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姊妹
作者:云河清澈      更新:2022-05-07 15:31      字数:6112
  佩珩躺在床上,不知为何,已经完全流不出泪来。
  爸爸刚去世那阵子,妈妈拿着死亡赔偿金,到处约男人。
  有一回她遇上了一个骗子,那男人听说小白镇有个寡妇很有钱,托人介绍认识了佩珩的妈妈。
  那男人不知怎么七哄八哄,就把妈妈说的着了道,心甘情愿地要给那男人在街上买套房子。
  佩珩那时候并不能看懂人性,只是单纯接受不了爸爸6月份才刚刚去世妈妈9月份就要改嫁的事实,母女二人为此大吵大闹。
  “那是我爸的卖命钱,是给我们姐妹仨上学用的,不是给你养野男人的!”
  “老子偏就养了!他短命他活该,钱在老子手里老子愿给谁花给谁花!说难听点,你爸死了,我还供你读书就算对得起他了!你看看村里有几个姑娘像你这么大还在上学的?女孩子都是赔钱货,学历再高将来也还是便宜别人家,我凭什么供你!”
  “嫌我们是赔钱货当初有本事别生我啊!一天到晚巴望着生儿子,自己不愿意出去挣一分钱,我爸就是这样被你给活活累死的!”
  “老子要是知道生下的是你这么个丧门星,当初一生下来就会把你掐死!你爸就是被你个丧门星给丧死的!”
  佩珩气得浑身发抖,“你掐啊!现在掐也来得及!反正我也不想活了!你从来没把我当过你女儿,那你当初为什么要生下我!让我白白受了这么多年苦!”
  妈妈冷笑道,“你错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一辈子,我对你再好你也不可能跟我过一辈子。所以,我要为我自己打算,你也不例外。我的大门,永远是为我的男人敞开的,不是为你,你在我的屋檐下拿我的筷子端我的碗,就要遵守我的规矩,敢给我男人脸色看,你就给我滚出去!”
  那之后佩珩离家出走了一周,独自在外面转租了一间小屋,在街上找了个蛋糕房打临时工。
  最后还是当时的班主任骑着电瓶车满大街找,把她挤在了一条死胡同里。
  班主任态度很强硬,硬把佩珩带回了学校。
  可他治愈不了问题的根源,留住了人却救不了心。
  那之后,佩珩从年级第一一路跌出了培优班,最后滑到了排名倒数的班级。
  学校在入校时曾把她当清华北大的苗子培养,最初她开始堕落时,校方还曾很重视,找了各种思政教师去跟她谈。
  佩珩一言不发油盐不进。
  孩子身上打不开突破口,学校转头找了几张,惯用的开场白还没说完,就被妈妈劈头盖脸一句“我不是她妈!”给呛得没了声。
  房子还是买了,正街的门面,男人跟妈妈说是打算开一家餐厅,妈妈又投钱给他置办了冰箱电饼铛杂七杂八一大堆。
  房子置办好了,二人商量着去领证,一天清早妈妈打不通那男人的电话,跑去新房子找,敲门不应,那钥匙开门,门却怎么也打不开。
  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披着衣服一脸起床气地出来,“干什么呢干什么呢!”
  妈妈解释,“你是隔壁邻居吗?我们新搬来的,你见一个瘦高个了吗?”
  男人皱着眉头一脸不耐烦,“啥隔壁不隔壁的!这是我的房子!你这算是扰民了啊,再这样我打电话报警了!”
  妈妈一时没听懂,反映了一下,“你说这是你的房子?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于海江!你给老子出来!你把话说清楚!”
  那天妈妈在楼下叫骂了将近一个钟头,楼上邻居受不了报了警。
  在警察厅,男子跟妈妈对峙,事实证明,那房子确实已经过户到人家名下。
  妈妈跟警察哭诉于海江诈骗,警察听明原委,却也只能无奈地告诉她,这房子产权证上只有于海江一个人的名字,他有权独自处理这处房产,不用经任何人同意,不构成犯罪。
  唯一有希望追回的,是妈妈为开餐厅购买的那些鸡零狗碎的杂物件儿的损失费。
  在警局背了案,一天天地等消息,那个叫于海江的畜生却再也没出现过。
  那之后妈妈在悔恨中老实了一阵子,没多久,隔壁镇有人给她介绍对象,她去见了两个都不满意,慢慢迷上了网恋。
  或许,妈妈有一句话是对的,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一辈子,谁对谁好、谁对谁不好,放在世事无常的人生中,其实都没有什么意义。
  死去的人没有发言权,活下去,才能证明对错。
  很饿,佩珩坐起身,想起自己买的盒饭,艰难地撑起身子下床来到客厅……
  桌子上一片狼藉,三个盒饭都被打开了,两个上面的菜被吃得只剩杂料,一个捣了几筷子没吃两口。
  被搅得像猪食一样的餐盒下面,压着两张薄薄的纸币。
  透明的封装纸和内层的锡箔纸盖子散落满地,佩珩的心,刹那间死去。
  她走出室外,下雪了。
  昏睡了两天,与世界隔绝,她忽然感觉自己似乎真的可以死了。
  人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呢,爸爸。
  好像想你,爸爸。
  能不能去找你?爸爸。
  不,不行!
  佩珩脑海里浮现出小妹的笑脸。
  一片混沌中,那张红苹果似的小脸庞格外耀眼,刺得佩珩眉目生疼。
  据说人最痛的时候,中枢神经会自动把痛感调低。
  因此生命的节点处,记忆总是恍惚,很容易模糊了具体的对白,只留当时的情绪在脑海。
  有的要死过一次,
  有的要嚎哭整晚,
  有的要醉酒三巡,
  有的要在身体上拓满刺青,
  有的要用烟头在自己身上灼上几块难看的疤,
  有的要环游世界一大圈再绕回原点,
  有的要耗尽青春年华苦等一个永远不会回应的人,
  有的要心灰意冷一蹶不振把自己当抹布丢在角落一段日子,
  有的就那么静静躺在床上叹了一口气就失去了过往全部的嚣张和戾气,
  有的就只是轻描淡写努力地笑了一下就把后半辈子所有真心的笑容都消耗殆尽……
  光怪陆离的世界里,人突然成长的一瞬间各种各样。
  各式各样的人生在历经各式各样的苦痛之后,打碎了脆弱的童贞,带着愤怒和不解,接受了现实的安排,活成了差不多的大人。
  相比这些人,小妹的成长来得更平静也更残忍。
  她只是在无力反抗的年纪安静地呆着,不觉间完成了命运对她心灵的重新洗牌。
  小妹刚出生的时候,佩珩十二三岁,读小学六年级。
  后来回想起来,觉得自己小时候心真的不是一般的大。
  对妈妈怀孕这件事,她几乎全然不知。
  佩珩家家教非常严,妈妈坚信棍棒底下出孝子。
  从记事到如今,佩珩没有在任何亲朋好友家里过过夜。
  出去玩要跟家里打招呼,规定好时间,几时出去,几时回家,晚了就是一顿打。
  可是12岁那年的一个傍晚,爸爸却跟佩珩说他和妈妈等下有点事要处理,晚上不回家,让她叫个同学来家里住。
  佩珩如获大赦,屁颠屁颠儿就跑去玩了。
  第二天放学回家,妈妈神色憔悴地躺在床上。
  佩珩刚想问我妈咋了,就看到她旁边搁了个皱皱巴巴的小东西。
  那是小果果。
  果果刚出生的时候,佩珩是完全不知道疼她的。
  婴儿都好丑的:稀疏的几撮胎毛软软地趴在脑袋上,眼睛也睁不开,浑身上下都是软的,一身奶味,睡觉的姿势像只小癞□□,醒来就尖着嗓子哭个不停。
  佩珩已经有一个妹妹了,二妹一出生就分走了佩珩绝大多数的爱,痛定思痛,对于弟弟妹妹这种事物,佩珩总是抱着本能的抵触情绪。
  她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喜欢那孩子。
  佩珩每天放学回家路过床边的时候总要瞟一眼。
  小妹不是在吃就是在睡,好无聊的日子啊。
  小妹满月那天没有办喜宴,家里冷冷清清的。
  那天佩珩放学后搁下书包,像往常一样瞟了一眼小妹睡觉的的那个角落。
  然后她就愣住了——她不在。
  她问妈妈:“小孩儿呢?”
  “没想到又是个丫头,养不起,搁家里也是遭罪,你爸找了个好人家把她抱走了……”
  佩珩自认从没觉得喜欢小妹,可她忽然就难过起来。
  女孩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盯着妈妈,确认她不是在开玩笑之后,眼泪啪嗒啪嗒落下来……
  她那么小,她还不知道她的爸妈是谁,她还没见过我,我还没抱过她……
  那是第一次,佩珩那样清晰地感觉到她是她的妹妹,是她想要保护想要照顾的人。
  那是血浓于水的亲情,很微妙。
  不需要言语和碰触,就已经活在她的身体里,让她在懵懵懂懂的年纪,懂得疼惜与怜爱。
  爸妈不忍再逗我,爸爸说:“满月了,给她换了个床。在那呢~爸爸能养得起两个就不愁养不起第三个。”
  顺着爸爸手指的方向,小果果保持着小□□姿势呼呼大睡,小拳头攥得紧紧,不时吧唧着嘴吐泡泡,没心没肺的。
  她还不知道,喜欢是什么感觉。更不会知道,那个自认为“并不喜欢她”的姐姐,刚刚在发现自己失去了她之后,十分丢脸地哭了一把。
  佩珩走过去趴在她的小被子上,轻轻戳小孩肉乎乎的脸,“你快点长大啊,不然又要被人抱跑了~”
  佩珩小时候严重挑食,北方产小麦,吃面食,可她不吃。
  爸妈爱吃香菜,可她不吃。
  有营养的胡萝卜,她也不吃。
  左不吃右不吃,瘦得跟小猴崽子似的。
  不知道是不是物极必反,小果果什么都吃。
  真的不是夸张,什么都吃,佩珩几乎怀疑她没有味觉。
  给她一个花花绿绿的玩具,她放嘴里咬咬,不好吃!扔掉!
  给她一块饼干,她放嘴里咬咬,呀!能吃!马上笑得眼睛都看不见,口水跟饼干渣滓糊了一脸……
  有一次佩珩抱她去路边玩,一会没留神,她就捡了一块泥巴一脸享受地在那啃……
  那时候爸爸上班,妈妈日子过得很清闲,整天跟人打牌,人送外号“排长”~
  小果果是在人堆里长大的,她会说的第一个词语是:“报单!(就剩一张牌了的意思)”她嘴巴很笨,喊姐姐一定要语速极快地喊一连串:“姐姐姐姐姐姐姐……”
  让她单喊一个字,她就把手指放在嘴里咬咬然后眼巴巴地抬头瞅着你:臣妾做不到啊!
  果果小时候不跟比她小的孩子玩。
  她嫌弃人家拖拖拉拉地闹心,总是巴结比她大的孩子,追着人家疯跑。
  可她不肯将心比心想一想,人家难道就不嫌弃她拖拖拉拉……
  有一次佩珩在写作业,看到两岁多的果果拽拽地拎了一根棍子冲到一群六七岁的孩子前面,大呵一声:“弟兄们,撤!”
  那群小混蛋丝毫没给小不点面子,沿着跟她完全相反的方向呼呼啦啦犹如蝗虫过境般一涌而过。
  小果果站在原地尴尬了一小下,眉开眼笑地追随她的弟兄们去了。
  ——你们不跟我混我还不能跟你们混?
  佩珩在心里感叹:妹子,能屈能伸,必成大才!
  叹一句当时只道是寻常。
  人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任何成长都要以疼痛做代价。
  那个阳光正暖的午后,佩珩坐在窗口张着课本合着眼,装模作样地学习。
  小小的果果愣头愣脑地提着根棍子追着小孩们快乐地奔跑。
  那时她们都不知道,那样安宁的日子,屈指可数了。
  爸爸意外去世的时候,果果还不到三岁。
  她还不知道死亡是什么,拉着爸爸的手捏啊锤啊,奶声奶气地唤他:“大懒蛋!别睡觉啦!别人都在干活,你也起床收麦子啦!”
  有好事的人恶意逗她:“小果果,知道你爸爸怎么了吗?”
  小孩歪歪脑袋满脸天真:“在家睡觉啊。”
  人心都是肉长的,在孩子单纯的眼眸下,没人忍心再接下去调侃她。
  她有点调皮,但是一直很乖。
  爸爸走了,家里的天塌了,没人顾得上她。
  她不哭不闹,趴在墙边唱着歌:“啊啊啊,我爱我的家,我爱爸爸,我爱妈妈……”
  佩珩坐在爸爸的书桌前听着,泪流满面。
  他们都以为她还太小,不知道家里出了什么事。
  直到入殡结束人群散尽那天,佩珩和二妹一左一右拉着果果的小手走在回家的路上。
  佩珩问她:“果果,你知道‘死’是什么意思吗?”
  果果安静了一会儿,说:“我知道,爸爸永远也不会回来抱我了。”
  佩珩的情绪再次崩溃。
  爸爸走得太突然,这一年多以来大人们过得太无措、太痛苦、太惊惶。
  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之中无法自拔,放任自己郁郁寡欢以泪洗面。
  但日子终究是要往前走的,哪怕是三岁半的小孩,也得面对现实。
  没有人顾得上她这样一个小不点的存在,她只好自己安静长大。
  失去爸爸的小果果变得非常乖。
  她不再吵闹,不再哭喊,不再撒娇,不要吃的,不买玩具,慢慢学会独自打理好自己,不让随时处在崩溃边缘的大人操心。
  家里的气氛总是阴云密布,她有点怕,只好努力减少存在感。
  这一努力,就养成了习惯。
  有人讨厌淡然的人,觉得他们装逼。
  他们大概是体会不了,从暗无天日中走出来的人,对人生是真的不会再有太多计较的。
  佩珩一直忘不了那个宁静的午后手拿木棍追着小兄弟疯跑的假小子,那画面在她记忆里定了格,每次翻卷起回忆都能在眼眶深处引发一场海啸。
  好想让她的小果果就那样肆无忌惮无忧无虑地成长,可她却时常觉得身单力薄自顾不暇。
  时光一晃如旧,小兄弟到底是没追上。
  小果果一夜之间长成了大人,承担着很多她这个年龄不该有的负担。
  她的姐姐再爱她,在她童年岁月独自流下的泪水,隔着岁月的长河,终究是没办法替她擦干了。
  很久以后佩珩才想明白——
  被爸爸的离世和后来的家庭变故影响最大的,是姐妹中年纪最小的果果。
  她们当时都有了逃避和反抗的能力,佩珩选择了抗争和叛逆,二妹选择把自己埋进书山题海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每个人都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发泄途径。
  只有小果果,太过稚嫩柔弱,逃无可逃,躲无可躲,只好来什么就承接着什么。
  在妈妈后来那些孩子们不能理解的偏执岁月里,姐妹们总是静默地望着彼此,沉默着擦干眼泪。
  她们都不是擅长把心底的感情宣之于口的人,千言万语统统融入了生活的细枝末节里。她们曾一起经历过大风大浪,也一起品尝着柴米油盐酸甜苦辣。
  她看着她长大,就算有一天要走上各自的生活轨道拥有另一个不再包括对方的家庭,这份姐妹情,也注定要贯穿她们整个人生。
  佩珩从未感觉到负担,相反地,她时常感恩有这样一个小小的存在。
  在心灰意冷的年少时光中,是她让她感觉到,自己还懂心疼还有爱,还纠缠过往,还忧心现在,还憧憬未来。
  还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存在。
  “提着昨日种种千辛万苦,
  向明天换一些美满和幸福,
  爱你够不够多,对你够不够好,
  可以要求不要不在乎。
  不愿让你看到我的伤处,
  是曾经无悔的风雨无阻。
  拥有够不够多,梦得够不够好,
  可以追逐,
  不认输。”
  甜蜜的负担,温暖的陪伴,
  感谢你,让姐姐这么多年不孤单。
  “不敢太坏,不愿太乖,手牵手就算惹祸也不赖。
  假使有日,想结婚并有小孩,仍记得破旧的那双球鞋。
  姐姐呀姐姐我同你一起,游戏旅行看戏。
  天光到天黑满布的惊喜,是最简单最美。”
  必须振作起来,还有责任要扛,还有人要爱,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
  会很辛苦,但至少能够问心无愧地活着,而不是满心负累地死去。
  身上忽然就有了力气,佩珩走出屋子,接起一片晶莹的雪花,看它在掌心慢慢化去,融为一小滴柔软的水。
  爸爸,你若在天有灵,保佑我和妹妹,扛过这一程。
  “喂,妈。你们现在在哪住?我也搬过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