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王这样，让海瑞很难办。
    鲁王是个好王爷，越是这样越难办，因为没法下手，你想立威都没有办法。
    海瑞回头看了一眼鲁王府，说道：“走吧。”
    “海大人，咱们去哪儿？”王用汲问道。
    “去曲阜。”海瑞没有丝毫的迟疑。
    得了。
    王用汲明白海瑞已经打定了主意，也没有劝说，伸手招呼后面的人一起出发去曲阜。
    海瑞看了一眼王用汲，诧异的问道：“为什么没劝我？”
    “我劝了，大人会听吗？”王用汲苦笑着问道。
    “不会。”海瑞摇了摇头，态度坚定。
    “既然大人不会听，那我为什么还要劝说？”王用汲一本正经的说道：“我这次跟着大人过来，奉的是陛下的旨意。大人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海瑞深深地看了眼王用汲，笑着说道：“像你这样的官员不多了。”
    去两个王府没什么大不了，是个文官都敢去。
    顶王爷也没什么大不了，一旦有了什么消息传出来，那也是好名声。
    对于文官来说，没什么难度，即便是顶皇帝都是如此。
    可是孔家不一样，孔家对读书人来说，地位太过不一样了，这么干很容易出事。通常没有人有胆子敢这么干。
    王用汲这个时候最好的选择，是跟海瑞翻脸。我反对，我不干，我旗帜鲜明。
    这样不但能够保全自身，说不定有一天还能够借此扬名。
    但是王用汲没有，他选择跟着海瑞一起去孔家。
    他给的理由也很简单，我奉了旨意，我是你的副手，仅此而已。
    “大人谬赞了。”王用汲摇了摇头说道：“只不过是为官的本分罢了。只是有一件事情我不明白，大人为什么非要这么做？”
    海瑞笑着问道：“听说你弹劾过张居正？”
    王用汲点了点头，面容严肃的说道：“的确如此。张阁老虽然有才能，可是为人嚣张跋扈、专政擅权，自然应该弹劾。”
    点了点头，海瑞继续问道：“那你觉得清查土地这件事情怎么样？”
    “是好事。”王用汲赞同的点了点头。
    “本官再问你，”海瑞又问道：“你们家有多少田地？看你平时的做派和吃穿用度就知道了，并非普通百姓之家吧？”
    “我乃是福建泉州人，家里虽然不算富裕，也不算赤贫。”王用汲虽然不明白海瑞为什么这么问，不过还是说道：“家里面有薄田五百亩，店铺十几间。”
    “也算小富之家。”海瑞点了点头，“咱们就拿你家来说。”
    海瑞看着王用汲，伸出手说道：“你考上了官员以后，家里是否有人向你投献土地？”
    “有，但是下官从没有收过。”王用汲连忙说道。
    “你不必如此紧张。”海瑞笑着说道：“虽然你没有收过，但是收受的人大有人在。本官问你，这些人为什么要投献土地？”
    “因为官员的土地不纳税，他们把土地放到官员的名下，只交收一些田租。这些佃租要比百姓缴纳的赋税低，还不用受到官府的盘剥。”王用汲说道。
    “这么说，这是一件合则两利的事情？”海瑞笑着说道。
    “是。”王用汲想了想，最后无奈的点头，叹了一口气说道：“无论对于官员来说，还是对于百姓来说，都是好事。”
    “一个收了佃租，可以富家，原本赤贫的读书人一下子就变成了大户，变成了老爷；百姓也可以少交税，让日子过得更好。”
    “可是大人你也知道，这有损国家收入。朝廷收入锐减，入不敷出，连官员的俸禄都发不出来。正是因为如此；张阁老想要清查田地，也正是因为如此。”
    海瑞点了点头说道：“你能有这个见识就很难得了。”
    王用汲苦笑道：“我也有一番拳拳报国之心，想过这些事情。可是怎么想也不得其法，难，太难了！”
    “世间安得两全法？”海瑞笑道。
    “大人何以教我？”王用汲问道。
    海瑞说道：“本官问你，如果你收受了投献的土地，这一次清查土地你怎么办？”
    官员不是所有的田都免税，官员免税是官员给自己扩充的权力。
    在朱元璋的规定当中，这个政策是为了照顾贫苦的读书人，让他们能够好好地读书，让穷人能够有读书的机会。
    毕竟在明初的时候，老百姓都是有田的。
    你们家穷，读不起书，那我就把你家田地的税免了，让你能够好好地读书。
    但不是所有的田税都要免除，而是有份额的。秀才免税多少亩，举人免税多少亩，这都有固定份额，
    结果随着时间的推移，官员越来越过分，最早收受投献还有所收敛，我们家的土地不够我收一些，把所有的免税田地的名额全用了。
    即便如此，朝廷都有一些承受不住了。三年一次科考，就会诞生一大批读书人；每一次科举，都会有一大批读书人不纳税。原本只是给穷苦读书人的待遇，变成了所有人都有份。
    那些当了大官的，地方官员更不会去收他们的税，他们家有多少地也没有人敢收税，这就导致了土地的疯狂扩张。
    家里面有一代人出了一个大官，家里面的人就能够搞到很多地。
    最有名的就是徐阶，几十万亩。
    除此之外，还有宗室、勋贵勋戚，这些人有皇帝赐的庄田，是不用纳税的，免税。
    他们也开始大肆搜刮土地，也都不交税。明朝的赋税就呈断崖式的往下跌，跌到皇帝一点钱都没有了。
    这才有了张居正的这一次改革。
    这些道理，王用汲都懂。
    听到海瑞的问题，王用汲想了想说道：“那恐怕要找地方官了，能瞒就要瞒住；如果瞒不住，只能是有多少报多少。”
    海瑞看了一眼王用汲，说道：“你还算实诚。这也太实诚了，他们不会这么简单的。”
    “不过这个不重要。你的土地被查了，那么就要收税。你就要拿银子给朝廷，你甘心吗？”
    第一八四章 饮鸠止渴
    王用汲想了想之后说道：“这怕是不甘心。没有人愿意平白无故的把钱拿出来。”
    “说的有道理。”海瑞又一次点了点头说道：“那你打算怎么办？朝廷的钱粮不能拖欠，自己又不想出这个钱，怎么办？”
    王用汲恍然大悟道：“向租田的百姓收。”
    “正是此理。”海瑞面容严肃的说道：“百姓投献土地，本身是为了少交税。可是土地清查以后呢？不但要负担朝廷的税，还要给关老爷交地租，他们怎么受得了？”
    “这……”王用汲很想说他们不会这么干，都是读书人。
    可是他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知道这些人一定会干，而且会变本加厉。即便是读书人，他们也会这么干。
    仁义道德只是嘴上说说而已，这样的人他见得太多了。
    “这些只是投献土地的人。那些本来就没有钱，需要租土地种的人，他们呢？他们的租子本来就很高，如果再加还怎么活？朝廷是有钱了，可这钱都是百姓的血汗。”
    海瑞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王用汲，叹了一口气说道：“百姓的日子不好过了，他们需要拿出更多的粮食，甚至吃不饱饭。他们会怎么想？”
    “那些收他们钱的人会说我替你们出钱吗？他们不会。他们会告诉百姓，这是因为朝廷收税、是因为陛下收税，甚至是陛下横征暴敛，他们也没有办法，才要加租子。”
    “到时候，这些百姓会怎么看朝廷？稍有天灾，他们就会活不下去了，就会变成流民。一旦有心人一鼓动，大明必然风烟四起！”
    王用汲抬起头看着海瑞，满脸都是震惊，嘴张得老大，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半晌之后，王用汲颤颤巍巍的说道：“难道朝廷之中的人不知道吗？难道张阁老不明白这些事情吗？”
    “他明白。”海瑞笑着说道：“我还是那句话，世间安得两全法？”
    “我来问你，张阁老的办法是不是能够增加朝廷的岁入？”
    “能。”王用汲用力的点了点头，随即又摇头道：“可那是百姓的血汗钱啊！”
    “那如果不这么做呢？朝廷干什么都没钱，赈灾没钱、治河没钱、边疆打仗也没钱，怎么办？”
    “世界没有两全的办法，总要有所取舍。”海瑞笑着说道。
    “那也不能拿老百姓的钱呐！”王用汲急了，一跺脚说道：“这不是饮鸩止渴吗？”
    “人都要渴死了，还在乎有没有毒？”海瑞嘲讽道。
    “海大人，你肯定有办法的，对不对？”王用汲声音颤抖，目光中带着乞求的问道。
    他被海瑞的话吓到了。
    “有啊。”海瑞笑着说道：“朝堂上每个人都知道有办法，张阁老也知道，可是他们装不知道。这官场上最容易的事情不就是和光同尘、揣着明白装糊涂吗？”
    “这件事情的解决办法很简单，就是让他们那些人把地拿出来，让百姓耕者有其田。这样才能够不让百姓流离失所，也不让朝廷大失民心。”
    “毕竟给百姓分地，百姓还是高兴的。不过你也知道，大明没有那么多荒地，这些地要从哪来？”
    王用汲打了一个哆嗦。
    这些地能从哪儿来？
    只能从那些有田地的人手里面来。
    联想到海瑞在德王府和鲁王府干的事情，王用汲明白了，海瑞就是想让德王和鲁王把地捐出来。
    说是捐，其实就是逼他们拿出来。他们手里的地除了庄田以外，剩下的都是抢来的。
    当然了，他们自己说是买来的。可是王用汲敢保证，他们没有一个经得起查。只要朝廷敢查，就一定能够查得出来。
    王用汲不禁转头看向了海瑞。
    他想起了关于海瑞在应天当巡抚时候的一些传言。
    这个时候，王用汲终于恍然大悟，终于理解了海瑞是怎么想的。
    当初在应天当巡抚的时候，海瑞就是这么查的。
    只要你们家的地有问题，你就给我拿回来，全部清退给普通的百姓。
    清查田地、清退土地，双管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