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四八章 生路
作者:
府天 更新:2021-02-06 19:45 字数:4326
张四教自从十六岁出门经商,成为蒲州张氏在商场上的领军人物以来,大多数时候无往不利,因此他从来没有料到,自己会被人针对,于是吃了这样大的一个哑巴亏。哪怕他对张泰徵屡次受挫于汪孚林之手,几乎生出心魔,乱来一气给家里惹出了大麻烦非常不满,可从心底来说,他亲自出面去和汪孚林打交道的时候,仍然带着那么几分居高临下。
蒲州张氏和松明山汪氏的发家历史差不多,一个是从沧盐起家,一个是从淮盐起家,往上数都不过几十年的历史,但汪氏这些年在商场上没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更多的是跟在程许两家身后做个小喽啰,再加上汪道昆已经致仕乡,汪道贯不过是一介县令,汪孚林哪怕名声赫赫,可实质上却还是区区七品御史,所以张四教已经觉得自己非常重视对方了,没想到如今看来,他终究还是小觑了人。
他哪里能想到,汪孚林明明已经答应媾和,又已经交上了弹劾冯保这个最大的投名状,可转手一刀对准张四维捅上来,照样又深又狠。如果仅仅是弹劾张四维也就罢了,他几乎可以断定,那冒充他声音,调动得张家团团转的人也是汪孚林指使,所以才能把刘守有牵扯进来,随即又一刀砍了刘守有!
可那个冒充他声音的人
张四教拖着僵硬的脚站起身,却如同年少时对长兄的敬畏一样,不大敢抬头去看张四维的眼睛。果然,下一刻,他就只听到张四维开口问道“你虽说在外抛头露面多年,但想来要把你的声音学得惟妙惟肖,绝对不是一日一天之功,你可有什么怀疑的人吗?”
尽管很不想把那件昔年丑事给说出来,但如今这节骨眼上,张四教更担心的是对方如法炮制,届时他就算疲于奔命也必然难以提防。因此,他只能低声将刘英的事情说了,随即就声音苦涩地说道“我只以为她坐的那条船在运河上翻了,人死了,来报信的仆妇也是这么说的,可没想到”
没想到之后的话,那就不用说了。张四维自从考中进士之后就一直在京城为官,只有入不成,却被殷士儋一招反击弄得狼狈归乡的时候乡居数年,可即便如此,对于弟弟当年那家事,他还是颇为了解。因为父亲仍在,张家一直都没有分家,所以张四教带了个风月女子家却被老太爷拒之门外,而后置之别宅,还曾经抱了个女儿去,但最终没养住的事情,他都听说过。
他一向最欣赏这个机智百出,却不得不沉沦商场的弟弟,此时不由得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你怎么就这么糊涂!她的女儿要么给她养,带家之后,如果没养活就实话实说告诉她,她要是受不了要寻死那就随便她去,可你却竟然拿着这么个子虚乌有的丫头一直蒙骗她,竟然还把她送出去做那种腌臜事情!这下可好,灭口不成,却把这么一个大祸患丢在外头!你之前还说你侄儿,我看你比他还糊涂!”
张四教面色苍白地垂头听训,心中亦是悔恨难当。他最没有想到的,那个自己叫她做什么都百依百顺的女人,竟然会在劫后余生之后投靠汪孚林!要知道,那是一个毫无见识的花船女子,怎么知道汪孚林和家中有仇?怎么会宁可花费这么多曲折来找自己报仇?
“大哥,只怕侄儿便是这流萤用诡计悄悄赚走,可家中上下却宣扬他已经死了,如今该怎么办?”见张四维只不作声,张四教咬了咬牙,这才又开口说道,“今日皇上去跪奉先殿的消息,已经满京城疯传了开来,你去伏阙却没有任何下文,只怕皇上在宫中已经全然落了下风,当此之际,是一条道走到黑,还是”
还是之后的话,他实在是说不出来。这时候要服软,就不是汪孚林肯不肯接受城下之盟的事情了已经上了奏本弹劾的汪孚林绝对不可能收手,而且张四维领头伏阙的事都已经做出来了,那么就绝对不可能半途而废。可事情到了这地步,明日还能发动多少人?刘守有也已经丢了官,他还能四处去串联人吗?
一贯果断的张四维也是平生第一次决断不下,思来想去,他就开口问道“今日汪孚林在宫中盘桓许久,知道他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吗?”
家里焦头烂额,但张四教到底不是简单人物,兄长和那些官员在宫中伏阙,他一直都没有断了打听宫中之事,当即开口说道“汪孚林据说在会极门交了弹劾大哥的奏本之后,就被慈宁宫太监李用给带去了乾清宫,应该是在那见到了两宫皇太后以及张居正。而后,李用带着他去了慈宁宫,应该是见了皇上。但他在两边具体说了些什么,却无人得知。而他在出来之后,原本要从午门出宫的,却又折返会极门,交了弹劾刘守有的奏本,这才了都察院。”
这样的行动轨迹清晰明了,张四维细细琢磨下来,眉头却渐渐拧成了一个结。
“汪孚林居然去见了皇上只怕今天家里出的事情,便是一石二鸟之计。大郎是我的长子,皇上也是慈圣老娘娘的长子,如果皇上听到了我家中之事,汪孚林再挑唆几句,他只怕就会在心里给我打上不慈这个印记!要想翻身,除非我能把舆论翻过来,能把皇上从奉先殿里接出来,能把慈宁宫压下去、”
张四教听到一石二鸟两个字时,心里便咯噔一下,等听到张四维道出这唯一一条生路,他更是觉得脑际轰然巨响。
如果有刘守有在,这件事只怕还有可能,可如今厂卫全都在对方之手,他们已经是砧板上的鱼,还有翻盘的余地吗?
“皇上和两宫皇太后到底是怎么一事,你可打探明白了?”
汪孚林都能有姜淮传递消息,张四维好歹当了这么多年的京官,哪怕没有教习过内堂,但宫中当然也有相应的渠道,再
加上李太后仿佛忘记了封锁消息,张四教自然把太后和皇帝之间的冲突打探得*不离十当然,皇帝指责亲生母亲红杏出墙这种事,谁也不敢乱嚼舌头,可母子围绕冯保冲突这一缘由,却没人会瞒着。毕竟,冯保这些年在宫中一手遮天,看不惯的人多了。
“这生路就着落在冯保身上。”张四维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道,“他当年对付高拱,就是用的步步紧逼的手段。如今他虽说是皇上大伴,可若不是慈圣护着,业已遭殃多时。只要皇上异日亲政,记起如今之仇,只怕不但会发落他,就连他家中弟侄也不可能幸免。你说自知绝无幸理,他会怎么做?”张四维看到张四教那恍然大悟的样子,他便冷冷笑道,“冯保一定会图谋废立!到时候若慈圣也有此意,张居正不得不屈从,那就是我们的机会!”
张四维没有猜错冯保,哪怕冯保这会儿头上还用棉布包着,看上去血迹斑斑,可他嘱咐心腹张大受去奉先殿,皇帝跪灵的地方换了两支他从箱底翻出来的蜡烛之后,又亲自先后去了慈宁宫和慈庆宫。
慈圣李太后对他一贯信赖,他是知道的,因此从河边直房的私宅进宫之后,第一时间去了慈宁宫。而慈庆宫的仁圣陈太后却对他谈不上太大的好感,此番很可能更因为小皇帝的举止失措而恨上了他,可即便如此,他仍旧到慈庆宫去跪了一跪,深刻表现出痛悔当初的模样,又是装模作样要寻死。
身为继妃,皇后,却被丈夫险些打入冷宫的仁圣陈太后,自然不是什么擅长斗心眼的人,在冯保这一番做作之后,她虽说绝对不可能心结尽去,可想想那毕竟是陪了朱翊钧十几年的大伴,她也就答应了冯保的请托,答应头会在朱翊钧耳边求求情,把人放到南京去养老。
而这样的话,当冯保转而再次来到慈宁宫面见李太后时,却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随即声音颤抖地说道“老娘娘日后还请好好保重,老奴伤势稍好之后,就去南京守陵司香,再也不能替您分忧了。”
此时此刻,冯保那裹着帕子的头,那犹带青紫的脸,那比蜡黄更糟糕,几乎有几分惨白的脸色一切的一切都让李太后受到了巨大冲击。她自从在裕王府当宠妾开始,就一直都很信赖冯保,等到后来册了贵妃,皇贵妃,冯保也都一心一意敬着他,和陈洪、孟冲那些只知道谄附皇帝的宦官绝不相同,所以她一直都很放心地将批红完全交托给冯保,自己甚至根本不会过目那些下头的奏本题本。
她几乎是又惊又怒地站起身来,厉声说道“谁敢赶你走?”
“老娘娘,皇上终究是皇上,他既然已经容不下老奴,今日之后还有明日,明日之后还有将来,老奴与其惹人厌,还不如退到南京去养老。仁圣老娘娘心中慈悲,她已经答应了老奴,头会在皇上面前转圜,准了老奴所请。”冯保一都没有往陈太后身上泼脏水的意思,只是又磕头道,“日后老奴不在了,若是皇上左右再有人说什么老奴不好的话,只求您替老奴说一两句公道话,老奴就感激不尽了。”
不等李太后答应或拒绝,冯保就抢着说道“元辅张先生比老奴得罪的人更多,日后只怕下场更加不如,老娘娘若能放他早日致仕,也许还能保全他一二。若是拖着,只怕异日也会被人针锋相对。他如今一病,张四维就敢伏阙,若是有个三长两短,那说不定”
冯保绝口不提皇帝之前指责李太后和张居正有首尾,但这不意味着李太后就不会有联想。尽管在张居正和汪孚林的连番劝谏下汪孚林甚至还亲自去劝了朱翊钧低头尽管陈太后亦是苦苦求情,她从表面上来说,怒火仿佛已经按捺了下去,可内心深处那种念头却久久不去。
别人看不出来,冯保是什么人,又岂会看不出李太后那脸色下的熊熊怒火。此番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暗中用了一小手段。
果然就在这时候,外间传来了一阵小小的吵闹声,紧跟着,门就被人推开,却是潞王朱翊镠跌跌撞撞进了门,脸上还有些迷糊。
今天的事情发生得绝大,但李太后从一开始就吩咐把朱翊镠关在屋子里不许出来,若有人敢告诉他什么,那就乱棒打死,因此小粉团子似的潞王,这会儿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他揉着眼睛进了门,东张张西望望,看到冯保时就叫了一声大伴,随即就有些迟疑地来到李太后身前,低声问道“母亲,大哥怎么今晚没来昏定?”
晨昏定省,说的就是晨省和昏定,再通俗儿就是早上晚上分别向父母问安,这也是从皇宫到大户人家的规矩。李太后没想到小儿子跑来竟是问这个,脸色顿时一沉,可她又不能说长子被自己撵去跪奉先殿了,当下只能咬了咬牙,随即沉声说道“你大哥有事要忙,你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就是大哥之前嫌弃我的字写得不好,我特意练了几天,想拿给他去看看,让我瞧瞧我也是有进步的!”朱翊镠把胸脯挺得高高的,随即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我现在不偷懒,以后就藩的时候就能偷懒了,想睡到几时就能睡到几时!”
李太后遽然色变。她总共就这么两个儿子,却也已经比其他的妃嫔幸运太多,可之前为了长子,把次子几乎是放养在慈宁宫根本没工夫理会,如今次子却对自己说起就藩的话来,她哪里能忍?几乎是下意识的,她就厉声喝道“你才多大,谁说你要去就藩的?谁!”
朱翊镠被李太后吼得直接一哆嗦,慌忙解释道“我就是听外头人随口提起,这才知道皇子皇弟都是要就藩的。母亲你别生气,我以后不说就是了”
不说潞王就能不就藩?就算皇帝答应,那些大臣也不可能答应。更不要说,朱翊钧现在就敢和她那样硬,就敢说出那样的话来,怎么可能为了善待弟弟就不让他就藩,又怎么可能扛得过那些大臣?
看到李太后那微妙的脸色,冯保心中轻轻舒了一口气。至少,他这第一步棋走对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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