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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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知 更新:2022-03-26 11:14 字数:12957
有个小太监,只是因为把书放颠倒了—…没有照皇贵妃整理的样子把象牙书签朝外放,他就抽了他二十鞭,还罚他跪了半天。这些脾气,他都当着主位娘娘,好象专门发给她们瞧!
想必是太后听了主位们的诉苦,才决心出面的。
相思之苦,最难排遣,何况养心殿里处处留着乌云珠的踪迹?书房里有她用过的笔砚、她临摹的楷书;妆台边有她忘在那里的一副珍珠耳环。东梢间的卧室是他们俩共有的,任何主位,哪怕是皇后来了都不能到那里和皇上同寝,如今空了十二天的卧床,似乎还保留着她的温香。他的腰边还挂着她亲手为他绣制的精致的香囊……要是走出寝宫,来到养心殿,引起甜蜜回忆的事儿就更多了,不是吗?那个牡丹盛开的美好日子,他俩在这里定情……天亮了。福临还在养心殿的廊下走来走去,又焦躁又烦恼,其中还夹杂着说不出的甜蜜。他想念乌云珠,整个身心强烈地渴望着她。但皇帝的威严和体面又在阻止他、束缚他。
他要在两者之间寻找夹缝,想出两全的办法,让乌云珠回到他的怀抱。怎么办呢?他抚摸着腰间那漂亮的香囊,蹙着乌黑的眉毛,实在有些进退两难了。
“启禀万岁爷,武英殿大华士傅以渐、兵部尚书伊图、梁清标求见。〃一个奏事太监小心翼翼地跪禀。
福临心不在焉地望望他,视而不见,仿佛没有听到。
太监不见万岁爷示下,不敢起身,又不敢抬头,只好再禀一遍,略略提高声音。
“宣进殿来。〃福临一挥手,转身回养心殿等候。
召引太监领着三位大臣匆匆地进来了。梁清标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伊图简直就是满脸乌云,唯有傅以渐仿佛不改常态'颇有宰相风度,但他微微发颤的手指,表明他在努力压制内心的不安。
三人跪拜完毕,起身抬头,只见皇上穿一身江绸暗龙纹蓝袍,黄腰带上悬着七宝小刀、玉佩香囊、流苏缨穗等杂珍,头上没戴帽子,项间没挂朝珠,乌黑的头发泛着光亮,象牙般黄白色的面庞染上淡淡红晕,一双明亮的眼睛仿佛含水的星辰,漆黑的眉,眉梢轻轻颤动,手里轻轻摇着一把墨兰折扇。好一个俊逸潇洒的翩翩美少年!他笑盈盈地问:“众卿不等朝会,有什么急事?〃伊图连忙奏道:“禀皇上,郑成功兵临金陵城下了!〃福临耳边〃嗡〃地响过一阵尖啸,脸色骤然失去了血色。
为了掩饰心头的慌乱,他〃啪〃的一声,连扇子带手掌在桌上猛一击,扇骨断了。他站起来,厉声问:“甲喇额真赫特赫的大军呢?〃六月里,郑成功兵进长江口,朝廷立刻派赫特赫率军增援江浙,阻击郑成功。前些日子不断有捷报传来,如今是怎么回事?
伊图嗫嚅道:“赫特赫兵败,在镇江阵亡,所部被歼……”“什么?镇江?……“这几个字福临几乎是喊出来的,难道扼守长江险要和南北运河的重镇镇江,业已丢失了吗?
伊图触到皇上的目光,吓得不敢再说话。傅以渐竭力拿出他平素镇静、从容的气度,详细地报告这个惊人的坏消息:“禀皇上,六月里郑成功已做好大举北上的准备。他自封招讨大元帅,以张煌言为监军,率十七万水陆大军,兵分八十三营。郑成功亲率马步军在崇明岛登陆,攻焦山、破瓜州、占镇江,如今已经围困了金陵;张煌言率水军沿江而上,攻占芜湖后,又分兵四出,徽州、宁国、太平、池州等三十余州府县均已陷落;如今金陵城中只有兵马三千,总督郎廷佐困守危城,绝非郑成功的对手,而江南各地闻风而起、蠢蠢欲动者不在少数。形势岌岌可危,请皇上早做定夺!〃呆了半晌,福临声音沙哑地说:“再派八旗劲旅,增援金陵!〃梁清标心情沉重,声调也很沉重:“禀皇上,征云贵大军远在边陲,鞭长莫及;畿辅重地,岂能防卫单弱?各省驻防八旗,目下尤其不可轻动,唯有各处绿旗营尚可调遣。只是,这绿旗营……”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明白,绿旗营是汉人军队,在这样一场战争中,未必可靠。
傅以渐竭力沉着地说:“禀皇上,无论如何,必须速发救兵,以安定人心。不然的话,江苏与畿辅间只隔山东一省,一旦蔓延,京师可危。况且这消息不日就将传开,百姓必定惊惧、混乱,甚至有人趁火打劫,扩大事态,难保不生他变。臣以为不如就近发山东、安徽各处驻防八旗及绿营,立往金陵解围,至少也要挡住郑成功北上!……”“调盛京八旗!调湖广八旗!调蒙八旗!……”福临又急又怒,声音都变了,脸色铁青地喊:“一定要挡住他北上!〃三位大臣刚刚离开养心殿,福临方才努力压制的急和怒,就再也压制不住了!更可怕的是,被急和怒掩盖着的惊恐、慌乱,一阵又一阵地、越来越强烈地袭击着他,各种可怕的想法争先恐后地从他脑海里冒了出来:江南,江南,朝廷的财赋重地,天下税赋一半都来自江南啊……平定云贵,靠的就是江南宁帖,粮饷源源不断。如今落入郑成功手中,这不断了朝廷的半条命吗?……郑成功,这软硬不吃的汉子,我杀了他的父亲、兄弟,他当然要破釜沉舟,拚死一战,决无投降余地的……他是谁?小民们叫他国姓爷,他打的是朱明旗号!汉人但凡有一星一点怀念故国,都会处处向着他!……刚才傅以渐不是说了,他已得了三十余府州县,还有许多地方蠢蠢欲动,准备响应,连朝廷的命官,那些汉官们,不是也已望风而降了?……金陵城中守兵三千,可是满兵只有五百啊!汉人军队能靠得住吗?
郎廷佐也是汉军旗的,他靠得住吗?……眼看金陵陷落只在早晚间。金陵一失,江南半壁就将完全落入郑成功手中,那时,安徽、山东齐而响应,必定势如燎原,蔓延到山西、直隶,京师就将被包围,普天之下的汉人就会一起动手,拿起刀枪,杀向占领和盘踞在他们祖居田庐上的凶暴的满人,那时满洲将陷于反叛的汉人的汪洋大海!……满蒙八旗才有多少人!怎么敌得过这样的汪洋大海?这一切就要来临,这是满洲的末日,是爱新觉罗氏的灭顶之灾!……
福临越想越慌,越慌越怕,大滴大滴的汗珠沁出额头。他完全失去了理智和镇静,忘记了自己的身份,突然大叫一声:“额娘!……”旗下惊呆的侍从们,撒腿就没命地向慈宁宫狂跑,好象背后有青面獠牙的鬼怪在追赶他。
“额娘!额娘!〃福临一头冲进庄太后的寝宫。他那s出狂乱目光的眼睛、痉挛的扭曲的双手、类似疯癫的动作,把太后吓了一跳,可是她还来不及有所反应,福临已〃扑通〃一声跪在她脚边,气喘吁吁地说:“额娘,我们,退出山海关,回老家去吧!回到我们祖先呆的地方,回到我们应该呆的地方去吧!〃庄太后黑眉一挑:“皇儿,你疯了?”“不,不!〃福临慌乱地站起来,双手不住地颤抖:“江南已经丢了!郑成功就要攻陷金陵,安徽山东一反,畿辅危在旦夕!汉人几千万,几千万哪!哪能容得我们,额娘,我们快走!……”“你给我住口!〃庄太后脸颊抽搐,狠狠地咬牙喝道。可是福临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仍然瞪着惊惧的眼睛在那里乱嚷乱叫、指手画脚:“额娘,快走!再晚就来不及了!……”庄太后大怒,一把揪住福临的脖领,眼睛里燃烧着福临从不曾见过的熊熊烈火,使她此刻不仅威风凛凛,而且那么凶狠、可怕,福临吓住了,噤住了,看她狠狠挥开了右手,料想她就要抡过来狠狠揍自己耳光。不想那只手顺势拿过茶几上的一杯夏令冰水,“哗〃的一下,狠狠泼在福临头上。福临一个冷战,被冰水浇得透不过气来,不由自主地又跪倒了。
庄太后指着福临,叱骂的话象沉重的石头,一句一句照皇帝头上砸过来:“你这个败家子!窝囊废!草原上的兔子也比你强!你的父亲和祖父流血拚命打下的江山,你竟然胆小得要弃土逃跑!
你怎么配当爱新觉罗的子孙?你的血里怎么就没有祖先的英雄气概!你这个懦弱卑怯的东西,我生你的时候怎么没拿你扔去喂鹰!……”没有见过,甚至也没有人想到过,庄太后,一向那么温和、慈爱、明智,此刻会火山爆发似地破口大骂。事实上,她真气坏了。如果不是突然想到儿子的身份,那重重的一巴掌一定要抽在至高无上的皇帝脸上。
头上、脸上、身上都湿淋淋的福临,起初惊呆得如同木j,继而羞愧得满脸通红,到后来,涨红的脸变成紫色,太阳x卜卜乱跳,浑身颤抖,突然挺身一蹦,竟迸发出狂暴的急怒,大吼一声:“我去收拾这个郑成功!〃他〃嗖〃的一下拔出七宝刀鞘里寒光凛凛的小刀,上指苍天,目光疯狂地咬牙切齿道:“亲征!亲征!立刻御驾亲征!
不得胜还朝,就战死疆场,额娘,你静候儿的消息!〃他掉头就跑,太后一把没拉住,他已箭一样冲出了慈宁宫。
愤怒得双手还在颤抖的庄太后,此刻又被儿子突乎其来的疯狂震惊了。这样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即令她是亲生母亲,也觉得非常意外。她决不容忍她的儿子成为一个怯懦的、无所作为的君主。但是亲征,这关系着入关十六年的整个王朝的稳定甚至存亡。皇帝一旦亲征失败或是阵亡,那就毫无退路、毫无补救了!
庄太后一把抓过另一杯冰水,猛然把热烘烘的额头贴了上去。在这重大的关系社稷安危的时刻,她必须使自己迅速冷静下来。凝思片刻,她立即动身追往养心殿,劝阻福临。但她晚了一步。养心殿太监禀告说,万岁爷不吃不喝,怒气冲冲,踢倒了好几个小太监,草草着了朝服,救火似地奔往乾清宫上常朝去了。
乾清宫里,表面威严沉静的福临,脸色白得象纸,用高得刺耳的声音宣布:“……朕意已决,即日御驾亲征!〃已被郑成功围金陵的消息弄得惊恐不安的王公大臣们,听得这一声,不啻暴雷在头顶炸响。他们都了解皇上的性情,也就更知道此举的巨大危险,一个个急得变了脸色,纷纷奏告劝阻。不多时,皇上的御座前、丹陛上就跪了黑压压的一大片。不想这反而激起福临的更大愤怒,他登时双眉倒竖,c起御用宝剑,左右开弓,乒乓一片乱砍,把他那精雕细刻、金光闪闪的八宝金龙御座劈成了碎块,他〃当啷〃一声掷剑于地,暴怒地喊道:“谁再敢阻止朕御驾亲征,就要他象此座一样!……傅以渐,胡世安,你们立即给我拟出亲征旨意,广告京师、天下,晓谕百姓!〃福临的声音在乾清宫那高大深邃的殿堂中发出震人的嗡嗡响,王公大臣、文武百官,谁还敢再说一个〃不〃字?
一连两天,整个皇宫内院混乱一团,都被〃御驾亲征〃搅得昼夜不宁,惊慌失措。人们听说皇太后试图使这疯狂的皇帝恢复理智,用温言细语平息他的暴躁,但无济于事,皇上一直没有松口。皇太后又派皇上的r母去皇上跟前劝诫,因为福临一向敬之如生母。可是这位嬷嬷鼓足勇气的话还没说一半,皇上就跳将起来,恶狠狠地嚷道:“再要罗嗦,就把你劈成碎片!你不知道朕在乾清宫的宣谕吗?”嬷嬷吓得差点跌了个跟头,连忙离开了这个不可理喻的人。
更大的混乱象瘟病一样,已在京城中传染蔓延。金陵失陷的谣言,本来就使许多人惶恐不安,很怕刚刚平息了十来年的天下又要大乱,而各城门贴出的〃御驾亲征〃的布告,更证实了他们的忧虑,一场大战乱,仿佛就要从天而降,迫在眉睫,庄向头顶了。一夜之间,全城各处都象被捅开的马蜂窝,乱成一片,不少商号闭门,闹市骤然冷落,动作快的人家已经在收拾细软,准备外逃避难了。至于八旗之家,则不得不准备从征,也是一派惶惶不安。整个京城笼罩在愁云惨雾之中。
深恐触了龙鳞招来杀身大祸,又不甘心眼见朝廷危若累卵而不管不顾的王公贵族、文武大臣们,便走马灯似地纷纷往慈宁宫谒见皇太后,求太后设法劝阻皇上。想必是得到了皇太后的暗示。这些人又都掉头打道宣武门,去汤若望处求他帮忙。这样,天主堂前的那条街,整日价车如流水马如龙,拥挤不开。相识的仆从们见了面,代替互相问好的第一句话是:“汤老爷应了吗?〃回答者总是满脸忧伤地摇摇头,仿佛去参加了一个葬礼。
亲王显贵、部院朝官都来了。汤若望不胜其扰,却一直不肯答应。事情很明白,皇上向来说话算数,又正在气头上,谁敢去劝,谁就十有八九要被〃劈成碎块“的!
天黑以后,汤若望才疲倦地倒在他的躺椅上。整整一天繁忙的接待,几乎把这个白发老人累垮了。他内心还有一层说不出口的忧伤。近两年来,他的这个学生一天天亲近佛门禅宗,一天天冷淡和回避他这当年极为尊崇敬爱的玛法,使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也许这股老年人的委屈,也是他执意不肯答应的一个原因吧。他的新来的助手,有一头深褐色鬈发和深褐色眼睛的南怀仁神甫,看了他一眼,便去倒了一杯汤若望心爱的莱茵白葡萄酒……这是南怀仁特意为汤若望带到中国来的……送到他手中,同情中带着怜惜,说道:“约翰,你的神情那么忧郁,……你真累坏了!”“谢谢。〃汤若望接杯喝了一口,轻轻舒了口气。
对面的苏纳神甫感叹道:“这些大人物,多么卑怯!自己没有勇气以死谏君,却要拉一位老人为他们挡箭!〃白乃心神甫又高又瘦,深陷的蓝眼珠一直望着屋顶,耸耸肩说,〃这有什么奇怪呢?中国的皇帝,比我们欧洲君主的权力大得多……嬷嬷他又是这样喜怒无常,不可理喻。〃汤若望朝白乃心摆摆手:“不,不!那孩子决非不可理喻。
盛怒之中,谁也不免糊涂。”
白乃心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你还为他分辩?难以理解!
他对你不是越来越冷淡了吗?亲征这样的大事,你事先竟一点都不知道!〃汤若望张张嘴,没说出什么,脸却突然涨红了,碧蓝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全然是一个因委屈而伤心的老人情态。众人都看到了,又都避开目光,不忍看他。汤若望毫不觉难为情地推手帕拭泪,低语道:“哦,可怜的孩子!……”沉默片刻,苏纳神甫说:“那么,皇帝是要亲征了?〃白乃心对南怀仁说:“皇帝亲征,势必不可收拾。我刚从外面回来,北京城乱得要翻天啦!皇帝一旦将他的御林军都带走,京师畿辅之地定会大乱;皇帝若是战而不胜,天下大乱,恐怕就不可避免了!……“他表面轻松、骨子里严重的话,使说话不多的南怀仁突然抛出一个很有分量的问题:“天下大乱,对我教会有什么好处?满洲垮台、皇上不幸,对我们传教大事是利还是弊?〃他虽然越过白乃心的肩头凝视着墙上的圣母画像,说话也是轻轻的,仿佛在自言自语,却使正在喝酒的汤若望动作一顿,放下酒杯,那么尖锐又那么沉重地看了看南怀仁。
大家都感到了南怀仁低语的重量。但是,殉道者毕竟不是可以劝说的,何况论年龄、论资格,他们都是汤若望的后辈。一片沉默落在了这间深邃、简朴的屋子里。
汤若望慢慢站起来,白须白发白眉,粉红的脸膛上笼罩着庄严和神圣,手抚胸前的十字架,徐缓地说:“好吧,我去。
为了人民的安宁,为了耶稣会的荣誉,为了传教事业的前途,也为了那可怜的孩子,即使是拿性命去孤注一掷,也是值得的。上帝与我同在。〃次日一早,另外三位神甫专为汤若望做了弥撒,祷告上帝保佑汤若望成功。想到皇上的喜怒无常,想到满洲嗜杀的野蛮旧习,汤若望向同伴们告别时,四个人都流泪了。后来,汤若望用手指抹去眼泪,勉强笑道:“朋友们,不要象哭死者似地哭我吧!正义的事业,上帝会看到的。〃晨雾弥漫,宣武门城楼变得遥远又模糊,在悲壮苍凉的气氛中,南怀仁他们眼巴巴地望着老神甫远去,不知这是不是最后一次见他?不知他能不能生还?
紫禁城越来越近,汤若望渐渐从苍凉的心情中解脱出来,变得冷静了。不错,近来皇上疏远了他,被那些僧徒包围着。
那些僧徒都是坚决反对天主教的,这对教会很不利。皇上也不是许多年前汤若望所熟悉的那个少年了,他长大成人,不可能还象小时候那么依恋他,又正在暴怒的火头上,这是汤若望处境危险的地方。不过,汤若望了解福临,知道他天资聪慧,有极高的判断能力,有极锐敏的目光。他不相信,连白乃心神甫都能看清的形势,福临会看不清。也许出于他高傲的帝王尊严,即使是气头上说错的话也不肯收回?对福临那种病态的自尊,他是太熟悉了。
聚在朝房的王公大臣们,一见汤若望,如同见到救星,一齐围过来,七嘴八舌说个不了,无非是问候、感谢、钦佩、催促。原来,整整两天了,没有一个人敢向皇上进谏。汤若望打心眼儿里瞧不起这些显贵,只得静静听着。当召引太监传他上殿时,他才客客嬷嬷地一拱手说:“诸位为国爱君一片诚意,若望不胜钦佩,少陪少陪!〃说罢昂首挺胸地随着太监去了,毫不理会背后那一道道含意复杂的目光。
这位召引太监一向与汤若望交好,途中便把这两天发生的事,一古脑儿细细说给汤若望听,并说:“皇上眼下已经有点安静,不象前两天那么大喊大叫了。”汤若望心里一动,或许福临已经明白过来了?但是他决不会自动撤销亲征的旨意,必须有人来给皇上台阶下。汤若望感到庆幸,这人可能就是自己
。这对转变皇上对自己的态度,对今后的传教事业真是大好事!
福临坐在乾清宫的暖阁里,面色依然严峻,双眉紧锁,双唇紧闭,有力地昂着头,一副高傲中带着固执的表情。看到皇上这种态度,汤若望心头一凉、一紧。但是仔细端详,福临右手执一柄描金牡丹折扇,左手翻着一函《玉台新咏》,汤若望心中又是一热、一松。这是他所料想的最好情况。
汤若望连忙趋前几步,跪到福临脚下,双手递上他昨夜在灯下斟酌再三的奏疏,随后便匍伏在地,不再抬头。他听到纸声窸窣,知道皇上在翻阅他的奏章。不待福临发问,他便很深挚地说:“触怒皇上,本是死罪。但若望宁肯粉身碎骨,也不能辜负皇上的信任,不能不忠于职守,有所见而不言。皇上一身系社稷江山安危,系天下万民所望。老臣以十数年忠诚,恳求皇上罢亲征之议,恳求皇上,不要使国家再濒临破坏的边沿……”汤若望说得感情激荡,曾经战乱的他,一时竟老泪纵横了。
沉默有顷,汤若望听到一声没有料到的那么轻柔的语调:“玛法请起。〃汤若望疑心自己听错了,抬头一看,福临的情绪已经完全变了过来,表情虽然只不过可称为平缓、平静,但眼睛分明已透出温和的光泽。
“玛法一片忠诚,使朕心下感动。玛法的奏疏说得透彻。
毕竟玛法博古通今,见解精到。朕虽不敢与历代贤君相提并论,却也懂得从谏如流的道理……”福临大约还说了些别的,但汤若望已经听不进去了。在皇上夸赞他见解精到时,他心里一轻松,顿时觉得四肢瘫软,差点动不了。好不容易才恢复了常态,他又向皇帝建议说:“郑成功即使攻占金陵,也不是无法补救,只需拿出重饷,速派援军,先堵住他北上的路,再令征云贵大军回师攻战,郑成功在江南是不能立足的!”
那些应召来乾清宫草拟诏书宣告亲征作罢的大学士和学士们,都以万分感激的目光向汤若望表示感谢。这消息风一样传遍了紫禁城,汤若望出宫时,不论内宫还是御前侍卫、乾清宫侍卫,全都向他行注目礼;王公贵族对他点头微笑;满、汉文武大臣向他弯腰;一道一道宫门边的侍卫一递一声地高喊着:“伊里!〃向他致敬。他们的笑容是真心实意的,他们的快乐是显而易见的。汤若望竟又被感动得热泪盈眶,想到将有许多显贵体面人物又会来拜望他,会把他当成国家的救星,他真觉得自己是个扶危济困的英雄了。他昂首阔步,向所有的人微笑,心里有一股孩子般的得意和快乐。他的得意和快乐围绕着一个中心:此举提高了他的地位和威望。他自顾自地笑着,轻声地用科伦家乡话自语道:“教会的神圣事业将因此而获得更大成功!……哦,太好了!……”福临那紧张得几乎达到破裂程度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他暗暗地舒了一口气。其实,昨天承乾宫送来董鄂妃的请安请罪折之前,他的盛怒已过,明白自己的错误了。董鄂妃的折子除了为自己的过失向皇上领罪,陈请贬位以外,还委婉地恳求皇上以社稷江山和百姓黎民为重,千万不可自蹈危机。立国未久,京师尤重,相信皇上能临危不惧,稳如泰山。郑成功东南一隅,决不能与天下抗衡。一番知心而明睿的话,使福临更清醒了。但是,旨意传了,布告发了,御座也劈了,怎么收回?怎么下台?
汤若望的冒死进谏,恰逢其时。玛法是皇太后的义父,掌管天文天象的博学大臣,在民间享有〃汤圣人〃的美称,身份、地位、威望明摆着,就着他的手下台,再合适不过了,皇上不仅不失体面,还可博得〃从谏如流〃的美名呢!
大臣们都已匆匆退出乾清宫,赶着去办理收回〃御驾亲征〃的一层层事务。完全平静下来的福临,接过小太监送上的香茶,喝了两口,眉头重新紧锁了:不好下的台下了,亲征作罢了,可是郑成功怎么办呢?……多尼、罗可铎大军尚在云贵;岳乐不能离开;济度呢?顺治十一年他曾挂定远大将军印,专征郑成功。郑成功多年不灭,退而复来,济度上一次南征不成功有很大责任,这次再让他出马,也说得过去。
不过……福临早就感到济度对自己不满,让他挂印远征,能完全放心、松手吗?
福临瘦长的手指在御座的扶手上轮番按捺着,他在沉思。
他忽然想起,康妃的母亲是济度的表姐,三四天以前,简亲王福晋还同佟夫人一道来景仁宫探视康妃。要不要从康妃那里探探口气,看看简亲王的怨气究竟有多大,究竟主要为了什么,然后再作定夺?
夏日天长,看看钟表已过戌初,而窗外天色还不暗。福临决定今晚到景仁宫去。刚要传旨,他又犹豫了。他从案上的红木摺匣中拿出皇贵妃的奏摺,不知第几遍地打开来看,那娟秀清晰的小字恰如旗人,一霎时就使福临产生如处春风的感觉。他轻轻抚摸着她的字,心头滚动着阵阵柔情。今晚,他原要召乌云珠来养心殿的呀!他暗暗盼望着的一天终于来了,可是……福临终于把那摺子放回匣中,心里说:“乌云珠,为了社稷江山,又要委屈你一夜了……”此刻,乌云珠正在坤宁宫与皇后闲话。一场骇人的暴风雨、一次可怕的危机终于过去了,两人都由衷地高兴。皇后笑容满面。皇贵妃仍然带着几分忧虑说:“虽然宫内、京师就此平稳了,可是对付郑成功,还要花大气力呀!〃皇后说:“那是外事了,自有文武大臣们辅佐皇上料理。〃她爱怜地看看董鄂妃消瘦的面颊,叹道:“你身子这么虚弱,总是用心太过了。也该静心调养才是啊!〃董鄂妃一笑:“姐姐美意,小妹心领了。只是我生来的贱脾气,凡事只要过耳,便不能不过心;但凡过心,便忍不住地要细细思虑。所谓心劳命薄,不如姐姐厚福啊!〃皇后连连摇头笑道:“罢、罢!巧妹子再不要挖苦笨嘴拙舌的老姐姐。倒是说说看,皇上究竟为了什么,竟怪罪到你头上了?〃董鄂妃的头低下去了,静幽幽地说:“总是我不好,惹他生气。不怪他这么多天一直远着我……”“唉,说不得!〃皇后蹙了双眉,“他离了你,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见天发脾气摔东西打人。要是有你在身边,这回也未必闹得这么凶……”一个坤宁宫小太监急急跑进来寝宫门口,结结巴巴地禀告:“万、万岁爷,驾到!〃二人吃了一惊,心里顿时发慌,互相对视一眼:二更已过,夜这么深了,皇上为什么驾临坤宁宫?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又出了什么意外?
皇后急急忙忙地说:“妹妹快随我出去接驾!〃董鄂妃连忙答道:“不行,我正待罪,没有皇上旨意不能面君,姐姐你快去吧!〃皇后刚刚迎出中门,福临仿佛浑身燃着烈火,大步闯进坤宁宫,从跪下请安的皇后面前,〃呼〃的一声挟着一股疾风闪过去了。皇后心慌意乱,赶忙站起身,随着进了中门。只见福临双手叉腰,站在正中,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一脸盛怒,面色惨白,牙齿咬得格格响。他厉声喝道:“李国柱!进殿听宣!〃接着,〃哗啦〃一声拔出了腰刀,吓得在场的人脸色都变了,总管太监李国柱更是跪在那儿缩成一团,象一只瑟瑟发抖的老鼠。
“哐啷〃一声,皇上把腰刀扔在李国柱面前,他那愤怒而严酷的声音在殿内震响:“立召乾清宫值夜侍卫,带朕的腰刀往景仁宫取佟氏之首复命!”“啊!……〃情不自禁的惊叫,来自好几个方向、好几个人之口。皇后大惊失色,急忙扑到皇上脚下:“皇上!皇上!你这是怎么啦!……”福临暴怒地一脚踢开皇后,皇后〃哎哟〃叫了一声,福临全然不顾,向李国柱吼道:“你敢迟延,朕先杀了你!〃李国柱双手捧着御用腰刀,抖抖索索地跑了出去。董鄂妃从寝宫冲出来,猛地跪倒在皇上膝前,双手抱住福临的腿,哀声求告:“皇上,皇上,你不能啊!……”福临一哆嗦,惊讶道:“你!……”他怎么也没想到,董鄂妃会在此时此地突然出现在他眼前!他又惊又痛,弯下腰,双手扶住了满脸是泪的乌云珠。
“陛下,佟家姐姐是皇子生母,于皇家有大功,无论如何,罪不当死!妾妃待罪多日,今天陈请处分。皇上若处置佟家姐姐,就让妾妃替她担待了吧!〃董鄂妃说罢,朝福临一叩头,站起来转身就走。福临伸手没拽住,她已急急忙忙跑出了殿门。福临大声一喊:“乌云珠!……〃殿外黑沉沉的夜色里,回答他的只有〃橐橐橐橐〃急促的木底鞋的敲击声。福临惊呆了。皇后这时已由地上坐起,大腿侧被福临那一脚踢得很重,她一手悄悄地抚摸着伤处,重新跪在皇上面前,含泪道:“皇上,看在我们姐妹的分上,饶了康妃吧!……”福临当然听得出〃我们姐妹〃是指她和皇贵妃,也发现了她轻轻抚腿的动作,知道自己踢重了,心里有些后悔,脸上怒气稍稍减退了几分。宫女、内监们全都跪下了,同着皇后求情。福临板着脸,并不作声。沉重的空气压得人无法呼吸,只有窗下那金色的西洋自鸣钟〃滴答滴答“响个不停。
李国柱满头大汗地跑了回来,一进门便跪倒在地,双手高举着那柄闪着寒光的腰刀,上岂不接下气地报告说:“禀万岁爷!奴才与当值侍卫赶到景仁宫,皇贵妃娘娘不知怎么也在那里,护住康妃娘娘,不准用刀,说要是动刀,就连她一起……奴才们不敢造次,特来复旨。”“佟氏呢?〃福临狠狠地问。
“康妃娘娘跪地领罪,要奴才转奏万岁爷,说她死不足道,死不足惜,只求万岁爷……她求万岁爷亲自动手杀她,她说她死而无怨……”半晌,福临不言语,大家都提心吊胆,谁也不敢抬头,只静静听着,不知会是个什么结果。
“皇贵妃为什么不回来?〃谁也没想到福临接下来问的是这么一句话。
李国柱并不知道皇贵妃刚才也在坤宁宫,所以对〃回来〃二字有些莫名其妙,但他一点不傻,立刻禀道:“万岁爷,奴才离开景仁宫的时候,皇贵妃娘娘和康妃娘娘正搂在一处,抱头大哭呢!〃福临一时辨不清心头滋味,既感慨,又赞叹,又是愤恨,又是疼爱,酸甜苦辣,搅成一团。他长叹一声,朝着正殿中的宝座,慢慢地坐了下去。
—— 三 ——
京师各门贴出了罢亲征的圣谕,恰似一剂凉药,混乱局面很快平息下来。跟着,朝廷封达素为安南将军,带领索洪、赖塔两员大将率师南下增援,阻击郑成功,京师就完全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和繁华。
长街上人来人往,又变得热闹了。
远远走来两个人。前面一个穿了件显然不是他自己的肥大长衫,人几乎被淹没了,却挺胸凹腹地迈着洒脱的步子。不管他怎样强打精神,也掩不住那一脸菜色和深陷的眼窝显示出的贫寒。后面一个短打扮的佣工,打着一袋米,亦步亦趋地随着,摇摇晃晃。
佣工一翻肩膀,把米袋放在路边,大口大口地喘气。
“你怎么又歇下来了!〃穿长衫的跳着脚大声嚷叫。
“唉,实在对不祝让小人再歇口气。〃佣工低声下气。
“歇气,歇气!象你这么干活,什么时候才能到家!〃穿长衫的喊叫得更凶,招得街上行人和闲汉围上来看热闹。一个高大的穿灰紬袍的汉子分开众人,问:“这是怎么啦?〃瘦骨伶伶的佣工身躯单薄得象块木板,眼泪汪汪地连连说好话:“小人不好,小人不好,误了大爷的事!实在气力不佳……”雇主瞪他一眼,没好气地说:“没力气就别拿这份脚钱!〃一看穿灰紬袍的汉子高直的鼻梁两边闪动着一双炯炯虎目,气概不凡,大有爱管闲事的劲头儿,他连忙解释说:“大爷,我雇他扛米,可他倒好,三步一停、五步一歇,一顿饭工夫,走不出半里路,我能不急吗?家里等米下锅呢!”
那双浓眉下的虎目一转,直s佣工:“你也是个男子汉,这六七十斤的小玩艺儿,你就这么吃劲儿?〃佣工看看雇主,又看看围观的人,不知怎的伤心起来,叹息道:“我哪里当得了佣工打得了米啊!……先祖乃前明刘大学士,我……唉!〃他抱着头蹲下去。
人群一片惊讶议论声,灰紬袍汉子不由得倒退一步,上下打量这个穷途落魄的贵公子。不想那雇主惊叫道:“天哪!
你是二宝表兄?……咱们是亲戚呀!”“你?……”佣工吃惊地站起来,瞪大眼睛。
“唉,我是张松江之孙,咱们是姨表亲啊!〃雇主又喜又悲。
人群中一老者笑道:“既然都是贵胄,又是亲戚,就别难为人家了,把米分给人家一半就是。〃雇主红了脸:“这……可不行!我家断炊两天,好不容易厚了脸皮向求告,才得了这五斗米、二百文钱……”他咬咬牙,转向佣工:“表哥,一同到我家去吃顿饱饭吧。〃说着,他挽挽袖子,自己去打那袋米。他还不如他表兄,那袋米竟纹丝不动,人群中腾起一起哗笑,打趣、嘲骂此起彼伏,表示着强者对弱者的轻视,发泄着对潦倒的贵公子的幸灾乐祸。两个瘦弱又胆小的豪贵子孙又羞又窘,竟互相搂抱着哭了,其中一个嘴里还呜呜咽咽念着〃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灰紬袍汉子没有笑,他伸手攀住路边一棵槐树的胳膊粗的树干,略一抖腕,〃喀吧〃一声就撅断了,略事修整,交给两位〃贵公子〃,说:“两个人抬着走吧!〃两人抬着米袋,趔趔趄趄地走远了,围观的人才议论着、说笑着、叹息着慢慢走散。灰紬袍汉子拦住一位须发灰白的老人:“刘大学士、张松江是什么人?”老人正沉浸在今昔感慨中,不在意地顺口答道:“那都是前明崇祯朝的宰相啊!谁料子孙败落至此!……”他又回到自己的感慨中,轻轻摇头叹气,慢慢迈步,嘴里喃喃地念着:“五斗米,五斗米,两公子,抬不起,枉读诗书怨劬劳,乃祖乃父岂料此?……”灰紬袍汉子一动不动地站着,象一尊矮粗厚重的铁狮子,他在沉思。几名牵着马的王府护卫近前跪请王爷回府,他才心事重重地跨上金鞍。
这是简亲王济度,为了散心解闷,出府来微服游走。目睹了刚才的一幕,给他沉重的心又坠上了一块大石头。
自从为撤议政的事他公然站出来反对福临、并迫使福临让步之后,在满洲勋贵中,他的威望更高了。与此同时,他也感到皇上对他的戒心更大了。撤议政的风波是过去了,以后呢?济度忠心耿耿,决不向任何有损满洲八旗威望的行为屈服,哪怕是皇上的旨意!皇上会后退、会屈服吗?皇上会怎样对待他这位满洲忠臣呢?
竟派达素为安南将军南征,置他济度这个郑成功的老对手于不顾!三年前,不是他把郑成功赶到海岛上去的吗?眼下朝中有资格佩大将军印的,除了他济度还有谁?可是这么紧急的危难时刻,皇上不肯用他!猜忌之心,不是显而易见的吗?至于皇上自己,为了郑成功围金陵,闹得个天翻地覆、一塌糊涂,象个八九岁的小孩子,哪里有一点人君之度?当济度听到密报,说皇上初闻警报竟惊慌得想逃回关外去时,他在气恼和愤怒中,第一次闪过一丝朦朦胧胧的念头:“这样的皇上,能行吗?〃今天看到的这两个败落到如此地步的前明宰相后代,使他受到很大刺激。王公贵族、满蒙八旗的后代,他简亲王的子孙,会不会也沦落到这种地步?……那位年纪轻轻的皇上,醉心于前明制度,崇儒教、重文士、习汉俗,那不正是要拿满洲子孙送上这条败落的路吗?想到自己的孙子、重孙子也有可能变得和那两个褴褛、委琐的人一样,手无缚j之力,乞讨佣工为生,最后在贫困潦倒中死去,济度不觉打了个冷战,快马加鞭地赶回王府。
进了府门,他顾不上喝茶、休息,立刻在正殿王座上坐定,把他的六个儿子召到跟前,一排站起,命他们齐声背诵老郑亲王济尔哈朗的那段临终奏章。儿子们知道父亲的脾气,并不奇怪这样的举动,加上一向害怕父亲,便听话地大声背诵:“……太祖创业之初,日与四大贝勒五大臣讨论政事得失……”济度的儿子们从小受到严格的骑s锻炼,一个个高大魁伟,熊背虎腰,一横排站在堂前,真象一列茁壮的小松树。祖父的遗表,他们从小背到如今,早已滚瓜烂熟,张口就来。看到这样的虎豹儿郎,听着充满青春力量的粗壮中略带沙哑的整齐的声音,做父亲的心头迸发着自豪和振奋,刚才那些y郁的思虑暂时抛到了脑后。
儿子们齐刷刷地背诵完了遗表,济度照例来一段训话。今天的训话有内容,不似往日那么枯燥。济度纵然不善描述,还是把街头所见详细地说给儿子们听。最后,他沉下脸,把如钢似铁的话一句句掷向阶前:“我们天潢贵族、八旗世家,决不可沾染汉人文弱恶俗,不然就会亡国破家!威临天下、百战百胜,靠的就是弓马刀箭。我急急忙忙赶回来,就是要领你们到s圃去,考考你们的骑s,懂不懂?”“是,王阿玛!〃儿子们同声回答,震得窗纸沙沙响。
“二弟!二弟!……”女人的声音从殿外长长的廊子那边一路响过来,呜呜咽咽的。一个穿着素色蓝缎袍、梳着两把头的贵妇,搀着两个丫头,跌跌撞撞地出现在阶前。济度皱皱眉头,站起身,大步跨出殿门。儿子们早闪开路,又一齐跟在济度身后出门迎接。他们都认得,那是济度的表姐佟夫人。
佟夫人的母亲是郑亲王的表妹,佟夫人与济度的亲缘关系隔得相当远。如果她只是一位汉军都统夫人,两家不会有多少来往。然而佟夫人的女儿是景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