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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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知 更新:2022-04-20 12:06 字数:129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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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大多数当母亲的一样,云纬娘也总是认为自己的女儿还是个孩子,不愿正视她已长大成人,直到有一天她发现女儿腰上没有围着自己用五色棉线为她编的那条裤带,而是扎着一条男人的黑棉线腰带时,她才大吃一惊,才急忙追问,这才知道女儿已早和来收绸送丝的尚家儿子好上了。 南阳这地方一些偷偷相爱的男女,在交换信物时交换的不是寻常的丝帕和烟荷包,而是系裤子的腰带。交换这种信物的主动权通常在女方手里,它表明女方已决心把自己的身子许与男方,解除了通向自己身子最隐秘部位的关卡。男女双方只要交换了这种信物,剩下的便只有一件事好做:准备成婚。当初,当云纬满面羞红地把自己那条五彩棉线腰带放到达志手里时,达志欢喜得说话都结巴了,他哆哆嗦嗦地去解自己的腰带,许久都没有解开。 云纬娘原指望给女儿招一个上门女婿,把盛家的门户再撑持起来,如今见她和尚达志好上,心中自是着急:尚家就这一个儿子,又有丝织家产要承继,他会做上门女婿?唉,看来我该早动手为她把亲事定下,现在该咋办?拦住不让他俩再见面?可她又晓得女儿的脾性,拦出个三长两短咋办?那么就应下这门亲事?尚家是个大户,和咱门不当户不对,听说他们的家规又严,云纬嫁过去会不会受欺负?就在云纬娘犹豫为难的当儿,城中通判老爷晋金存府上派来的媒人就登了门。一听完那媒人说明来意,云纬娘更是惊得目瞪口呆:老天爷呵,俺就这一个宝贝闺女,怎么可能送给人去做小婆?而且还是个三房?亏你们能想得出?云纬娘以当时心里的那份气恼,是真想骂那媒人一顿的,可她知道晋家的势力,这样的人家可不敢得罪。她只能把惊慌和气恼压在心底,强作笑颜地对那媒人回话:很感谢晋老爷高看俺们盛家,小女若能进晋府服侍晋老爷,那是她的福分,只是她年龄尚小,还未长成,谈婚论嫁还有些嫌早,敬请向晋老爷转达俺们的歉意……云纬娘也是大户人家出身,当初嫁到盛家的时候,盛家也是拥有五台丝织机的大机房的主人,只是后来家道败落成了普通机户,云纬娘见过世面,所以说起场面上的话也还是有板有眼。那媒人自然要说些早进晋府早享荣华富贵的话,但都被云纬娘用软话挡了回去。那媒人最后走时,要把带来的两匹绸缎和十两银子放下,云纬娘哪敢收这礼物,坚持着把那些东西又放到了媒人手里。送走那媒人之后,云纬娘慌忙把女儿唤进屋内,向她说了这位媒人的目的,云纬一听也吓得脸色发白,扑到娘的怀里说:娘,我死也不会去给谁当小婆,我这辈子除了尚达志,谁也不嫁。云纬娘当时拍着女儿的肩膀叹口气说:都怨娘没早点给你把亲事说定,才惹来了这些麻烦。也罢,既是你铁了心要跟达志,娘也就成全你们,不提撑持盛家香火的事了。云纬见娘这样表态,吓白的脸上才又有了喜色。 接下来,云纬娘因怕夜长梦多再生枝节,就捎信给尚家的媒人,说她应下了这门亲事,要是尚家想早使唤媳妇,择下喜日子来娶就成。 事情这样定下之后,云纬的心也算安定下来,每天照过去那样j叫三遍起床,洗了手脸之后,先做早饭,把早饭做好温到锅里,再紧忙上机织绸,待娘起了床洗漱罢,云纬一般都能把一梭子上的丝织完了。 云纬十二岁之前过的是大家闺秀的日子,那时父亲在世,家中开着大机房,爹娘有足够的银钱让她读书、学琴、练字,按大家闺秀的标准来培养;十二岁那年,父亲暴病去世家道败落以后,云纬逐渐适应了穷困生活,开始和娘靠当机户给尚家织绸挣钱过日子。眼下,因为娘身子不好,常病病恹恹的,家里的生活担子其实是由云纬来挑着的。 云纬那几天白日里忙着织绸,到了晚上,就拿出平日俭省下来的一块白细布缝制内衣,悄悄做着出嫁的准备。有时一边缝一边想象着d房夜里自己穿上这新内衣时的情景,想象着达志用手指解这新内衣扣子的模样,想象着这内衣一旦被达志脱掉自己该怎么办,直想得颊起红云心如鼓响浑身燥热,想得上了床躺下半天也毫无睡意。有天晚上,眼见月光已溜进窗隙爬到了云纬床上,时辰已过半夜,她还在床上左右翻身,娘就在另一张床上轻声问:“咋了,是身子不好受?”“就是睡不着。”她听见娘问,索性掀开被子,穿着胸衣短裤的身子在月光下雪样地一晃,便跳到了娘的床上,哧溜一下钻进了娘的被窝。“羞不羞,这样大了,还来跟娘睡?”娘捏了下她的脸蛋,嗔道。“娘,你看!”云纬拿起娘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左胸上,“觉出了吧?我的心跳得太急太快,咋也睡不着。”“我知道,那是因为你高兴!”娘淡了声说,“想出嫁的姑娘差不多都这样。”“你当年也这样吗?”云纬凑近娘的耳朵,悄了声问。“傻丫头!”娘用手指点了下云纬的眉心,“你想咋高兴就咋高兴吧,女人一生也就是这个时候和成婚头半年高兴,过了这段日子,上天给女人的高兴就不多了!”“瞎说,娘,我的高兴还在后头哩,我一生都会高兴,你想,我和达志成了婚,俺俩天天相守在一起,他亲我爱,我们还不要高兴一辈子?”“这世上没有会高兴一辈子的人,孩子!”“可是我和达志会!”云纬坚决地反驳娘,“我一辈子爱他,他一辈子爱我,俺们有一碗饭分着吃,有一件衣裳伙着穿,俺们凭啥不可以高高兴兴过一辈子?”“你可以一辈子爱他,把心全放在他身上,他不一定就一辈子爱你,把心全放在你身上。”“娘,你凭啥这样说?”云纬在被窝里抓紧了娘的手,不高兴地瞪大了眼睛。“傻孩子,因为这世上可以让男人爱的东西,除了女人之外,还有好多别的,比如权势、金钱、家族的荣誉、世人的尊敬等等,很少有男人一辈子都把心思用在爱一个女人上。”“可是达志会!”云纬坚决地说,“娘,别给我说那些吓人的话吧!”云纬把身子偎进了娘的怀里,脸紧贴在娘那干枯的胸上。老人搂紧了女儿,喃喃说道:“娘从心眼里巴望你和达志能高高兴兴过一辈子,娘只担心上天不许,上天很少给一对夫妻一辈子的高兴,他总是把苦和乐,把喜和忧搅拌在一起送给你,但愿上天能够开恩,格外照顾一下我的女儿,我的纬纬……”潜进室内的月光,被老人的喃喃声所惊,悄悄退了出去。睡梦到底来到了云纬身边,她发出了轻微而平稳的呼吸…… 就在这个夜晚逝去之后的那个白天,当太阳将近头顶的时辰,一乘四抬官轿出现在了百里奚村云纬家的院前,轿后跟着两个侍女模样的姑娘,官轿上写着一个大大的“晋”字。 云纬和娘由于正在屋里忙着织绸,一开始并未注意到这顶官轿的到来,等她们听到村人的喧嚷出门观看的时候,官轿已经在她们的门前落地,通判老爷的大夫人正矜持而傲然地走下轿来。 一看到官轿上的那个“晋”字,云纬和娘的心里就都咯噔一响,立时明白麻烦来了。母女俩愣怔之间,就听那晋金存的大夫人高了声问:“这可是盛云纬的家?” “是的,是的。”云纬娘一边示意女儿躲进卧房一边急忙应声迎出门去。 “噢,”那大夫人瞥了一眼云纬娘,拉长了声音问:“你是——” “我是云纬她娘。” “哟,你生了个漂亮闺女,很了不起呐!” “谢谢夫人夸奖,小女哪里说得上漂亮?!” “我前些日子派了个媒人来,听说你把她赶走了?”大夫人的目光冷冷抡过来。 “你派媒人来,是给俺们这小户人家的荣耀,俺们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哩,哪会赶她走呀?俺那天是给她说明,小女年龄太小,谈婚嫁还早。” “啥叫年龄小?不都十六岁了么?想当初我是十五岁就出阁了。你那闺女我见过,都已经长成了嘛,身个、乃子、p股,都已经有模有样了,要不我们老爷会看中?!” “夫人,俺们娘俩过日子,我实在是想留她在我身边多住几年——” “你这当娘的可是想不开,俗话说,女大不中留,你强留到身边,她思春思出了事可咋办?还是让她早出阁吧,她只要到了晋老爷身边,有她享的福也有你享的福,不愁吃不愁穿不愁住的日子总比你如今过的日子好吧?” “夫人,俺们——” “好了,咱们不罗嗦了,俗话说,有女千家求,我这是奉晋老爷之命来求娶你的女儿;我听说城里尚吉利大机房的掌柜尚安业也想把你女儿娶过去当儿媳妇。这两家的情况想你也都知道,尚家不过是靠织卖绸缎赚有几个钱罢了,可我们晋府是要啥有啥。这两家谁轻谁重估计你心里也能掂量出来!来人呐,把晋老爷让带来的聘礼给盛家送上!”那夫人说着,手一挥,两个轿和两个丫鬟便捧着一包银子,几匹绸缎和j、鸭、鱼、r、四色糕点向盛家院子走去。云纬娘慌得急忙去拦,可哪里拦得住?大夫人走到最前头,云纬娘也不敢硬拦,只好苦着脸眼看着他们把那些东西放进堂屋里。 “哎呀,我说云纬她娘,你这房子可是旧了,”那大夫人看着盛家母女简陋的住屋夸张地叹息着,“待云纬过门之后,我催晋老爷拨钱派人来给你盖几间新房!” “夫人,这些礼物,俺们实在不能收。”云纬娘赔着小心恳求。 “啥叫不能收?既是给你送来了,你就把它吃了、穿了、用了,至于嫁女儿的事,你自己拿主意,你真要不愿让女儿嫁到晋府,晋老爷也不会硬着你,更不会来抢亲,他是朝廷命官,又清廉一生,不会胡来的!”那夫人说罢,转身出门,对轿礪们一点头:“咱们走!”官轿就在轿礪们的一声吆喝中离了地面,颤颤悠悠地远去了。 瘦弱的云纬娘只有木呆呆地站在门口。 云纬这时从卧房里冲出来,疯了似的把晋家送来的东西全扔到了院子里,边扔边叫:滚滚滚!扔完,才扑到娘怀里哭起来。 娘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用一只手轻拍着她的后背,把怔怔的目光放到墙角里。 咋着办? 把这些聘礼再送回去?那不等于打晋金存的脸吗?他会善罢干休?他可是跺跺脚南阳城都会晃动的人物,你一个小家小户敢得罪他吗? 那只有收下?可收下了这些聘礼就等于默许了这门亲事。一想到自己的女儿要去给几十岁的晋金存做小,她的心就疼起来。 “纬儿,究竟咋着办,娘没主意了,你说吧,你说咋着办好?” 云纬在娘怀里抽抽噎噎地哭得更加伤心。云纬的哭声把娘的心揉成了碎片,老人最后一拍膝盖,叫道:“纬儿,娘豁出去了,明儿个不是该尚家来送丝收绸了嘛,是达志来更好,不是达志来,就捎信给达志,让他家尽快来把你娶去,娶你的花轿前脚走,我后脚再把晋家这些聘礼送回去,我不怕他们,他们最多是把我打死,我这条老命也不想要了,活着也是受罪……” 娘儿俩那晚上都没吃饭,和衣上床躺下,两双眼睛都直直地望着黑暗中的屋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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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达志在那个早上兴冲冲地走进百里奚村时,一点也不知道盛家这些天发生的事情。他猜想,云纬这会儿一定在织机上一边织绸一边羞笑着等他。他背着丝包,几乎是跑进云纬家的,一进屋看见云纬和她娘都红肿着眼睛坐在椅上,才吃了一惊,才忙不迭地问:“出了啥事?”云纬听问,哇一声扑到了他的怀里,哭得全身都在打颤。云纬娘见状,抬了脚走到院里。 云纬在抽噎声中,断续地把晋家嫁的经过讲了一遍。达志听得牙关紧咬双拳紧握。狗东西,做这等伤天害理的事!“别怕他!”达志一边替云纬擦着眼泪一边说,“我立马回去把这事给我爹讲明,我爹会拿主意的。”云纬娘在院里听达志这样表态,就走进来叮嘱道:“达志,你回去见了你爹,就说我愿意你们立马来把云纬娶走,咱不讲那些择日子送喜帖摆喜宴的规矩了,你们先把云纬平平安安地娶过去再说。” 达志听云纬娘这样说,也很感动,就转身叫道:“娘,云纬过去后,你也到俺们家住,我会给你养老送终!” 云纬娘摆摆手:“先不说这些,你快回去和你爹商量来接云纬的事吧。” 尚达志这才又慌慌张张地往家赶。他估摸爹知道了这事也一定会同意云纬娘的办法,先把云纬娶过来再说。云纬一旦成了我的媳妇,晋金存大概也就会死了心。既然云纬娘有了“你们立马来把云纬娶走”的话,这件事最好今日后晌就办,越快越好!不就是雇一顶轿请几个轿礪嘛,东街刘家的那乘专门出租娶亲的花轿不是在闲着吗?去给他说一声就成。轿礪更好找了,邻居小伙子们哪个不愿帮忙?四个人够了吧?四个人不够就请六个人,六个人不够就请八个人!抬轿去时不声不响,免得引人注意惹出麻烦,轿到门前时要放几挂鞭炮,这时放鞭炮也不怕了,量他们也不敢公然来把人抢走。云纬进屋后还拜不拜花堂?到时候看爹怎么安排吧,他说让拜,我和云纬就拜,他说不让拜,我就把云纬径直送到新房。可惜新房来不及好好收拾,云纬,你多原谅些,实在是来不及,不过后晌我会让妈大致上收拾一下,新褥子、新被子、新枕头家里都有,你会睡得很舒服的。一想到云纬今晚上就要做了他的新娘,一大群欢喜就又爬上了他那聚满慌张的额头上了。 他跑到家时已是气喘吁吁。 爹和娘正在堂屋里间从紫草中提取染料,尚家制取提纯染料的过程一向保密,不仅不让外人参与,而且场所也多选在内室,工作时门窗皆闭。达志哐一声撞开门叫道:“爹,不好了!”尚安业和达志娘扭脸惊望着儿子,“看你这个慌张样子,啥不好了,慢慢说!”尚安业双眉立 衑 起来。 “府衙里的晋金存要把云纬娶去当小老婆!”达志抹着脸上的汗说。 “呃,知道了。”尚安业淡淡地应了一声,又去忙手中的活。 爹的淡漠令达志十分意外,他原以为爹听了这个消息后会大吃一惊,会立马和娘商量办法。“爹,这事得赶紧想主意!” “能想出啥主意?”尚安业回头瞪了一眼儿子,“人家通判老爷要那样办,我们能拦得住?” “志儿,刚才你菊乃乃来说了这事后,我和你爹也都在着急,可有啥办法?人家是当官的。”娘这当儿接口道。 “那依你们说就眼睁睁看着晋金存把云纬抢走?!”达志也瞪起了眼。 “那你说有啥子办法?”尚安业再次扭过脸来,“咱在通判老爷面前敢不低头?罢了,咱认输,让晋家娶
去吧,爹再给你说别的姑娘,天底下的好姑娘多的是!” “我不!”达志猛地梗了下脖子,“除了云纬我不要别的女人,我有办法来对付晋金存!” “啥办法?”尚安业白了一眼儿子。 “咱先抬乘轿去把云纬娶来,抢在晋家的前头,云纬和她娘都同意这样做,云纬她娘还给我说,越快越好!要是你们同意,我这会儿就去借轿,后晌就把云纬抬来,人一到了咱家,晋金存肯定也就死心了!他——” “说的全是p话!”尚安业跺了一下脚,“你以为你把盛家姑娘抬过来就算完事了?你把通判老爷要娶的女人夺走,他能饶了你?他不要跟着朝你、朝我、朝咱们的大机房下手?” “他咋着下手?咱又不犯王法!”达志依旧梗着脖子叫。 “你不犯王法他就不能治你了?他下手的借口多了,说你少交了税银,说你上市的绸缎匹重不足,说你收丝时压价坑了蚕民,说你织机噪声太大扰了街邻,说你哄抬绸价,他可以用这些罪名罚你银钱、抓你进监、封你大门,到那时咋办?咱一家人还活不活命?咱尚吉利大机房还开不开下去?咱尚家的丝织祖业还要不要?” 达志被爹的话惊住,呆立在那里。 “干啥事都是退一步天宽地阔,晋金存不是想娶盛云纬吗?咱就退让一步,不跟他争,爹再给你说别的姑娘,咱这家庭,说个媳妇还不容易?” “我不!”达志再次跺脚。 “啥叫‘不’?你已经是十七岁的人,马上就要当家执事了,连这点道理都想不开?究竟是盛云纬重要还是咱的丝织祖业重要?你给我掂量掂量!我晓得这样办你一时心里不好受,不过日子一长,慢慢就好了。” 达志双腿一软蹲了下去,满怀的希望被爹转眼间捏碎。咋着办?云纬还在焦心地等着我哩。不,不能照爹的话办,我不能退让,我爱云纬,云纬也明明爱的是我,我凭啥要让晋金存这个老东西把她夺去?爹不准迎娶,我就另想别的办法,啥办法?跑?也只有这个办法了,带上云纬先跑到外边住些日子,然后再回来,到那时云纬已经是我的老婆了,他晋金存又能咋着?对,就这样办!今夜就带了云纬跑,我这会儿得先去给云纬说好,让她做些准备。想到这儿,他又呼地站起往外走。 “去哪里?”尚安业喊住他,“今儿个你心神不定,别的事就别做了,到染房去帮帮忙吧。” “爹,我好歹得去给云纬和她娘说一声吧,她们还在等着我哩。” “唉,也好,去一趟吧,只是要把话说得婉转些,别太伤人家的心。”娘在一旁接嘴。 再见到云纬时,达志没有说爹对这桩婚事的态度变化,只说爹怕晋金存对尚吉利大机房下手报复,不同意立马迎娶,但支持他先带云纬跑到外地躲一段时日,而且越快越好,最好今晚就走。云纬和她娘听罢,都愣了一霎,云纬是铁了心要跟达志,在一愣之后就说:“行,你上哪儿我就跟到哪儿,跑到啥地方都行!”云纬娘迟疑了好久,才叹口气道:“也罢,既是你们有这胆量,就走吧。只是要把落脚的地方选好,看到这边平静了,就回来。唉,达志,我可是把云纬交给你了!”达志当时自然感动,扑通一声跪到老人面前说:“娘,你放心,我不会让云纬吃苦,我总有一天会把云纬再领回来,让她堂堂正正做尚家的媳妇……” 达志从云纬家回来,就开始悄悄做跑的准备。他计划头一步先跑到襄阳,那边有一个丝绸牙行,那牙行的掌柜过去来进绸缎时同达志认识,他估计找到那牙行掌柜,让他帮忙租间房住下应该没有问题。眼下要紧的是准备衣物和银两,衣物好办,弄个包袱皮把自己平时要穿的衣服偷偷包起来就成;难办的是银两,家里的银钱一向是由爹经管,而且他管得很严,达志自然不敢向爹开口要银子,那样爹势必要盘问清楚,爹知道了那还能走得了?达志从云纬家回来已是太阳西斜时辰,眼见得天就要黑,没有银钱晚上可怎么走?慌急当中,达志想到了自家临街的绸缎零售店,那店里有一个雇来的老头,负责零售,每天零售所得的钱在当日晚饭后由老头交给尚安业。能把他今日零售的钱弄到手也好。达志于是来到零售店,对那老头说:“有点急事,爹让我来把你今日零售的银钱取回去。”那老头见达志这样说,就拉开抽屉,那日的零售额挺大,抽屉里总有二十来两银子。达志见状暗喜,就接过来银子揣到怀里,在零售的账簿上签了名字表示收讫。 晚饭达志吃得心不在焉,一吃完饭他就回到了自己的屋里。他知道爹平日吃完饭总要到织房里查看,妈则要到灶屋里洗碗,他决定趁这个时辰背上包袱离开家。他已经和云纬约好,两个人在武侯祠大门前聚齐,尔后沿宛襄大路向南走,他估计走快一点,天亮以前就能过邓州城了。 也是合该出事,正当尚安业放下饭碗预备往织房走时,对面开茶馆的秦掌柜敲门进来,说有点急事想借三两碎银,明日就还。尚安业知道秦掌柜有偿付能力,便很痛快地点头说行,跟着就叫绸缎零售店里的那个老头,让他先拿三两碎银过来,那老头闻唤跑过来说:你不是已经让达志把银子取走了吗?尚安业闻言一惊,但他声色未露,很快进了自己卧室,拿出银子把秦掌柜打发走,这才快步过去推开了达志睡屋的门。 可怜达志那刻已经把包袱背上了肩头,做好了一切走的准备。见爹猛推开门进来,一时傻在了那里。 尚安业一眼就看明白了原委。但他没有发火,只是淡了声问:“是想和那云纬姑娘私奔吧?” 达志没有回答,只是呆了似地盯住爹的嘴巴。 “主意不错呀。”尚安业叹了一句,一边在达志的床边坐下一边从口袋里摸出白铜水烟袋点上,呼噜呼噜地吸着。 “爹,我和云纬——” “你跟我来一趟。”尚安业起身朝达志招了一下手,达志只得随爹来到外间。在外间那张摆有一排先辈牌位的条案前,尚安业燃了香叩了头,然后开口道:“列祖列宗在上,今日家门出了不幸,达志说定的媳妇被官人看中要强娶过去为妾,达志不忍心丢弃,打算抛下祖传的丝织业和那女人远走他方,安业对此事犹豫再三不敢决断,今日当着你们的面,就让达志自己说说他的心思吧。” “爹——”达志一听这话有些慌了,望着那些牌位连连退了几步。 “说嘛,你就说你已经长大成人,如今遇事能自己拿主意了,在要媳妇还是要祖业振兴这两件事上,你选择了要媳妇,说女人比尚家的声誉、荣誉重要多了,说——” “爹,人是要紧呐!”达志绝望地看着爹说。 “甭对着我说,对着祖宗们说!你个狗东西,你可真胆大,竟要为一个女人丢家舍业往外跑了,养你这么大,就是为了让你找女人去寻快乐是吧?我教你读那么多丝织的书,就是为了让你把它们扔到脑后吗?你天天早上读完书发那誓是真是假?你不怕违了誓言水淹雷劈你么?你个不忠不孝的孽种,你竟要背着爹娘偷拿银钱打个包袱去跟那女人私奔了?你想没想过你走了之后我和你娘咋办?想没想过通判老爷会对尚家下手?想没想过尚家的祖业会遇麻烦?”尚安业骂了一阵,又朝那些祖宗牌位叩了两个头,喘息着说:“列祖列宗,安业养出这样的儿子,对不起你们呐,你们要生气了就惩罚我吧,让我早死了也好!……” 达志惶恐地望着那些牌位,那些牌位仿佛霍然间都动了起来,并渐渐幻化成了一张张白发白须的面孔,那些面孔一齐冷然看定达志,一阵带着威压的声音分明响在达志耳旁:女人要紧?真的女人要紧?传了多少代的丝织祖业,你就忍心为了一个女人扔了它?要女人不要祖业,不肖子孙呵!败家子呵!尚家还从没有出过你这样的逆子,没有过!没有过!没有过!…… 达志的双膝像扔进铁匠炉里的铁丝,慢慢软了下去,在他双膝着地时,一句微弱的呻吟从他的唇间飘了出来:“祖业要紧……” 尚安业闻声慢慢抬起了头,一向冷峻的脸上浮了感动的神情,他起身走到儿子身边,哆嗦着用手摩挲儿子那柔软的头发,口中喃喃说道:“我的好儿子,天下女人多的是,爹一定给你再娶一个,再娶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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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世纪的最后一年,带给南阳乡下种田人的,是一连串的灾害。先是春天的突降酷霜,庄稼十成被冻坏七成;再是夏天的大水,白河水像疯了一样四处漫涌,两岸的土地被冲毁无数;再是秋天的一场大旱,五十八天滴雨不见,秋庄稼大多被旱死在田中。这些灾害给二十世纪第一个春天的南阳乡间带来的后果,便是大批人外出讨荒。 卧龙岗西落霞村的栗温保所以还在村里坚持着没有外出讨饭,除了老婆在坐月子不能走路之外,是因为他还有一个打兔子的本领,不时会有一只野兔被他的铁砂枪打中。他就靠打野兔卖钱买吃的,总算把涌来的日子一天一天打发走了。 但野兔也越来越难打到了,时值春天,草木旺发,兔子的影踪变得越来越难追寻,两天来他一枪未发,今儿个晌午家里可就没有了下锅的东西。 太阳已经爬上了天顶,大约因为自身爬行变热的缘故,洒下的光也变得分外和暖,猫和狗都懒散地躺在墙根晒着太阳;远处的武侯祠那琉璃瓦的屋顶,在阳光下也热得发亮。可坐在自家草屋门前的栗温保,却丝毫也没感到那日头的热力,仍觉着心里一阵阵发冷,又高又大的身子蜷缩着,头发蓬乱的脑袋垂放在两腿之间,双眼直直地盯着地面。咋办?家中面盆里的最后一点面,刚才给坐月子的老婆草绒做了碗溜锅面让她吃了,坐月子女人一天应该吃五顿饭的呀,可下一顿我再拿啥东西去给她做?面盆空了,糁瓮空了,盛红薯干的草篓空了,装红薯的地窖空了,家里再也没有可以让生孩子没满月的女人吃的了! 咕噜噜。栗温保听见自己的肚子又在讨要吃食,只好无奈地伸出大手去摸摸肚皮。他还是早上起床喝了两碗用野苋菜煮的清汤。得赶紧想个办法!他用手拍了拍额头。 “保哥,吃了没?”一声亲热的问话响在耳畔,温保抬起头,见是同村的好友盐贩肖四手拎一个小面袋站在跟前,便急忙起身招呼。“昨儿去城里走了一遭,多少赚了点,刚刚听孩子她妈回去说,你这儿又断顿了,呶,拎来这点杂面,先吃吧。”肖四边说边在他对面蹲下,把面袋放在了温保手边。 “四弟,”温保的眼角有些发潮,“我晓得你也不宽裕。” “分着吃吧。”肖四点起旱烟,“不过离收麦的日子还长,咱们得想个长久些的法子才行。” “我也正在这想呐,可想来想去,法子也没有,”温保拍了一下自己的头,“有时我就异想天开,想着自己要是在一夜之间当上了大官那该多好!我要是当上了官,下的第一道令就是打开官仓分粮食,让天下的穷人都能吃饱,都能一天喝上两顿面条!” “甭说空话,咱说实在的,”肖四把旱烟袋嘴从口中拔出,两个眼仁一窜一跳,“我倒是有个法子,就看你敢不敢干了!” “啥?”温保的双眼一亮。 “晓得百里奚村的盛家吗?” “晓得呀,早先盛家也开着一个织绸缎的机房,后来不是败落了?” “知道他家有一个闺女么?” “闺女?那是小字辈,记不得了。” “盛家的闺女叫云纬,是百里奚村也是咱这四乡八庄长得最漂亮的姑娘。” “她漂亮不漂亮与咱们有啥——?”温保被肖四的话弄得有点摸不着头脑。 “听我往下说呀,”肖四狡黠地眨着眼睛,“就在前些天,那姑娘让城里的晋老爷碰上看中了,晋老爷非要娶她做小不可,派人给她家送去了好多聘礼。” “哦?” “听说那聘礼中有银子、绸缎、吃食、首饰——” “你是说——?”温保有些听明白了。 “把那些聘礼弄过来,我估摸着就够咱两家撑持到割麦吃新粮了。” “可那不是抢吗?” “你不抢,人家能双手捧给你?” “抢人家的聘礼是不是有点太那个?人家养女儿养到大不易,再说盛家如今也是穷苦人家,下这手是不是——?” “盛家和晋老爷一连上亲可就不是穷人了!你想,这姑娘一到了晋府,那晋老爷肯定要看成宝贝疙瘩,她要啥还不是有啥?这点聘礼在晋老爷看来,也就是一个芝麻粒罢了,丢了也就丢了,他会立马再给盛家补上。咱这样干,不是欺负弱小,是正经地吃大户,吃晋金存的大户!妈那个毛的,凭啥子让他们吃得白白胖胖,有钱娶小老婆,而让咱们饿得要死要活!” “这抢聘礼的事,神灵们会不会怪罪?” “你要再这样嗦我可就走了!” 栗温保再一次摸摸自己的肚子。好像为了催促他下决心,屋里突然传出了他那没满月的女儿响亮的哭声。“那就干吧!”栗温保发狠似地握起了拳。老天爷,你该看明白,我栗温保这样做也是不得已,俺总不能让俺的老婆孩子饿死吧?…… 对盛家的抢劫进行得十分顺利。栗温保和肖四是半夜时分翻过盛家低矮的院墙进入盛家院子的。他俩原来对这次抢劫可能遇到的麻烦作了多种分析和准备,肖四甚至让栗温保把猎枪也拿上了,但这些应付抵抗的准备最后都没有用上,盛家母女基本上没作什么抵抗。母女俩显然从没想到还会有人来抢劫她们,当脸上抹着锅底灰的栗温保和肖四用小刀拨开她们的门闩突然出现在她们屋中时,云纬娘所做的唯一动作就是抖索着手把油灯点上,而云纬只来得及叫了半声:救命——嘴随即就被肖四捂住了。接下来只穿着内衣的娘俩双脚、双手都被捆上,嘴里被塞了破布,眼睛被手巾勒住。只能凭耳朵去听两个男人在屋里的一举一动。 那批聘礼就堆放在屋角,似乎还没有动过。装银子的红纸封根本没撕开,捆绸缎的带子也没解开过,各样吃食就原箱原篮原盒在那里放着。温保和肖四在微弱的油灯光下看到那批东西时真是心花怒放,他们不用再费别的力气,只需把那些东西往胳膊上挎、往怀里塞、往肩上扛就行。整个抢劫过程进行得有条不紊,第一次干这种事的温保和肖四一上来还有些紧张、害怕,到后来也变得不慌不忙从容不迫了。临走的时候,温保心里忽然涌上来一股对不住这对母女的歉意,就低了声说:“对不住你们,好在你们日后可以向晋老爷再要,他家有的是——”肖四没让他再说下去,拉上他就出了屋门。走前,肖四吹熄了屋里的油灯,把屋门又轻轻关上。 两个人兴高采烈地向院门走去,眼看抢劫计划就要全部完成,不想这时出了点意外:原来温保的老婆草绒从肖四老婆的嘴里知道了丈夫和肖四今晚要抢盛家的事,不顾产后还没满月,竟也摸着找来了。草绒那刻喘息着站在盛家院门口,看见丈夫和肖四出来,立刻压低着嗓门叫了一句:“他爹!” “嫂子?!”黑暗中肖四最先跑过来,“你咋会来了?”温保那高大的身躯紧跟着晃了过来,急切地责怪:“你还没满月,万一招了风咋办?” “死了也比看见你们做这伤天害理的事——”草绒一句话没说完,嘴便被丈夫的手捂住了,“我的祖乃乃,别大声说话,万一让村里人听见——” “快把你们抢的东西给人家放回去,咱就是饿死也不——”草绒努力扯开丈夫捂她嘴的巴掌,喘息着说。但温保知道事已至此不能反悔,而且这不是久留之地,没等她说完,把手上的几样东西塞给肖四,双手把老婆一抱便快步向黑暗里走去。 “老天爷会惩罚你们的……” 温保在妻子的诅咒中向天上看了一眼,但愿上天能够宽恕俺们。俺们也是没有办法,俺们实在是饿极了,有一点填饱肚子的东西俺们也不会来干这种事。俺们知道这有点伤天害理,有点坏良心,可别的还有什么法子呢?老天爷,你能眼看着让我和我的老婆、女儿饿死吗?这世上为啥不能兴起一个规矩:有福同享、有祸同当?有吃的大伙匀着吃,有磨难大家匀着受,那该多好!但愿上天开恩,能让俺们人间人人平等,大家平等干活,平等分吃的,平等分穿的,平等分住的。再没有压在人头上着向俺们种地的要钱要粮的官府!即使有官府,这官府也不能欺压人,只能带着人们一起去种粮、织布、盖房子,让人们有吃、有穿、有住的。人活在世上图个啥?就是图个吃得饱、穿得暖、住得好。是男人的话,就再图一个可心的女人;是女人的话,就再图一个可心的男人。啥时候能让人们图的这四样东西都有了,这社会这世界就保准太平、安宁了,就再不会出这夜里抢劫的事了。老天爷,你要真为今夜这事怪罪真要降祸的话,就怪罪就降祸给我吧,别去碰我的老婆和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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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云纬后来是在一个太阳初升的早晨坐上晋府来迎娶的花轿的。和达志远走他乡的计划因为达志的变卦而未能实现,晋家送来的聘礼又被悉数劫走不能原样退回,在此情况下只有答应嫁进晋府了。当然也还有另外两条路:迁居他处与死。可迁居他处谈何容易?哪来迁居的钱?迁到何处才能避开晋金存的纠缠?死倒是容易,只是自己死了娘咋办?谁来养活她?娘这一辈子吃的苦够多了,我怎能丢下她不顾?罢,罢,罢,我认命,晋金存你个老东西,我就嫁给你,但我从今以后要天天咒你,老天爷要是有眼,他就该早点让你死! 云纬乘坐的花轿没有唢呐伴送,轿前没有迎亲的人马,轿后也没有送亲的队伍——这是云纬在答应嫁到晋家时与晋家讲定的条件。她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她屈辱的出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