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部:第二章
作者:
丁邦文 更新:2021-02-07 04:03 字数:13859
3
提到于树奎的后台,得先说说市委副书记苗长林。此人不仅是廖志国书记职位的一个强劲竞争对手,而且也是反对派阵营里的核心人物。
苗长林与廖志国同龄,出生于阳城市区,当年与于树奎同时下放海北农村,在一个生产队里同吃同睡同劳动三年,相处得如同亲兄弟一般。之后,两人依靠家庭背景和在农村的不错表现,同时被推荐上大学,于树奎读了师范,苗长林则读的是省工业大学。毕业后,苗长林从阳东区乡镇企业起家,曾经担任过阳东乡镇企业局长、副区长、区长,直至阳城市经贸委主任、副市长,是阳城官场令人瞩目的一颗政治新星。
按照时间顺序,苗长林的正处、副厅、正厅任职时间,均先于廖志国。早在廖志国担任阳江市副市长时,苗长林已经被省经贸委主任卜国杰看中,调任省经贸委副主任,主管全省的民营企业。那个卜主任,是于树奎妻子大学的同班同学,苗长林与之熟悉并热络,起初完全仰仗于树奎夫妇的介绍举荐。后来,卜主任升任副省长,苗长林在竞争主任一职时败北,输给关省长的一个亲信。卜副省长为表示安抚,让苗长林兼任省里某大型国企的董事局主席,解决了正厅职。此时,廖志国刚刚与冯开岭对调,北来阳城担任常务副市长。
等到阳城人大、政府换届,丁松离任、廖志国升任阳城市长,苗长林眼看在省里前途不明朗,便以父母年迈、妻子生病需要照顾为由,主动要求回到阳城接替张大龙担任副书记。而此时,卜副省长也已经升任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成为省里与梁副书记平起平坐的大员。事实上,明眼人一看便知,此际的阳城官场,市委书记洪大光离任赴省只是时间问题,而廖志国刚任市长不久,未必具备必然接班的条件。因此,苗长林回归阳城,并非只是要回来照顾父母、妻子,更不是寻找安乐窝打算颐养天年,而是冲着阳城党委一把手的位置。当然,他也没有想到,洪大光的晋升之路一拖又是三年多,而且其间又"伤停"将近一年,无形中反给廖志国争取了时间与空间。
比较廖志国与苗长林的官场优劣势,双方年龄、学历、资历相当,职级相同;在省里前者有梁副书记撑腰,后者有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卜国杰支持;廖志国故里阳江市在省城政治势力很强,苗长林在省机关工作数年,也积累了相当丰厚的人脉资源.....因此,双方实力基本不相上下。唯一差别明显者,一个是市长,一个是市委副书记,廖志国手中握有的行政、权力资源远比苗长林要大。可是,千万不要小看苗长林在阳城的基础,毕竟他是在这里出生,政治上从这里起家,又在此为官多年,其人脉关系远比一个外来市长强很多。
别的不论,单说苗长林、贾大雄、于树奎三人之间的关系,其铁的程度丝毫不差于当年的刘、关、张,被称作阳城官场"三剑客",能量实在了得!
苗长林与于树奎之间的关系,前边已有提及。缘于当年一起下放农村结下的情谊,二十多年来,每到年节或是生日、婚丧之类的红白喜事,两家一定是聚集一道,同喜共悲,相处得委实比一家人还要亲近。据说,副省长卜国杰当年在大学时,曾经狂热追求过于树奎妻子,未曾得逞的原因是于树奎早在中学时就已先期下手。由此而论,于、卜二人尚属情场对手,也可称之情敌。可是,若干年后,当卜国杰在省里做到经贸委主任,于树奎竟然捐弃前嫌,将好友苗长林郑重推荐给了对方。直至当下,卜国杰变成了常务副省长,于树奎更是不遗余力为苗长林奔忙,甚至不惜充当炮灰与马前卒,将自身前程置之度外。如此举动,一方面证明于树奎颇具男子汉情怀,另一方面也足以证明他与苗长林关系确非一般。
至于市委常委、组织部长贾大雄,也与苗、于二人渊源甚深。贾大雄长期在市委机关工作。早些年,他还是组织部下边的党员教育处处长时,就将工作联系点放在海北县城关镇,其时该镇党委书记正是于树奎。那时,一个组织部里的处长,人微言轻权力有限,在机关里根本没多少人理睬,亟需在仕途上向上奔一奔。恰好,镇委书记做到兴头上的于树奎,也在瞄准上一级台阶,必须一点政治上的铺垫,党教联系点就成为了一个不错的选择。那阵子,贾大雄频繁下到海北城关镇,两人一个出点子一个组织实施,然后再联手总结经验、整理材料,将联系点搞得风生水起,经验、事迹、体会文章连篇累牍,一直上到省委机关刊物和省报头版。于树奎、贾大雄分别捞足了政治资本,由此官途大晋。同时,后者也从前者辖区获得不少物质上的实惠,相互感情便渐渐巩固,及至如今的牢不可破。
贾大雄既然成了于树奎的铁杆朋友,自然很快就与苗长林引为同类。加之,此后不几年,苗长林阳东担任区长,贾大雄时任市委组织部副部长,二人又同赴中央党校培训半年,选了同一间宿舍,更是成为无话不说的知己。如此,因为气味相投,且都是主政一方、手握重权、前途无量的阳城要员,苗、贾、于三人便被成为阳城官场铁三角,故而落下"三剑客"之名。
近些年,据说"三剑客"的关系又有新发展——苗长林儿子在省城做生意,于树奎将自己的漂亮外甥女、一名n大在读研究生介绍给了他;而贾大雄在京城读书的女儿今年毕业,于树奎正在通过海北建筑集团驻京办积极运作,请客送礼走后门,想让贾公主进某大通讯社做记者。如此故交加私谊,三人关系更加显得牢固。
此外,围绕"三剑客"这棵巨大主干,周围还有众多相当职级的官员,形成某种势力强大的圈子、山头,足见苗长林在阳城的根基相当雄厚。
半年前,随着洪大光离任进入倒计时,围绕书记位置的争夺随之进入白热化,其中的两大对手便是廖志国与苗长林。
廖志国身为市长,在舆情民意上自然先胜一筹。可是,还没等这种优势显露端倪,竞争对手却先发难了。
那段时间,针对廖志国的匿名告状信,忽如雪片一样飞向京城、省城,各种流言蜚语也像初春的柳絮一般,在阳城城乡漫天飞舞,反映的主要问题无非三大类:一是独断专行,肆意建造"鲲鹏馆"这一形象、政绩工程,劳民伤财,加重财政负担。二是收受贿赂,通过工程建设、干部任用等途径搞权钱交易,其中重点提到苏婧婧广泛插手、干预阳城政务,以所谓艺术、收藏品交换为掩护暗中收贿。储开富的中阳地产,徐晓凡父亲的双仁集团,以及黄一平同学、北京天地传媒老总郎杰克,皆被一一点名。三是生活作风腐化,以权谋色。阳城大酒店客房部经理于丽丽,体育局副局长杨艳,悉数有名在册。这些匿名举报信,就像批量印制好的传单一样,分期分批不定期寄出,造成集束轰炸、泰山压顶之势。
与此同时,海北县委书记于树奎、阳城市教育局常务副局长胡春来等人,也纷纷粉墨登场,公开或半公开散布攻击廖志国的言论,与那些匿名信浑如明枪与暗箭,形成强烈呼应与配合。
在此强大舆论的影响下,出现了令廖志国意想不到的情况——省委组织部会同纪检等部门,先后两次前来阳城组织考察、测评,廖志国得票均不理想,有近四分之一的市委委员、部门负责人投了反对或弃权票,离退休老干部的打分结果也不理想。一时间,廖志国能否顺利接替洪大光,成了一个令人揪心的悬念。
在此期间,黄一平通过内线从苗长林秘书处获悉,苗长林曾经搞过一个组阁名单,包括市委、市府几大班子,以及下属主要部委办局,牵扯进好多处级以上领导干部。此情,黄一平自然没敢告诉廖志国,因为其中涉及太多官员,弄不好得罪或误伤很多人,而且他也搞不清,那个秘书是否故意放水,施的烟幕弹,搞的离间计。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苗长林只要仍然在阳城官场一天,目光与心思就永远会牢牢盯住市委书记的位置,即使半年前的争夺暂时落败了,他也仍然不会轻易死心,因为一年后的市党代会上,还将重新选举新一届市委领导,其再度崛起并非没有机会。
可以说,正是因为有苗长林这个后台,也正是冲着阳城市委书记这个官位,于树奎才敢于明目张胆犯上作乱。而这,也是廖志国难以祛除的心头大患。
4
还是回到半年前的那场书记之争,廖志国虽然是最后的胜者,却胜得相当惊险。
幸亏有省委梁副书记的鼎力帮助,同时也利益于省领导层关系同样非常微妙。
众所周知,省委梁副书记,曾经是苏婧婧父亲的部下,当年在阳江任职时,得到过老人的大力提携,方才有今日之锦绣前程。知恩图报,乃人之常情。何况,此时省里高层关系复杂,选择何人担任阳城市委书记,事涉又一层更为复杂的权力争锋。
在n省,龚书记从北京下来已经六年多,重返京城指日可待。根据龚书记的年龄、资历、声望,应该还可以再上一个台阶,即便平移也会占据一个相当重要的位置。
这几年,因为执政理念不同,相对稳健的龚书记与开放、外向的关省长之间,虽然没有出现大的冲突,却也难免矛盾多多。比如,在全省产业布局上,龚书记重视几大产业平衡、协调发展,关省长则注重it、现代服务、物流等新兴产业;在地区发展差别上,龚书记强调南北同步共进,关省长则主张强者先行,以强带弱;在用人问题上,龚书记看重德才兼备、全面发展,而关省长则更注重干部的才能、闯劲,等等。在中国官场,像n省党政主官之间这种执政理念上的差异,经过公众舆论的推测与演绎,极易被拓展、放大到水火难容的程度。近些年,有关龚书记、关省长两人政见纷争的传闻,坊间一直没有间断过,而且版本总在不断变化。最新一轮的消息称:随着龚书记返回京城进入倒计时,n省的班子布局已然开始酝酿。龚书记极为看重执政n省数年来制定的政策,打下的基础,希望后继者坚定不移保持下去、发扬光大。基于此,他对梁副书记颇为赏识,似乎大有培养其接班的意思。究其原因,梁副书记同他性格、思想、理念相近,能够准确领会、理解他的意图,假如一旦他离任了,一定会按照既定方针办。相形之下,关省长的思路就与他颇为格格不入,故而并不认同由后者接班。根据有关规定,关省长刚刚五十八岁,在省部级位置上尚有一定运行空间,转到人大、政协似乎早了一些,很有可能原地踏步或移驾他处。而关省长哩,自然既不想离开n省,也不甘心做个千年老二,而是希望能在书记任上再干几年,为n省的跨越、腾飞与个人的政治命运画上圆满句号。据说,关省长中意的最佳搭档人选,是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卜国杰,而且也在暗中加以培养,随时准备联合接手n省党政要务。照此逻辑推论,梁副书记选择廖志国、卜副省长支持苗长林,便有了不同寻常的意义。何况,这种选择还搭上了龚书记、关省长这层更为复杂的关系。当然,相比较而言,廖志国比之苗长林,自然也就后台更硬、分量更重了些。
事实上,在讨论阳城市委书记人选的省委常委会上,为保证各自中意的对象能够接任,梁副书记与卜副省长确是争论激烈,甚至近乎赤膊上阵。
"廖志国同志到任阳城市长三年多,突出的成绩是讲大局、讲党性、讲团结,最可贵之处是以自己的模范行动,解决了困扰阳城十几年的党政不和问题。他搞的那个'鲲鹏馆',呼应了文化强省建设这个中心,主要是利用土地置换,不仅财政投入不大,而且带动了阳城滨江、城北两个新城区的发展,促进了教育资源的均衡化,绝不是什么形象、政绩工程,而是民心、民生、民意工程。至于所谓生活作风问题,举报者既未捉奸在床,也没有充分的证据,女方家庭也没有吵闹、离婚,怎么就能随意认定呢?还有,关于廖志国同志的爱人小苏,人家一直在阳江生活与工作,本人长期病休,夫妻又分居两地,相隔一百多公里,怎么就能轻易干预阳城的政务呢?在这里,我想说句题外话:现在有一种风气值得我们注意,有些干部因为权力利益之争,不惜使用匿名告状这种手段,恶意捕风捉影、造谣诽谤。我看,绝不能滋长这种坏风气,更不能让这种人的愿望实现!"梁副书记的发言倾向非常明显。
对于苗长林的情况,卜副省长自然也是大讲特讲了一番,最后还特别强调:"苗长林同志在阳城工作的时间很长,对那里的情况非常熟悉,各种基础都很牢固。尤其难能可贵的是,他在当地干部群众中的威望高,没有多少让人在背后指指戳戳的事情。我们现在选配领导干部,还是要综合考量德能勤绩廉,强调群众基础牢固、社会公认度高嘛!"
正当双方争执、胶着不下时,省委龚书记发话了:"两个同志都不错,各有特色。我倾向于先让廖志国同志干起来,明年党代会选举再看情况。"转而又问关省长:"要不,再征求一下洪大光同志的意见,你看如何?"
关省长思考片刻,表态道:"也好。他是老书记,又是省领导,应该更有发言权。"
就凭龚书记、关省长一句话,决定天平向哪边倾斜的砝码,当即就交到洪大光手中,后者意见瞬间具有了力压千钧的分量!
说实话,阳城三年搭档,廖志国与洪大光固然配合得不错,所谓委府和睦也赢得了一片叫好之声。可这种状况,完全建立在洪大光韬光养晦、蓄势待发的基础之上,并不代表他对廖志国的做法没有看法,更不表示他愿意将书记大权拱手交于廖氏。何况,苗长林身为阳城"土著",与洪大光共事多年,早年既无矛盾,近年也做足了功课,私下里甚至早就眉来眼去、暗渡陈仓。因此,洪大光的态度其实并不明朗,更谈不上对廖志国有利。
省里消息传到阳城,正当洪大光准备施行其阳奉阴违、首鼠两端伎俩时,黄一平当初保存的一盘录像,发挥了巨大作用。
两年前的夏季某日中午,洪大光在阳城大酒店不慎弄伤了腰,不能动弹几近一年。其时,廖志国采纳黄一平建议,高调宣扬洪大光日夜操劳、因公负伤的事迹,使之在媒体与省委领导面前出足风头。也因此,洪大光才肯于让出权柄,使廖志国提前过了把全面负责的瘾。当然,洪大光此次顺利晋升,与此也不无关系。那次事发后,黄一平第一时间调看了酒店录像,发现洪大光负伤现场并非楼梯,而是高档客房;受伤前后,其绯闻女友、酒店公关女经理曾悄然出入,且行踪诡秘、仓促。此录像,黄一平调阅后即秘密保存,除廖志国外再未示于第三人。
得知省委将派员征求洪大光意见,廖志国正一筹莫展,黄一平却马上想到了那盘封存的录像。他将录像交给廖志国,说:"洪书记马上到省人大高就,您一直在考虑送点什么有特色的礼物。我觉得,这个倒还不错。"
廖志国接过录像,立即双目放光,当晚即亲自交到洪大光手上,说:"当时就让人取下来了,一直在保险柜里放着,现在你是省领导,应该物归原主了。"
洪大光伸手接过,马上掂出录像的分量,心里纵然打翻了五味瓶,嘴上却连连表示:"谢谢!太谢谢了!"
面对省委来人,洪大光自然懂得如何作答。如是,廖志国这才战胜苗长林,坐上了市委书记位置。
梁副省长虽然明里力挺廖志国,可私下也对他多有批评,甚至暗中施加不小压力。比如,关于"鲲鹏馆"项目,梁副书记主张采取紧缩政策,分批实施,不要贪大求全搞得特别显眼,尤其对地方财政不能构成太大负担。再比如,在对待干部的使用问题上,要注意掌握政策和策略,平衡各种力量,不要搞明显的亲疏厚薄,特别是在处理对立面、反对派时,一定要掌握分寸,不要给人造成口实、授人以柄。还比如,匿名信屡有提及的生活作风问题,梁副书记提醒:"这个事情表面看来是小节,却往往容易坏大事。作为异地工作的领导干部,孤身一人在阳城,未必一定要单独住在宾馆酒店,那种地方易于招惹是非,还是应当搬到便于干部群众监督的地方嘛。"
梁副书记对廖志国敲打最狠处,是关于苏婧婧利用书画、藏品进行权钱交易的事儿。事实上,梁副书记凭借与苏家的世交,以及自身在官场经历多年的体会,自然能够感觉出匿名信所指并非空穴来风。可是,对于这种事情,即使像他这样的领导与长辈,也不便说得太直白。于是,他向廖志国郑重建议:"还有一年就要进行党委换届,在这段敏感时期内,最好能让婧婧出去避一避,而且走得越远越好。你们儿子不是在美国读书吗?孩子未成年,一个人在国外生活不能自理,母亲陪读天经地义嘛。等到党代会开过了,可以马上再回来。现在这样的形势,她作为一名领导干部的亲属,本身也是党员干部,应该顾全大局,做出一点自我牺牲嘛。"
对于梁副书记的上述种种告诫,廖志国当然不敢怠慢,马上作出一系列快速反应,包括暂停"鲲鹏馆"二期工程,缓动、慎动各级领导干部,搬到市委大院内的普通公寓住宿,等等。
至于苏婧婧避让一事,则令他陷入了极为困难的选择。
5
马处长所说的匿名信中,对于苏婧婧插手阳城政务、大搞权钱交易的指控,虽然未有具体细节佐证,却是重点攻击的目标。对于个中实情,别人可能不掌握,廖志国或许也不完全了解,可黄一平却是一清二楚。而且,由苏婧婧参与的那最后一票赌石买卖,更是差点弄得人仰马翻,捅出天大纰漏。
读者诸君还记得那个黄一平的同学、北京天地传媒老总郎杰吧?不错,此君正是黄一平着意安排的一个障眼人物。其人利用自己的商人身份,以在阳城开设分公司的名义,大肆混迹于阳城政、商两界,广泛周旋于官员、商人之间,巧妙利用书画、藏品的交换、拍卖等多种手段,帮助苏婧婧敛得很多不义之财,自己也谋足了利益。
一年前,郎杰克拿着从阳城筹集的数千万资金,前往缅甸、泰国倒卖玉石,实际上就是人们常在影视、文学作品里看到的赌石。不料,郎总拿着巨款去到国外,却突然玩了人间蒸发,惊出苏婧婧及阳城众多官员、商人一身冷汗,害得黄一平差点陪绑连座。那些天,苏婧婧作为筹资、担保人,与孙健、储开富、乔维民等出资人一道,像催命鬼一样频频施压于黄一平,令他务必在最短时间内找到郎杰克,有人甚至提出通过国际刑警追缉。如此压力之下,黄一平基于老同学间起码的了解与信任,一方面坚信郎杰克并非见财负义之人,另一方面也于暗中发疯般苦苦追寻其下落。
其实哩,郎杰克的失踪与欺骗或生意失败并无关系。那时,他在泰、缅两国交界的深山里,当真觅到一块上等坯石,花巨资买了下来,验证结果确是一块玉中极品,运回切割加工后价值笃定翻番。期间,他寄居于当地深山中的一座寺庙,主持是一位来自中国的高僧,其人毕业于普佗山佛教学院,祖籍竟然与郎杰克同县同乡。无论僧俗,千里之外异国遇乡亲,内心难免激动与兴奋,于佛家而言更是认定前世有缘,相谈甚欢之际,一时竟有相见恨晚之感。因此,郎杰克接受高僧挽留,就在山中多住了些时日。那些天,流连于清新空气、翠绿山林,耳闻暮鼓晨钟以及高僧充满禅机的妙语,品味着天然茶水、素制餐食,又得高僧把脉诊病,喝了些特制的中草药剂,竟让郎杰克有身心俱朗、顿然开悟的感觉。更为奇妙的是,十数日后的某天深夜,梦到佳境,突感浑身有一股热流涌过,渐渐聚集于下体,那个早已萎靡的物件竟然坚挺起来,且有大量体液遗出。不消说,困扰多年的性功能疾患不治而愈了。为此,他喜不自禁,又在山上呆了些日子。
黄一平、苏婧婧们哪里知道,郎杰克居留的那个地方,深山连绵,丛林密布,无线信号根本就进不去,他又干脆主动关机,这才导致联络中断、不知所向。所幸,后来借得美国一名游客的卫星电话,才将平安消息报与了马婵、黄一平。
回国后,郎杰克当即做出一个重大决定:那块翡翠石,他以市场标价买下,请东南亚一流工艺大师雕成坐佛,无偿捐献给那座寺庙。自此,他便准备在寺庙认高僧为师,做一个带发修行的俗家弟子。生意上的事情,全部委托马婵处理。那块玉石卖得的钱,则悉数交还给了苏婧婧。此一来,又让苏婧婧大赚一笔,储开富等几个投资客未有任何损失。
郎杰克在与黄一平告别时,曾经拿出一张银行卡,说:"你跟在苏婧婧后边,帮她捞了不少好处,可你自己竟然分文未取,这就与官场上很多秘书不一样,说明你还是当年的你。但是,别人可以亏待你,兄弟我却不能。现在,我即将同苏婧婧以及阳城官场诸公彻底断绝联系,对你也得有个交待。这张卡上二百万,完全是我个人的心意,你可以现在就拿,也可以先放在马婵那儿,需要时随时支取。"黄一平没有接卡,也没有说什么拒绝的话,只是一把抱住郎杰克,一对老同学哭了个唏里哗啦。
现在想想,多亏郎杰克当时只是流连寺庙,参佛悟道,而非携款逃跑,抑或是赌石看走眼输得血本无归,否则,那个数千万元的巨大窟窿,极有可能酿成不可收拾的局面。
在黄一平眼里,苏婧婧的权钱交易虽未让对手抓住把柄,却也危机重重、险象环生。由此也可看出,梁副书记建议苏婧婧暂时避让确是切中要害,很有必要。
可是,对于梁副书记的忠告,廖志国却有些为难。一方面,夫妻结婚多年,且已步入中年后期,可廖志国对苏婧婧的感情依然很深。长期以来,彼此相伴相随如水濡鱼,何曾有过久别与远隔?而且,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苏婧婧从小娇生惯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生活全由旁人料理,周围总有一帮闲人陪同,到了国外孤单寂寞不说,一切也皆要自己动手,断然难以适应。另一方面,这几年他在阳城工作,拈花惹草的旧习依然故我,苏婧婧对此全部了然,甚至连于丽丽、杨艳的个人及家庭情况皆十分熟悉。现在,如果让她远赴美国,而且一年之后才能回来,十有八九会让她对此动机产生误解,似是自己这个丈夫有意调虎离山。至于苏婧婧父亲苏老主席,反正有两个表姐精心照料,倒也不成问题。再说,老人患老年痴呆症多年,早已不认识人,亲人是否在身边意义不大。
廖志国顾虑、为难之事,最终还得由黄一平出面。这种事,表面看只是普通家事,其实背后事关权谋之争,陡然便上升为政治与原则问题,既不可掉以轻心、贸然处置,又不能轻易让无关紧要者知情、插手。于公于私,也只有黄一平出面合适。
黄一平出了面,也不必绕什么弯子,更无需讲太多大道理。他唯一能做者,也只是摆几条客观存在的事实:其一,阳城官场目前的形势,未来斗争的趋向;其二,省委常委会上梁副书记与卜副省长的交锋,以及阳城市委书记最终定夺的景况;其三,梁副书记私下对廖志国、苏婧婧夫妇的期望与建议;其四,廖志国对梁副书记提议的极端为难、痛苦情状。最后,黄一平甚至警告苏婧婧:"廖书记已经决定,哪怕一年后当不成这个书记,也不想让你到美国去受洋罪!"
然而,苏婧婧是何等聪明、智慧之人!纵观她之一生,诞于官宦之家,长于权力环境,呼出的每一口气息,流淌的每一滴血液,甚至就连每一根毛孔,无不具有天然的政治基因。因此,黄一平话未说完,她就点头应允道:"一平弟弟,别再说了,我去!到了美国,就是下地狱,我也不在乎!况且,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目前刚好升入大学,因为不好好学习,花乱钱、逃课、泡妞兼驾车超速,也确实需要专人监管了。"
苏婧婧的美国之行,最终不是以陪儿子读书的名义,而是以治病为由。阳江和阳城官场中人都知道,苏婧婧患有慢性肾病,且久治未愈。显然,这是苏婧婧的又一高超、精明之处。一个市委书记,将儿子送到美国读书,本就容易让人往歪处联想,若是再由夫人专程前去陪公子读书,就会想得更远更歪。可是,书记夫人孤身一人远赴美国治病,情况就大不一样了——病人是弱者,容易得到社会的广泛同情,即便那些反对派,也不敢轻易拿此说事啊!
当然,为了将戏演得逼真,黄一平也煞有介事地找到阳城第一人民医院仲院长等人,果真在美国联系了若干医院与肾病专家。
苏婧婧赴美国前,专程来阳城住了几天。其目的,除了要让自己的赴美治病之行,广而告之阳城官场外,还有一项重要议程,便是让黄一平出面,帮她召集阳城大酒店客房部经理于丽丽、阳城市体育局副局长杨艳,搞个公开的三人聚会。
三个女人唱的一台戏,黄一平作为男士自然不便参加,就委托妻子汪若虹当了陪衬与看客。
那时正是初秋,苏婧婧着一袭米色裙装,仪态庄重典雅似高贵女皇,左边是体态稍显丰腴的于丽丽,右侧是亭亭玉立的杨美人,三个女人勾肩搭背亲密无间,先是逛了阳城商业一条街,后是歇下来喝了咖啡,晚上又在阳城大酒店吃了饭。一路招摇下来,阳城官场上的人有些看不明白了:都说廖志国和于丽丽、杨艳有一腿,原来情况不实嘛,敢情人家是夫人友谊遭误解、"被情人"了。此举,也令黄一平大彻大悟——苏婧婧出国前来这一招,是在帮丈夫正名,也是在回击那些匿名举报者。这个廖夫人,实非等闲之辈!
只有老实巴交的汪若虹,一路着意落在后边,表面逍遥自在,内心却非常疲劳,回家后直喊吃不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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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是廖志国采取了如此忍耐、退让策略,竞争对手们依然不肯放过。
半年来,自从廖志国坐上了市委书记位置,还是一刻也不得安稳。暗地里,正如今天下午马处长电话里透露的那样,各种名目、样式的匿名举报信不断,有以"阳城广大群众"的名义,有打着"阳城机关干部"的旗号,也有号称"阳城全体离退休老同志"。说得轻些的,将廖志国任职阳城期间的种种作为,悉数贴上"大肆""公然""非法""渎职""违法乱纪"等等标签,离奇些的则借用了大量"文革"式的标语、口号,近乎于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那种。在向中央、省里广泛寄发匿名举报信的同时,阳城市内也时时涌动着一股股暗流,尤其是关于廖志国生活作风腐化的传闻总是层出不穷,有人甚至故意将信息转达给于丽丽、杨艳的家人,意在挑起事端令廖志国难堪。
更有甚者,便是像海北县委书记于树奎这样,弄出一个检察长选举事件,公然跳将出来,直接向廖志国叫板打擂,其气焰之嚣张委实出人意料,令人震惊!
百里之外的海北,乃阳城市治下的一个大县。该县总人口一百二十多万,原来以农业为主,近些年工业经济发展迅速,尤其是民营企业势头很猛,其经济总量在阳城县域经济中排名首位,连续多年稳居全国百强县前三十名。在经济建设统领一切的今天,海北凭借各种指标优势,力压全市其他几个县(市)、区,实际上一直拥有广泛的话语权。
县委书记于树奎祖籍海北,从小随父母在省城生活,文革期间下放农村回到故乡,后被推荐为工农兵学员进省师范学校读书,毕业后又分回海北。二十多年来,他先后在海北做过农村中学老师、公社文书、乡镇党政负责人、副县长、县委副书记、县长,直至七年前担任海北县委书记兼人大常委会主任。
按理说,像他这种资历的干部,应该早就得到提拔。可早些年,无论当县长还是做书记,总是运气不佳,不是爆炸事故伤亡十来人,就是与邻县的界址纠纷酿成群殴群伤事件。而且,自从担任了县里正职,他与搭档总配合不好,尤其是担任书记后,与县长乔维民闹到骂爹咒娘的地步,就差出手动粗。这也难怪,于树奎作为一个领导干部,生性外向、要强,长期主政海北这样一个强势大县,又是一步一个脚印拾级而上,在当地政治、社会、人脉基础雄厚,所谓土皇帝、地头蛇之类也不过如是。因此,他在主要领导岗位上做的时间越久,就越是敢说敢为,目中无人,少有顾忌。
不过,话说回来,于树奎如此坚决反对廖志国,除了些许性格因素的作用外,主要基于这样几个原因:一是同苗长林的哥们义气,政治上必然与廖志国水火不相容,及至你死我活;二是乔维民见宠于廖志国,又即将提拔重用,无形中加剧了这种对立情绪;三是依仗省里卜副省长这个后台——后者早就许诺,只要阳城没有于树奎理想的位置,可以考虑在省机关安排一个副厅长。
因此,这次海北县人代会上检察长选举出现意外,完全是上述诸因素的一个必然集结与爆发。
半年前,海北县原检察长因病去世。其时,廖志国刚刚接任市委书记。
按照干部管理程序,检察长作为副县职市管干部,其人选应当由阳城市委考察、决定后,依法向县人民代表大会提名推荐,再由全体人民代表进行投票选举。一般情况下,检察长之类的正职,实行的是等额选举。
根据阳城市委研究干部的惯例,确定一个县级检察院的领导,除非有特别需要关注的人选,通常由组织部与政法委两家事前商量,或者直接先行考察了,然后再报到常委会上来议一议,基本就定下来了。多数常委、尤其是市委书记,因为不熟悉情况、甚至不认识其人,一般表个态或举个手就放行,并不会给予特别关注,更加少有阻拦。
对于海北县检察长,市委组织部与政法委已经拿出一个方案——建议由市检察院起诉处长许海卫,下派到海北县检察院任党组书记、副检察长,代行检察长职务,待半年后的人代例会再行选举程序。
研究海北检察长人选,是廖志国以书记身份主持的第一个常委会。会上,对这个方案进行解释者并非组织部长,而是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朱玉。
"根据省委组织部、政法委的意见,县级检察长与法院院长原则上应实行异地任职制,并在今后三至五年内逐步推行到所有县(市)、区。同时,考虑到市检察院干部年龄老化,业务骨干集中,人员流动性相对不足,已经影响到积极性的调动,因此,提议许海卫担任此职。这个提名,是由市检察院党组推荐,经市委政法委研究后报与组织部,双方组成联合考察组进行过例行考察。"朱玉介绍完情况,扭头问组织部长贾大雄:"贾部长,是这样吧?"
"是。基本情况就是这样。不过——"贾大雄话锋一转,说:"这个人选,我们也征求过海北县委主要负责同志的意见。于树奎同志提议,在异地任职还没有成为硬性规定前,海北检察长还是应当从当地政法干警中选拔。他们提出了一个人选,是海北县公安局政委、党委副书记顾锋。我们初步了解过,这个同志各方面条件也不错。"
贾大雄说的这个情况,显然事先并未现朱玉沟通,也陡然使原本简单的局面变得复杂起来。
廖志国看到朱玉脸色铁青,就做了个和事佬,说:"既然许海卫经过了多重推荐程序,又已经正式考察过了,那就定他吧。至于海北县委推荐的顾锋,作为一个后备人选,等到有合适岗位时再另行任用,大家看如何?"
廖志国此言一出,其他常委没有异议,便顺利通过了这项议案。
没想到,信息反馈下去,海北县委书记于树奎竟然表示坚决反对,而且态度出奇激烈。一方面,他授意以海北县委名义,给阳城市委提交了一份措辞激烈的报告,仍然坚持海北检察长由本地产生,其理由还是着眼于调动地方干部的积极性,甚至将市委下派干部说成是拣落地桃子。另一方面,他在县里有关会议上公然提出:"如果市委不收回成命,海北县的广大人民代表有权行使民主权利,选出自己认为合适的检察长。"为了表明"行使民主权利"一说并非儿戏,他还授意县委常委、宣传部长林松,着手整理公安局政委顾锋的事迹,准备作为全县优秀领导干部的典型,进行大力度宣传。当时的种种迹象显示,于树奎有可能说得到做得到。
海北县是黄一平的老家,他在那里生长近二十年,亲戚、朋友、同学、乡邻众多,耳目自然相当灵敏。于树奎的言行举动,很快传递到他这里。
黄一平听了大感吃惊,不便张扬,却也不敢大意。私下里,他悄悄做了些调查。原来,那个公安局政委顾锋,长期主管交警、经侦、刑侦,是跟随于树奎多年的铁杆亲信,双方关系密切程度甚过同胞兄弟。据顾锋在外吹嘘,于树奎早就许诺他官升副处。同时,黄一平也获悉,朱玉推荐的起诉处长许海卫,亦非等闲之辈——从履历表上看,其人与朱玉八竿子都打不着,似乎没有任何牵连,实质却是朱玉嫡亲妻兄的儿子,即朱妻娘家侄儿。只是,朱玉的那个妻兄,从小过继给了外县一个远房亲戚,外人不知内情罢了。
黄一平将掌握到的情况,悉数报告给市委书记廖志国。
"这还得了,他敢!"廖志国大怒的同时,显然不太相信于树奎真会付诸行动。
当然,廖志国也知道,事情到了这一步,就不是于树奎与朱玉私自安排亲信之类的你争我夺了。自己上任后主持召开的第一个常委会,岂能因于树奎的反对哑了头炮、坏了例子?于是,他吩咐黄一平:"通知组织部长贾大雄,许海卫的任命照常执行,马上送人到海北上任。"
任命书下了,许海卫也到海北就职了,矛盾却并未从根本上得到解决。问题的关键在于,像县级检察长之类的人事任免,市委只能任命到党组书记,县人大常委会也只能任命到副检察长,最多是代检察长,名正言顺的检察长则必须由人民代表大会选举产生。这个法定程序,任何组织、个人都无法跨越,更不能轻视。因此,三天前召开的海北县人代会,检察长选举被列入议程,预料中的麻烦却也随之出来了——除市委提名推荐的许海卫外,数十位人民代表又联合提名了另一个候选人,而后者正是于树奎看中的那个汪锋。
这件事,黄一平早在人代会开幕那天就得到信息。他的两个身为人大代表的同学打来电话,说是海北那边已经有人在做小动作,要求通过联合提名方式,替换掉市委研究推荐的许海卫。曾经担任过海北县长的乔维民,也从挂职的新疆传来信息,提醒注意海北人代会上的异常动向。乔维民在海北任职多年,也是耳线众多。
当时,黄一平将情况再次汇报了廖志国,却仍未引起后者的足够重视。廖志国仍然认为,于树奎对自己再有看法,胆子再大,总还不至于公然对抗市委决定,拿组织原则开玩笑吧。因此,他只是令黄一平转告组织部长贾大雄:"及时关注下边几个县(市)、区的人代会动态,尤其是像海北这样有人事选举的地方。如果出现什么异常,要明确责任与纪律,哪里出了问题,就拿哪里的党委一把手是问!"
按照廖志国一向自信的个性,绝对不会预料到于树奎胆敢公然对抗市委决定,贾大雄也一定能够掌控局面。谁知,直到刚才得到贾大雄汇报,说是海北那边代表联合提名得到主席团认可,正提交各代表团酝酿、讨论,准备交付明天的大会投票选举。这说明,海北人代会局面已经不可控制,廖志国这才知道事态的严重,也才有了骂娘、砸茶杯之类的震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