来好多了。”
“你可以不用理我。”他低垂着眸,哀伤散去大半,仍有一丝不安停留。
我低下头在他的嘴唇上观了一下。“别再胡思乱想。”
“喜欢你,又怎么会不理你。”我说。
第四天的中午,医生巡房后宣布魏翔可以出院。
我打电话告诉大哥,大哥本来说要带奈奈一起接魏翔出院,但我觉得魏翔的情况才稳定了些,禁不起奈余又扑又跳的,便拒绝大哥的建议,选择和魏翔搭出租车直接回家。
他的房间一团乱,四处散着恐怖的黑发和没清掉的血渍,整个家只有客房还能住人,于是我让他先到客房和我一起睡,也比较好照顾他。
他的话还是不多,少了些表情的脸上偶尔还能看见忧郁,然而那些只是过渡期的伤痛,我明白再过些时日,他就能恢复以前的模样。
他睡着以后,我去厨房洗米煮粥,跟着把房子里头打扫一番。
我回去日本的时候他的确曾经大发脾气过,东西能砸的都砸烂,光是清理客厅跟他的房间,就花了我一整个下午的时间。
跟着打量恐怖的爱蜜莉人头一眼,我直接抓住就往大垃圾袋里塞,把她打包丢掉。
等魏翔醒来,已经接近晚上九点。
我边看着电视节目边打盹,直到他在我身旁的沙发坐下,才让我醒过来。
我揉起眼睛。
“没有眼镜看得到吗?”他问。
“还好,近的都还行,远的就听声音。”我已经听了好天的电视,感觉就像听电台广播一样。
“我不知道所有的事情都是医生造成的,还对你发脾气。”他的声音低沉。“对不起,你并不是故意要忘掉那些事情。”他这样说。
我摸摸他的头。“反正最后我回来了,不会再离开你了。”我说。也是对他的保证。
他张开手臂,将我揽入怀里,紧紧地抱住我,用的力道让我会感到疼痛,几乎快无法呼吸。
“这是欢迎归来的拥抱吗?”我痛得挣眉,却也漾起放心后的笑容。
“我回来了。”我笑着对他说。
奈奈不在身边,房子因此宁静许多。
晚上的宵夜是白粥配上从日本闯关带回的独家制作陈年豆腐r,其实只是一道很普通的餐点,但魏翔好象吃得很开心。
“很好吃吗?”我不清楚这种单调的味道哪里吸引他。
“嗯。”他首次露出笑容。
那个笑容虽然很浅,而且一下子就消失,但我看见他肯笑,连忙去冰箱将整罐豆腐r拿出来。“好吃的话这里有很多,你可以慢慢吃。”
“嗯。”他回答。
大病初愈的人总是容易累,吃完饭吞下医生开的药以后,他陪我看了会儿电视就闭上眼打盹。我摇醒他把他送上楼睡觉,自己则下楼整理那些用过的碗盘,顺道再将明日份的白粥煮起来。
当我回房的时候他已经睡着,然而进浴室洗完热水澡出来时,他又睁开眼看我。
“吵醒你了吗?”我围着浴巾走出浴室,到衣柜里翻找自己的睡衣。头发湿淋淋的还得花生时间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