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部分
作者:未知      更新:2022-04-20 12:06      字数:13067
  功能 和 功能!马丽亚似乎在抱怨他,为了什么呢?他带着这个问题又钻进了他的书房,他急于想知道作者的旧梦重温是怎么回事,同他自己多年来经营的故事之网有没有联系。因为这样一副相貌的人是绝不会无缘无故地送自己的书给他的。书的开头是他的自我介绍,显得矫揉造作:
  “我出生在东方一个小国的山村里头。在一般人的印象中,我的国家是一个十分寒冷的国家,漫长的冬天枯燥难挨。实际情况却并非如此。我们那边的人都有极为热烈的性情,而白雪皑皑的山峦,是我们的乐园。山上有很多冰d,这些冰d是我们的祖祖辈辈通过顽强的劳动挖出来的。事实上,我自己就是在这样一个冰d里出生的。”
  乔看到这里有种上当的感觉,而且脑子里也产生不了相应的画面。他不是说他要专门写个人的琐事吗?这种一般性的背景介绍实在是老生常谈。他放下书,变得神情恍惚起来。在这本书中有一个人,他想同世人说些什么话,于是写了这本书。那个人很像乔在北方遇到的牧场主金,但又完全不像。而他,在自己隐身的情况之下通过种种联系同乔进行了间接的交流。交流的结果是乔陷入茫然之中。乔叹了口气又拿起书来,这一次他从中间开始读。
  “大雪纷飞的风景是种幸福的象征,这只要看看冰d里热火朝天的劳动氛围就明白了。什么是幸福呢?幸福就是在零下30摄氏度的寒冬里出汗。每个人手中都有铁镐,一下一下挖在这千年的冰d的墙上。我们在拓宽自己的空间。”
  乔闭上眼,感到无比的厌倦。有人到走廊上来了,是丹尼尔吗?丹尼尔知道他父亲精神上陷入了困境吗?多么敏感的小伙子!就在他脑子里的那个故事之网即将达到完美境界之时,有人在对他做出釜底抽薪似的破坏。如今,他长期以来经营的那块空间正在缩小,他的眼力也减弱了,他手里拿着一本吸引他的书籍,却根本看不进去,只有排斥的念头。他已经这么老了吗?
  “爹爹,我爱你。”丹尼尔探了一下头又缩回去了。
  乔听到猫在走廊上叫。“把一个家经营成这种样子的女人,该是多么了不起啊。”乔深深地感到了马丽亚身上那种尽善尽美的本质。“我也爱你,丹尼尔。”他在心里说。织机又在楼下响起来了,马丽亚已经停止编织有多长时间了啊?
  丹尼尔终于进来了,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墙边,细长的一条。
  “你有什么苦恼吗?”
  “我很幸福。”
  他的回答让乔吓了一跳。他小的时候乔带他去钓鱼,鱼儿上钩时乔问他是什么感觉,他说他很痛。现在他成了园丁,过上了幸福生活。
  “丹尼尔,你怎么老站在那里不动啊?”
  “这屋里有个东西让我害怕。爹爹,你看见没有,你挂在墙上的那根骨头在动……那是什么骨头?是人的骨头吗?”
  丹尼尔紧紧地贴着墙,乔觉得他好像要钻进墙里头去一样。
  “你不要把这事放在心上,孩子。你的心事多么沉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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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 乔决心出走(4)
  乔站起身,走到书架的另一头去,从这个角度就看不见丹尼尔了。这孩子让他心神不定。他坐下来,还是想理清自己的思路。但他没法理清自己的思路,对面的丹尼尔就像一个磁场干扰着他。乔听见了书页翻动的声音,是丹尼尔在看桌上那本书吗?突然,书房里响起了丹尼尔朗诵的声音:
  “空中的花园里没有花,只有野生的小草。谁在那种地方干活?没有人。可是当一股风儿使浓雾变得稀薄一点时,便有一顶草帽显露出来。”
  乔走出藏身的地方。他看见丹尼尔手中正是拿的那本书。他走到他面前,从他手中接过书。可是他怎么也找不到儿子刚才朗诵的那一句话。他问丹尼尔那个句子在哪里,丹尼尔说书中没有,是他刚才看出来的,他用力一看句子就出来了。这正是那种可以看出东西来的书,但他一般不看,因为太伤害眼睛。他希望他爹爹少读这种书。
  “爹爹,干脆你也做一名园丁吧。”他说话的样子又单纯又老练。
  乔回想起自己沉浸在书的世界里的那些个日日夜夜。还有他编的、快要大功告成的故事。这一切,同丹尼尔比起来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啊。他又陷入郁闷之中。
  “我不能做一名幸福的园丁,孩子。我这一辈子注定了只能在‘古丽’工作,这是个有魔力的工作。也许有那么一天,我会出走,这是我的老板对我的期望。丹尼尔,你还怕那根骨头吗?”
  “不了,爹爹。它现在一动都不动,我看出来这是一根牛骨头。我要走了,现在我更幸福了,因为你不反对我做园丁。我好几年都没摸过书了,你失望么?”
  “不,丹尼尔,你真了不起。”乔由衷地说。
  门关上了。乔听见马丽亚和丹尼尔在走廊里说话,然后一齐下去了。乔想道,他有着了不起的妻子和儿子。他踱到阳台上,看见母子俩的身影如幽灵一样飘向大门外,那只猫则警惕地蹲在石礅上看着他们离开。
  有一个人在他的书房里。乔回到书桌前坐下时,那个人就从书架后面走出来,踱步到乔身后,然后又回到书架后面去了。乔听见了他,但乔不愿回过头来看他一眼。
  “丹尼尔,你的爸爸就要从他的茧里头出来了。你搬回来吗,宝贝?”
  “不了,妈妈。这有多么好。”
  马丽亚看着儿子,他在她身旁走,他那细长的身子像是在她近旁,又像是离得很远。她想起乔的故事中那些穿和服的少女,很可能在乔的眼里,那些少女就是丹尼尔的化身。乔是多么奇怪的男人啊。此刻这个儿子在她身旁,可又不在她身旁,他一定在思考着某种遥远的事物。从屋里出来的时候,丹尼尔说带她去看他设计的空中花园,可是他们已经来到了城外,这里根本就没有花园。他们沿着河堤往下走,进入了干涸的河床。丹尼尔蹲下去,用细长的手指舀着那些河沙,让它们从指间往下流。马丽亚听见了他喉咙里发出的呻吟。雾渐渐浓起来,一会儿,他们就看不清彼此的面容了。马丽亚心里有点慌。
  “丹尼尔,我记不清昨天做过的事了。”
  丹尼尔的回答散乱在空中,嗡嗡嗡地叫着,马丽亚无法理解这些零乱的字句。她用力呼吸,的确嗅出了木槿的馨香,花朵是看不见的,大概它们正在儿子的指间流动。丹尼尔头戴草帽在阳光下流汗的样子出现在马丽亚的想像中。她听见他的声音里头有“爹爹”两个字,但那不像丹尼尔唤他的爹爹,倒像学龄前的儿童在练习识字时发出的声音。
  河堤上有脚步声,马丽亚站起身,那脚步就停下了。
  “是乔吗?”她高声喊道。
  “是乔吗……”空气震动起来,丹尼尔的声音在应和她。
  有喜鹊从他们面前飞过,向堤上飞去。
  “妈妈,我们回到爹爹那里去吧。”
  丹尼尔伸出手来挽住马丽亚,马丽亚看见他伸向她的手臂是一根紫荆的枝条,小花儿在上头欢快地晃动着。他们一同爬上河堤,乔却并不在那里。马丽亚的心里头冒出幸福的暖流,因为她又听到了青年时代的乔的声音,她感动得流出了眼泪。
  第十二章 乔决心出走(5)
  “乔,乔……”她说。
  多年以前,她和他就是从这条干涸的河床上爬上来的。这么多年来,她从未想到过会这样身临其境地重返旧梦。也许现在,她和儿子是真正走进乔那无所不包的故事里头去了。他不在河堤上,他在她的体内。她的儿子丹尼尔在这样一个日子里身体里头长出了紫荆花。那一年她怀孕的时候,反反复复看见的正是紫荆。
  乔在堤上,他的确看见了母子俩在河床里,一个站着,一个蹲着。接下来他俩又走动起来,像盲人一样摸索着,似乎相互看不见对方。乔在清澄的空气中做了两次深呼吸之后,便看见小河的对岸出现了白发的东方女人。女人身上的衣服也是白色的,有点像和服,又有点像中国古代的裙衫。她依着一棵柳树站在那里,在观察河床里的母子俩。乔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年老的美丽的女人,简直看呆了,因为他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老年女人,他觉得自己的魂魄被勾走了。有人在他肩头拍了一下,居然是书店的老板。
  “对面那人不是真的。”老板皱了皱眉头,似乎很痛苦地吐出这句话。
  “我也这样感觉到了。真遗憾啊。她从哪里来?”
  “她是我的前妻。”
  乔吃惊地看着模样丑陋的书店老板,话都说不出来了。老板受不了乔的目光,背驼了下去,完全垮掉了的样子。乔回忆起他傲慢地坐在书店入口处的高凳上的形象,一下子明白了他心里的苦衷。河床里的母子俩一前一后上岸了,他们没有看见乔。马丽亚的腿有点瘸,从后面看,她的体态仍然像个姑娘。
  “为什么不是真人呢?”乔温情脉脉地问老板。
  “因为怎么走也走不到她面前去的。不信可以试一试。”
  “我真的想尝试一下呢。”
  马丽亚和丹尼尔上岸之后,对面的女人就转过身去了,背对着乔和老板。乔感到女人的背影像一个东方的神话。也许他自己应该去的地方是东方?老板驼着背走下河堤,他说他受不了了。他似乎一边走一边在哭。
  乔下到河床里,他想穿过河床去对岸。他一边走一边怀疑自己,因为刚才老板已经说过没人能走到“她”面前。他焦急地上了岸,看见女人缓缓地转过身来了,她的衣裙白得耀眼。女人戴着眼镜,乔完全没料到她会戴着眼镜。
  “你今天休假吗?”她和蔼地说。
  “我完全没有料到……我多么想……啊,是我今天不愿意工作。您是住在这附近的吗?这里多么好!”
  “是啊,我住在这里。我也注意到你。有人催你离开这个城市,对吗?”
  乔没有回答,他明白了老板为什么要哭。在他们的上方,天空变得像水晶一样。他想问女人是不是认识金。
  “你是说住在半山腰,经营牧场的男子吗?当然认识,很少有人不认识他的。他不是一个真人,你感觉到了吗?”
  她目光灼灼地看着乔,乔周身的血y。
  “您的前夫也说您不是一个真人,为什么呢?”他鼓起勇气问道。
  “一些人对于另一些人来说,是永远猜不破的谜。同这样的人住在一起的话,他就会渐渐消失。我回答了你的问题吗?如果你深夜去伊藤的书店,就会听见他在里头搏斗,书籍从架子上坠落下来。”
  “同谁搏斗?”
  “谁?我想是幽灵吧。他有过人的眼力。”
  原来书店老板的姓是“伊藤”,乔从来没注意过这一点。那么他是日本人吗?他的夫人、眼前的这位女士也是日本人吗?他们是从遥远的东方来到这里创业,然后又断然分手的吗?人心是多么可怕啊。他想问她一点什么事,可又想不起来是什么事。但是她好像已经知道了他要问什么,并且对回答感到厌倦。她说有人在叫她,必须马上离开,然后就匆匆走了。“我们不会再见了。”这是她最后一句话。
  乔在心里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在深夜去伊藤的书店。这一对奇怪的离了婚的夫妇,他们同他故事中的那些穿和服的日本少女,有种什么样的联系呢?他刚才见到的白衣女人,以前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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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 乔决心出走(6)
  乔端详着马丽亚新织的挂毯上的图案,感到有点头晕。那似乎是一个不存在的图案,只有微弱的色彩层次的变化。也许连色彩的变化也只是他的幻想,这幅挂毯上头根本就没有图案。他的眼睛在观看中变得疼痛起来,连太阳x也痛起来了。他想调转目光,挂毯里头居然像有磁力似的吸引着他。“放了我吧,马丽亚。”他在心里这样哀求道。
  “乔,你瞎想些什么啊。”
  马丽亚出现在门口,几只马蜂绕着她的头部盘旋,看上去很危险。马蜂使乔的记忆变得生动鲜明起来了。
  “你是从金那里来吗,马丽亚?”
  “就算是吧,我同司机见过面了。啊,那一片草场!我织得怎么样了?这一次我重新开始了。是重新开始。乔,你听,多么寂静啊,我是指墙壁里头。你走了以后,我和丹尼尔会想念你的。”
  原来马丽亚也盼着自己离开?乔想起书店老板的前妻,她同丈夫早年来到此地的途中所经历的长途跋涉。书店晚间的昏暗和白天河堤上的澄明形成对比,使得乔自然而然地感到了分手的夫妻之间的渴望。那么乔自己,对于那女人又有一种什么样的渴望呢?马丽亚正在消失,现在她织那种让他看了头痛的挂毯,让乔的思绪悬在半空。乔在房里转了一圈,发现壁上挂了好几幅类似的挂毯,只是色彩更晦暗,层次更不分明。当他凝视其中一幅深灰色调的挂毯时,马丽亚又在他背后说:“乔,你瞎想些什么啊。”
  乔不好意思地转开脸,对马丽亚说,他越来越迟钝了。这时他听见家里的两只猫在墙头嚎春的叫声,无意中瞥见挂毯上的图案在显现,那似乎是一把斧头。马丽亚心底有种什么样的仇恨呢?
  他听见马丽亚在同什么人讲话,但是房里一个人也没有。她背对他站在织机后面,声音低沉而沙哑。她似乎在使用一种乔听不懂的语言。
  乔悄悄地离开机房来到花园里。花园里飞着很多马蜂。它们从哪里来?马蜂的窝在附近吗?丹尼尔也到花园里来了,一大群马蜂绕着他飞,他穿着无袖汗衫,一点都不介意这些有毒的蜂子。乔想起他的女朋友,那个身轻如燕的越南女孩,觉得他俩真是天生的一对。也许有一天丹尼尔会同她回越南去生活,在那个雨水充沛的绿色的国家,丹尼尔一定会有种回家的感觉。
  “爹爹,你知道是谁引来了这些马蜂吗?”太阳下,他鼻头上的雀斑很显眼。
  “谁?”
  “是那位司机。他往玫瑰花里头一站,马蜂就黑压压地涌进来了。啊;多么美丽的小东西!司机真了不起,也许他爱上了母亲。你会嫉妒吗,爹爹?”
  “我不知道,也许会。”他没有把握地说,“你觉得你母亲希望我离开吗?”
  “母亲很爱你。”他一本正经地说,“不过这同离不离开没关系。”
  乔看见马蜂在丹尼尔的头上和脸上蜇了好几下,他的脸迅速地肿起来,就连眼睛都肿成了一条缝。乔很害怕,但蜂子并不来蜇他,只是一个劲地在他耳边威胁地发出嗡嗡声。丹尼尔安静地坐在石凳上,根本没有感觉到马蜂对他的袭击,对自己的红肿也无动于衷。
  “丹尼尔,我应该到哪里去呢?”
  他的样子显得很无奈。他知道丹尼尔不会回答他这种问题,丹尼尔肿着半边脸,正在弯下身去研究那些玫瑰。他对乔说,玫瑰花曾让他产生过邪恶的念头。
  乔听见织机的声音又在房里响起来了,与此同时,就有雨滴落在他的面颊上。多么奇怪啊,此刻正是阳光灿烂!
  “丹尼尔,你感觉到下雨了吗?”
  “我刚才在考虑这里的土质的问题,我想了一些关于热带雨林的事。真凑巧,爹爹,你好像可以感觉到我的思想了。妈妈说你的里面有一个广场,林荫大道一直延伸到雪山脚下。可是我为什么就感觉不到呢?”
  被这样的氛围包围着,乔感到窒息。
  丹尼尔将一株玫瑰拔起来,对着它的根部说了些乔听不清的话,他的手在发抖。这个小时候看见鱼儿上钩都要哭泣的男孩,现在变得多么的狂暴了啊。丹尼尔一岁半的时候夜间吵闹,乔抱着他到外边转悠,他的哭声响彻大街。可是他一学会说话就成了个沉默而软弱的孩子。马丽亚不愿意丹尼尔在她自己身边长大,就自作主张将他送到了寄宿学校。为了这件事,乔有点怨恨她。而现在,乔在心里感激她。
  第十二章 乔决心出走(7)
  乔需要挣破什么东西。这个肿着脸、冲着玫瑰的根须说话的男孩,还有机房里那些看了头晕的挂毯让他没法呼吸。还有那两只浑身带电的猫。他必须找一方净土藏身,谁能告诉他那种地方在哪儿呢?也许书店老板的前妻知道?
  一大团马蜂绕着丹尼尔转,他的脸肿得不成样子了,他没有觉察,又拔出了一株玫瑰拿在手中研究。他似乎忘了乔还在他身边,太阳将他那年轻的身体晒出了汗味,弥漫在空气中。乔从织机的哒哒声中听出了不祥的意味,他忍无可忍了。
  他走进屋内拿了自己的公文包,他对马丽亚说要去公司。
  马丽亚从织机那边凝视了他几秒钟,点了点头。乔感到她的眼神中充满了期望。乔快走到院子里了才听见马丽亚伸出头来喊道:“乔,亲爱的,走到街角拐弯处不要回头啊。”
  乔带着一种恍若隔世的情绪穿过狭窄的街道。他看见那些玻璃门窗上头映出的自己的那张脸是陌生的,那是个长脸的、y沉的男人,有着一头雪白的卷发。如果自己变化这么大的话,马丽亚和丹尼尔,还有别的人是凭什么认出他来的呢?清洁工正好站在街角拐弯处,黑美人显得有些疲倦,她凑近乔来打招呼,似乎有求于他的样子。乔停下了脚步,随之记起了马丽亚的话。
  “我能帮助你吗?”
  “黑夜茫茫,我必将掉进虎口。没人帮得了我。”黑美人狰狞地露出牙齿。
  “啊,啊!”乔一边走一边呻吟,冷汗从他背上流下来。
  “你
  不要再回来了!”美人在尖叫。
  乔一进办公室就看见了马蜂。巨大的马蜂窝结在空调上面,在那里黑压压地堆挤着,但这些小东西一点声音都没有,实在反常。乔打开抽屉,拿出那本久违了的西藏的旅游书,翻到中间,那些藏文一个字都看不懂,书中也没有图,但在一个长时间内,乔总是一次又一次地翻开这本书。这本书里头有什么呢?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这里面也许有一个世界,是一个探不到底的地方。当他凝视书中的藏文之际,一只马蜂掉在书页上头,那些藏文忽然跳跃起来,像火焰一样烧着小东西,它挣扎了几秒钟就不动了。
  “乔,你在做实验吗?”
  进来的是丽莎。她还是那一身艳俗的装束,裙子居然短到了露出大腿的地步。
  尽管乔尴尬地将脸转向马蜂窝,丽莎还是满不在乎地走过来,拿起乔的书,让书页散开抖了几抖,乔看见地下落了一层死蜂子。
  “我的老家有马蜂之乡的称呼,每个人的血y里头都注满了那种毒素,文森特不相信这种事,结果受到了巨大的创伤。”
  “那么,我的书里头有什么呢?您知道吗?”
  “那是你没去过的地方。”
  丽莎走到空调下面,将一只手伸进马蜂当中,乔看见那只清瘦的手迅速地肿起来了。她在顽皮地笑。然后她缩回自己肿得像胡萝卜一样的指头,笑着从乔身边走过,出了门。
  他刚刚将书收进抽屉顾客就进来了,他是未经通报进来的,乔对他感到恼怒,就一言不发地瞪着他。他是一个瘦骨伶仃的家伙,脸上有好几处疤痕。他说他一进来就有种回家的感觉,现在谁还在办公室里养马蜂呢?多么美好的设想啊。他龇牙咧嘴地说出这些赞美的话,一边从口袋里掏出玻璃瓶来。那里面是满满一瓶死蜂子。
  “乔,我也是里根农场的职工。”他一边说一边用手背擦眼泪,因为他的一只左眼老流泪。“你们公司生产的服装,昨天又造成了两个人的死亡。”
  “那同我们公司无关。”乔冷冷地说。
  “真的吗?”他走近来,盯着乔看。“真的吗?”他还晃了晃手中的瓶子。
  乔发现瓶子里的马蜂全都动起来了。
  “我想去你们农场出一趟差,去调查职工死亡的事。”
  瘦子好奇地看着乔,揉着眼问他是否是真心想了解这种事?会不会被真相吓住?他又说,如果要去的话,也不能去农场,而是应该去c国。为什么应该去c国呢?乔问道。瘦子立刻变得十分活跃,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还跳起来用手去摘那个马蜂窝,使得蜂子满屋子乱飞。
  第十二章 乔决心出走(8)
  “c国,那是你应该去的地方,我们死去的男孩就来自那里。是两个漂亮的男孩,你们的衣服像蛇一样死死地缠住他们。可是我要走了,你自己去吧,可别走错了地方啊。你要是看见葡萄树,就应该停下来等待。”
  他走了之后,乔又将那本西藏的书摊开放在桌面上,他想,书里头应该有一张地形图,一张路线图,那两个男孩会不会来自高原的雪山?乔遐想联翩,不能自已。
  两只湿淋淋的黑鸟停在了窗台上,是乌鸦,乔感到了死亡的气息。他怎样才能去c国呢?当然是坐飞机去。可是怎样同文森特说呢?就说去实现他的愿望,就说永远不回头?乔感到那张网终于又出现了,连通广场的大道一直通到天边,一位穿和服的少女在缓缓前行。他是不是从混乱中挣扎出来了呢?或者将要扑进更大的混乱的网中?似乎每个人都在怂恿、迫他出走,而最初向他显露这种意图的,却是最最离不开他的老板。看来老板文森特自己也在迫他自己。
  文森特始终没有露面,乔在公司里四处寻找他。他没有来,没人看见他。同事们有点责怪似地瞪着乔,似乎认为他不应该这样急煎煎地寻找老板,有一个人甚至暗示说,应该“各人管好自己的事”。真见鬼,看来大家都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乔不敢再问下去了。他像丧家狗一样溜回办公室,将自己的东西放进公文包,然后坐下来打电话给航空公司。他刚打完电话,丽莎又像幽灵一样潜入了室内。
  “不打招呼就要走了吗?”
  “我找不到文森特。”
  “他是不会在这里的,尤其是这样一个日子。看看这两只乌鸦,多么黑啊。当年我从赌城出来时孑然一身……你是多么幸运,乔,你拥有了一切!”她夸张地展开双臂,像在跳舞。
  “实际上我已经没有了立足之地……”乔咕哝着这句话将西藏的旅游书放进包里,他记起还得回家拿衣服。他怎么啦,就像中了魔似的,非要听从一个陌生人的建议?只因为周围的氛围都在怂恿这种发狂的念头吗?那个瘦子是什么人,凭什么说他只能去c国那种遥远的、连书中也没有描述过的地方?是啊,他看了这么多书,还从未有哪一本描写过那个遥远的国度。他在书中看见过红色的宫墙和琥珀色的琉璃瓦,可他没有想到过那会是c国。乔因为业务关系经常旅行,大都是去国内的各地,有时也去过欧洲和地中海的一些国家,但是像c国这样的古老的东方国家,还只是停留在他模糊的记忆深处。他无端地有种直觉:也许马丽亚织的就是那个地方?也许他自己也正在同她一道,描绘那种看不见的图案?“马丽亚,马丽亚,你多么冷酷,多么不放过我啊。”他在心里说。太阳透过玻璃窗照在他身上,一只马蜂摇摇晃晃地飞来,停在他的手背上,开始蜇他。乔的头脑里变得一片空白。
  他梦游似的回到家。马丽亚不在家,丹尼尔也没回来。乔一进屋,墙壁里就响起人的说话声,声音又急又躁,像在吵架。他将耳朵贴到客厅的墙上,却怎么也听不清那是在吵些什么。他上楼去卧室里清理自己的箱子。当他拉开卧室的窗帘时,两只湿淋淋的乌鸦赫然立在窗台上。乌鸦们并不朝他看,而是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这两只的体形比一般的要大得多,好像是特殊的品种。除了衣服之外,他还应该带些什么呢?他实在拿不定主意,因为对那个国家一无所知。他曾无意间听一个现在已面目模糊的熟人说过,那里到处生长着罂粟,男男女女都爱吸鸦片,蓝色的烟雾里飘荡着梦游者。在那种地方,时间会颠倒,人可以返回自己的童年时代,并从那种时间里捡回一些从前生活的证据。因为当时听的时候无心,所以也没记住说话的人究竟是谁。他在桌上发现了马丽亚留下的便条,她说她送挂毯去了,是那位司机订下的。他觉得自己没必要给马丽亚留下几句话了,因为她一直就在盼望自己离开。当然,乔的心底还是微微地有点醋意——他不能确定马丽亚和那位英俊的司机之间关系的性质。但现在不是考虑这种事的时候。
  第十二章 乔决心出走(9)
  他清好箱子就出门了。在他自家的大门口站着那位穿黑裙子的高个子女人,乔见过她,她有一张东方女人的脸,表情冷漠。乔同她打招呼,她仅仅点了点头。也许她是偶然站在那里的。这时那两只乌鸦突然大叫,声音响彻长空。
  在街口那里他又碰见了黑美人,她一个劲地冲他笑,露出闪亮的牙齿。乔回她一个微笑,慌慌张张地想躲开她,可是她主动地让到路边去了。
  他想起自己刚才那卑鄙的举动又很不安,因为他将家里的大部分存款都带走了,如果他不回来,马丽亚就只好靠变卖首饰维持生活了。不过没关系,她总有办法渡过难关。
  第十三章 乔到了东方(1)
  “马丽亚,乔去飞机场了。”丽莎一进门就说。
  “他带着那本书吗?”马丽亚说话时没有将目光从织机上移开,她正追随着图案深处的影像,她的脸上泛起红晕。
  丽莎刚一落座就从椅子上弹起来了,她觉得马丽亚的巫术越来越高强,总有一天,这栋屋子会变成魔鬼的居所。她在房里走动之际感到踩在地上的脚板一阵阵发麻,而墙壁里头传出的人声充满了威胁。
  “他带着的,那是他的地图,对吗?”
  “是啊,他去罂粟花的国家了,多么美啊。但那到底是不是他心底的夙愿呢?我不太有把握。”
  “他是一个性情温和的魔鬼。”
  丽莎在房子里站不住了,她的心脏受到冲击。她跑到院子里,站在花丛里喘气。太阳光也发出嗡嗡的声音,而房内织机的声音仍然在均匀地响着。
  马丽亚停下手中的活,看了一眼身旁的空椅子,叫了一声“丽莎”。
  就在这时,那个影像浮到了表面,那是一只奔驰的黑狼。马丽亚一眨眼它就消失了,然而她果真听到了它发出的长嗥。
  丽莎在窗口那里打手势说:“我不能进去,你太严厉了,我的心脏承受不了。”
  “因为我在追溯乔的旅途啊。今夜他会待在有狼的高原上。”
  “啊,原来你心里对他充满了期望啊。如果徒步夜行军走到那种地方去,该会是什么样的一种情形呢?”
  丽莎一抬头,看见墙壁上正在啪啪地爆出火花,她连忙后退了几步。她被一株剑兰绊倒了,身体砸在尖刺上,脸上渗出血来。那两只猫从她身边跑过去,身上也在啪啪地放电。她的脑子里出现在高原跋涉的情景——被靴子磨出血的脚板和深沟里晃动的白色花朵。她想离开,可是听见马丽亚在房里发出尖叫。她冲到窗口那里朝里面张望,看见马丽亚正盯着没织完的挂毯发抖。
  “马丽亚!马丽亚!你还行吧?”
  马丽亚说不出话来。
  丽莎冲进去,将双手放在她的肩上。浅棕色的挂毯上什么都没有。她听见马丽亚的牙齿在磕响,她的身体在流汗。
  乔上飞机时看见那个女人也上了飞机。他看不清她的脸,因为她戴着一顶很大的草帽,又压得很低,她的黑裙在舷梯上被风吹得鼓起来。她似乎犹豫不决,居然站在梯子上不动了,后面的一位胖子愤怒地催促她,她才如梦初醒地又开始往上爬。“该死的伊林娜。”胖子说。
  一进舱门那女人就不知坐到哪里去了。乔忽然想,在家门口看见的东方女人和书店老板的前妻会不会是一个人?她叫“伊林娜”么?还是胖子将这类女人一律叫“伊林娜”呢?他隐约记得书店老板叫他的前妻什么“梅”。在他的印象中,c国女人才应该叫“梅”。丹尼尔的越南女朋友为什么也叫阿梅呢?他坐下之后,又起身到全舱巡视了一遍,还是没见到她,不过本来他就没看清她的脸,怎么找得到呢?他系好安全带,闭上了眼睛。
  糟糕,有一只马蜂在他头上转圈,是他从办公室带来的吗?它会蜇他吗?它果然飞近,在他眼皮上用力蜇了一下。在惊吓之中,他的整个头部全部麻木了,连眼睛都闭不上了。他用力摸摸脸,一点感觉都没有。现在他看见了黑衣女人,他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因为他已没法思想了。
  女人站在他的上方,正在对空姐说话。
  “一出机舱冷风会咬着人的脸不放。”空姐说。
  “我早就习惯了。每天清晨我都要到溪边去提水。”女人说,“到中午,草地就被晒热了,妈妈在阳台那里对我说话,问我要不要喝牛奶。”
  “你看这个男人,他的脸肿得多么厉害。”空姐指了指他。
  乔想动一动嘴唇做出微笑,却动不了。
  “他的妻子是一个叫梅的女人。”黑衣女人指着他说,“今天上午她在家里看见了狼,狼咬住她的衣服不松口。她心里一急,就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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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乔到了东方(2)
  乔听不懂她的话。他感到整个舱里起来了,坐在里面的男人从他身上跨过去,人们纷纷在拿行李。
  “地面温度零下20摄氏度。”广播里在说。
  一直到舱里头走空了,乔才拿起自己的行李往外移动,他心里很害怕。舱外果然刮着冷风,幸亏乔的脸没有感觉,只是手被冻得有点痛。下梯子时,他差点摔了下去。飞机是停在停机坪里,乔看见四周全是耀眼的雪山,被太阳照着像要燃烧起来一样。他随便选了一个门推开,向外走。
  有人捉住了他的箱子,他不知不觉松了手,让他提着。提箱子的人也戴着那种草帽,乔看不见他的脸。
  机场很小,一会儿就走出去了。街上有一些男男女女,这些人一点都不怕冷,穿着背部赤l的特殊的衣服,黑红的脸上表情肃穆,头发很长。那个人始终走在他的前面,这条街快走完的时候,他把手中的箱子往地上一放,说:“现在你自己走吧,到了这种地方就丢不了。”他说的是乔的语言。
  然后他掉转头匆匆往回走去。乔站在自己的箱子旁往回看,看见来了许多小孩,小孩们追逐着,在冷冷的阳光下出着汗。突然他听见一个女孩(也是穿着背部露在外面的袍子)用他的国家的语言喊道:“马丽亚!马丽亚!我快憋死了啊!”她痛苦地喘着气,突然喷出一口鲜血,蹲了下去。一大群10来岁的小孩将她团团围住。
  乔突然感到很不安全,因为他看见很多孩子手里拿着匕首,一些正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他提起箱子,随便拐进路边一个商店,那里头是出售银饰物和银器具的。
  狼很快就从马丽亚的图案里消失了,马丽亚吹着口哨想唤回它。她听见丹尼尔在园子里挖出很大的响声。
  母子俩沐浴着阳光,企图回到早年的时光去。后来他们来到了乔的书房,看到所有的书架全倒在了地上,他们踩着书走进去,坐在乱糟糟的书堆里,谈论乔在家时的情景。丹尼尔随手拿起一本书,漫不经心地翻阅着,对马丽亚说出爹爹购买这本书时的心情。
  “你是怎么知道的呢?”马丽亚皱着眉头问道。
  “这并不困难,书里都写着呢,爹爹也同你一样,是个完美主义者。”
  马丽亚想起乔在谈生意时还要沉浸于自己的故事中的事,便点了点头。
  “妈妈,为什么我们家的墙壁里头会有这么多的人说话呢?我记得小时候就是这样,他们来了一拨又一拨。这些人全是我们的亲戚么?”
  “是啊,这是在原先的宅基地上盖的房嘛。你喜欢他们吗?”
  “有时我真觉得幸福呢。尤其在寄宿学校,夜里睡不着,睁着眼,就自言自语。我一说话啊,墙里头就有小孩子回应我。亲戚里头也有小孩死掉了么?”
  “很多,你爹爹快要遇见狼了。”
  丹尼尔将手中的书放到鼻子跟前嗅了嗅,说:“这就是狼,它不会放弃追赶的。我呀,一共见到过两次。”
  马丽亚问他还记不记得在玫瑰园里喝茶时,爹爹从书房的阳台上同他们交谈的情景。马丽亚将那种谈话称为“空中交流”。
  丹尼尔回答说他永生永世也忘不了,因为那一次他看见阳台上有悬空的梯子伸下来。
  “只有爹爹才会有这种本领,让阳台上长出梯子来,无依无傍地竖在空中。”
  “这样的人才会从我们当中彻底消失,一个人跑到古老的东方去啊。”
  马丽亚说完这句话之后,感到体内产生了熟悉的s动,方格布裙在她身上绷紧了,她的目光凝视着园子那边的那扇木门。木门那里站着穿黑裙子的女人,这个东方国家来的苗条女人总在这一带游荡。丹尼尔也在看那个中年女人,年轻的蓝眼睛里燃烧着情欲。丹尼尔手里的书掉到了地下,书页像受了伤似的抖动着,马丽亚看见里头有一张年代悠久的风景c画,画的是海滩,海滩上有一副张开晾晒的渔网。马丽亚伸手去捡那本书,但是书里头在放电,她的手被打开了。一声凄厉的尖叫使她的血都凝固了。却是丹尼尔在叫,他的脸都憋红了。
  第十三章 乔到了东方(3)
  “丹尼尔,你很难受吗?”
  “不,这才痛快呢。”他低声咕哝着走出门去了。
  从阳台那里望下去,马丽亚看见丹尼尔用草帽掩住半边脸,从那女人身边擦过,跑出去了。可以听到他那有弹性的脚步声在马路上响起。女人似乎对丹尼尔没有感觉,她是在那里等人。马丽亚觉得儿子有点可怜。她关上通往阳台的门,拉上窗帘,一个人待在y影中沉思。她想吹口哨,于是就吹起来,轻轻地,有点像黑暗中的的一只蟋蟀。脚下乱七八糟摊着的书籍全都在抖动着书页,张成了扇形,但房里并没有风。马丽亚知道这里是乔的广场的发源地,他的故事就是从这里延伸出去,成为无边无际的故事之网的。现在他弃下了这一切,自己变成了那个故事。
  马丽亚开始在书籍的电磁场中回忆乔和她的生活。她记得乔很害怕她爷爷,即使在爷爷死后多年也如此。由于房子建在古老的宅基地上,爷爷的影像偶尔会出现在墙上,一般来说时间总是在中午,有太阳的时候。马丽亚那时为了不吓着乔,就装作没看见,但她知道乔是看见了的。他并不要躲开,而是死盯住墙壁。马丽亚明白他是渴望那种害怕的感觉的。在她的少年时代,爷爷总是坐在里面那间房子里很少出来。有一次马丽亚闯进去,看见爷爷在随着轻柔的音乐跳舞,他那僵硬的患关节炎的腿变得十分灵活,他双臂展开,抱着想像中的女人。“爷爷,你同谁跳舞?”“同她。”他简短地回答,颓然跌进躺椅里头,痛苦地喘着气。马丽亚知道“她”不是乃乃,因为乃乃从不跳舞。当然也不是另外什么女人,因为爷爷从不同女人来往。“她”究竟是谁呢?几十年来马丽亚一直在想这个问题。现在乔走了,马丽亚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有了些眉目。爷爷下葬后她就一直在屋里寻找那张唱片,但始终也没有找到。也许根本没有什么唱片?那么音乐呢?只不过是他们的幻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