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日，唐盾去城中拜见完亲朋，才终于得空去库房翻字画。
  平日家里还有下人打扫，库房本来就是放各种杂物的地方，就算是什么名贵字画珍玩，在老大粗的父子俩眼里也是杂物，往大箱子里一放，就一起放库房了。下人打扫得少，进了里头冷冷清清的，还有细微的尘埃。
  唐盾也不在意这些尘土，进去就着手翻找，好不容易才找到祖父留下的箱子。
  他力大如牛，一人将大箱子搬到明亮出，打开锁头，箱子里放置了不少花花绿绿的瓶子、奇巧铜兽，还有各式各样的酒盏茶盏，五花八门，什么都有，除了酒杯，全都是些文人喜欢的东西。
  他俯身挑了几件瓶子茶盏摆饰，又拿了十几本书，抓了几幅画卷，真恨不得将所有东西都扛过去给想想，省得他挑，挑的她还未必喜欢。唐盾挑了一怀的东西，就要关上箱子，想起祖父最喜欢的那幅字画，又让下人取出来。
  下人是家里的老仆，见状说道：“少爷，老爷以前叮嘱过，这里面的东西唯独这画不能送。”
  “我祖父都不在了，画没人欣赏那有什么意思，还不如送给懂画的人。”
  “老奴不敢，您还是问问老爷吧。”
  唐盾说道：“行，你先把画拿出来，我一会去问我爹。”
  唐爹这会还在院子里打拳，多年养成的习惯，即便是刮风下雨也没停过。他见儿子拿着幅画过来，立即问道：“你拳打完了？”
  “早上有事，没打拳。”唐盾见他爹要发火训斥，说道，“我挑了几件东西要去送给想想。”
  唐爹的脸色顿时祥和下来，两眼微弯，“挑了什么？可要挑最好的。”
  “祖父不是留下来很多珍宝，我就拿了几件。”
  唐爹立即骂道：“你就不会去买点胭脂水粉送人，学学你爹，当年就是这么买了送你娘的。”
  唐盾干咳一声说道：“爹你说这么大声，不怕我娘听见吗？”
  他可是听说，当年他爹爱慕他娘，第一次送礼，送了一把都能反光的雪白大刀，吓坏了他娘的一众小姐妹，唯有他的娘亲，笑得捧腹。
  然后就答应了他爹。
  唐爹不说话了，他还真的怕被听见。他清了清嗓子，说道：“送珍玩也不是不行……不过那幅凤图你不许送。”
  他说话间唐盾已经展开手里拿着的画卷，上面画了一只凤，正是他爹说的那幅。
  唐爹瞪眼道：“我说的就是这幅，你爷爷临终前特地交代过，这画不能送给别人。”
  唐盾听出这画的意思来，说道：“别人？那能送谁？”
  唐爹说道：“没人可以送了。”
  “那爹您说不能送别人。”唐爹顿了顿，没有继续说。
  唐盾看看这画，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说道：“祖父怎么就那么爱这些冷冰冰没点热血的字画。”
  唐爹瞥他一眼，说道：“你祖父文武双全，哪像你，粗人一个。”
  “……”您还不是一样！唐盾怕挨揍，没敢说，重回话题，“既然不能送，就不送了吧，我原本还想给祖父找个知音。”
  唐爹见他慢慢将画收起来，眼见画面消失，他又道：“你要是想送，就送给想想吧。”
  唐盾意外问道：“爹怎么又同意了？”
  唐爹说道：“你刚才问这画可以送谁，爹告诉你，这画原本是你祖父要送给谢家人的。”
  唐盾想了想，突然明白了，“谢家……谢丞相？为什么不是谢丞相，而是谢家人？”
  祖父当年跟谢丞相交情深厚，两人惺惺相惜。谢丞相被流放后，祖父就再没有笑颜，两年后，也撒手离去。
  唐爹突然叹气，说道：“罢了，谢家早已没了后人，又过了十余年，告诉你也无妨。”
  *****
  想想这几日都没有回家，想着爹爹和九娘也该见完亲朋了，这才动身回去。走的时候谢十安不在扫花堂，她便留了张字条，说她这两日告假回家，不用备她的饭了。
  等谢十安回来，进了院子就看见她压在石桌上的字条，取了一看，见是想想留的，未看内容，就已露了笑。
  他看完后刚将字条收好，就听见有脚步声往这走来，回头一瞧，就见唐盾又拎了只鸭进来，见他就笑道：“我又自备干粮来蹭饭了。”
  谢十安笑道：“想想回家去了，说回去住两天。”
  “那她可就没口福了。”唐盾说道，“我俩吃。”
  起先他是为了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想想才带肉来，可尝过谢十安的厨艺后，想法就变了。谁让谢十安的厨艺这么好。
  鸭子的毛难除，肉质又韧，难拔难炖。唐盾帮忙打下手，等将鸭子炖上，就迫不及待想要吃了。
  他端了碗筷出来，谢十安也拿了茶水出来。他见地上放着一个箱子，问道：“给想想的？”
  “对，想想那空荡荡的，她胆子小，又怕黑，屋里太空肯定睡不好，我就给她拿点古玩字画什么的。”唐盾说道，“听说她院子里的灯笼是你买了挂上去的。”
  “是，院子里太黑了。”
  唐盾笑道：“你对她真上心，不过想想对你也上心。”
  谢十安没想到他会把话说得这么直白，唐盾继续说道：“你别看想想总是心高气傲的模样，实际上不这样。她面冷心善，还特别懂事。这次我刚回来就听见她爹娶亲，吓得我赶紧直接跑云家。还好，她没哭，想必是因为有你吧。”
  “是想想明事理，不是我。”
  “我可看见了，那晚她可是靠着你的，否则早哭了吧。”
  谢十安仍是摇头，“不是我。”
  唐盾突然明白了，“你不希望想想喜欢你？”
  谢十安想说是，可一瞬迟疑，就是这片刻的迟疑，直爽的唐盾已经知道没必要去听后面的话了，朗声笑道：“慢慢来吧，你们也没认识多久。”
  跟直白的人说话就算是掩饰也没用。深谙这个道理的谢十安也不辩解了，只是说道：“我迟早是要离开的，但想想的志向在晋国，是不会走的。”
  “不是说船到桥头自然直，现在别愁这个。”唐盾又道，“这些字画也送你一些，你喜欢什么就挑了去，想想肯定不在意。”
  谢十安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别客气，跟我客气什么，你是想想的朋友，那也是我的朋友。”唐盾大方说道，“只管挑。”
  用过午饭，唐盾就走了。谢十安送他到大门口，回来院子看见那大箱子，这么大，也不知道唐盾怎么扛进书院的，他的力气可真不小。他蹲身开箱，里面都是一些瓶子摆饰，还有几幅字画。他没有先挑，等想想回来吧。
  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回书院。
  他低眉看着箱子里的东西，才发现自己的心里，早就住进了一个叫云想想的姑娘。
  *****
  临近八月，书院将要闭馆，甲字班的先生就忙碌起来了。
  想想任教的这几年，甲字班的学生每逢闭馆无一不“通”，没有一个学生会重返书院。以至于学生的爹娘总是千方百计想将孩子塞到想想的甲字班中，一度乱了套。
  好在想想不图这虚名，一切随缘，每年开馆分了什么班就什么班，任谁要往她手里塞人她都不多接一个。
  今年五个甲字班又多了谢十安这个先生，众先生发现肩上担子轻了不少，学生比以往更加踊跃大胆，答题时的答案说得更加圆满通顺。林洞主甚至都提议年底开馆，多开一个甲字班给谢十安，但被谢十安婉拒了，依旧愿意做游走先生，不愿长教。
  这一声婉拒，又让想想多了几分担忧。
  看来他是真的不打算长留大晋，随时要走。
  这一走，恐怕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吧。
  七月依旧炎热，晒得连树上的蝉鸣都弱了许多。想想院子里的草木都已拔高，但还不能达到纳凉的高度，她便常往谢十安那跑，借口说是纳凉。
  谢十安又怎么不知道她的心思，扫花堂的树也是刚栽种的，比她院子里的树高不过半只巴掌。每次他想要对她好，就总想起唐盾的话来。
  他也深知，自己终有一日会悄无声息离去，所以不能让想想继续有念想。因此总躲着她，故意躲着，听见外面有脚步声，他也会假装不在屋里。在甲字班授课，他也总避着她。
  一来二去，谁都看得出谢十安在避嫌，就连不常在书院的甄远都看出来了。
  但想想还是往扫花堂跑，去甲字班“偶遇”他。久了，甄远都禁不住说：“云想想，你笨呀，没看出来谢十安不愿见你。”
  “我知道。”想想说道，“但我想见他。”
  “……”
  弯弯眉头中，藏着浅浅落寞，想想说道：“我喜欢他。”
  甄远着实意外她的直白，坐在石桌对面问道：“可看起来他不喜欢你，否则不会避着你。”
  想想也知道这个，他在躲着她，也不再对她好了，在书院碰见，他就立刻跟别的先生说话，根本不再跟她独处，也不单独跟她说话。
  可她喜欢他，这有什么办法。
  “我总不能因为他不喜欢我，我也就不喜欢他。”想想说道，“我没做什么坏事，也不是坏人，他就算不喜欢我，也不会讨厌我。或许慢慢的，他就不躲着我了。”
  甄远差点没被她的逻辑绕晕，他伸手戳戳她的额头，说道：“你真是笨，云想想，要不然你喜欢我好了。反正啊……我挺喜欢你，你喜欢我的话，我就立刻带你回越国。”
  “哦……越国太远了，不去。”
  完全被她忽略了“喜欢”只关注在“越国远”这件事的甄远真想弹她额头，就光想着谢十安。他自觉被喜欢无望，可又颇不甘心，问道：“那你为什么不找机会直接问问谢十安，他不喜欢你哪点？”
  想想突然觉得这个提议很好，她目视甄远，说道：“太子殿下，这个提议好。”
  但首先，她要找到跟谢十安独处的机会。
  他总躲着她，还是故意躲的，这机会可不好找。
  她又打不过他。。
  这可就难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