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48.孽,裂
什么叫心死如灰散?
就在最后她问他:我一定要进去吗?而他握着她的手,很紧的攥着然后又缓缓松开的时候,她就明白再多苦苦哀求再多抵死抗挣都是无谓。
一个半小时很容易就过去了,真正的过程只不过是三五分钟。一个宝贵的生命就如此轻易的烟消云散,连片痕迹都没有留下。
她觉得疲惫万分,而且如奶奶一般老迈,仿佛那五分钟里时间突然跨越了五十年。
她胸口一阵一阵作痛,无法控制沉重的呼吸,就象无法控制悒郁象黑色的雾霭般袭上心头,浓浊难去。她扭紧了枕头一角,死死地握紧拳头,最后将脸埋入柔软的枕头内。他不会明白她失去了什么,她一半的生命已经跟着那块胚胎消逝了。
"小眉,起来喝杯热牛奶。"
她置若罔闻。他温热的手掌覆在她肩上,她全身僵硬。
叶慎晖同时感觉到手掌下猝然的僵硬,他如芒刺背,一时间黯然神伤。
"放暑假时,爷爷和我说我妈妈来找过他很多次。"她侧着脸看向窗外的荆杜鹃,北风肃杀,冬寒惨傈,连它也抵不住,萋萋惶惶地一片。"她希望能得到爷爷的原谅,然后是我的原谅。从春节前到夏天,不知道去了多少次。爷爷最后和她说,他没所谓,人老了看什么都化了。关键在于我。那天我和爷爷说,她永远不可能得到我的谅解。我都不知道自己的心肠会这么硬。"
那天,爷爷坐在院子边给盆景剪枝。他抬眼从老花眼镜上方看住她,半晌没有说话,最后叹了口气才道:"究竟是年纪太小了。"
她听爷爷的意思好象没有站在自己这一边,不由赌气说:"她做了那些事情,难道还要我原谅她?如果随便就去原谅一个人的过错,世界上岂不是人人都能肆意伤害其他人?"
爷爷眼中饱含深意,沉吟了片刻说:"怨恨就象拉开的橡皮筋,打在别人身上,始终还是会弹回来,不小心就伤了自己。深陷在怨恨里,受苦的是陷在里面的人。小眉,以后你再大些就懂了,宽恕是种美德,这句话没错。解脱了对方也等于解脱了自己。"
她记得她那天蹲在爷爷旁边想了许久,最后还是说:"我知道你说的对,可是我做不到。"
她陷在回忆里,好半天没有出声。他坐在床边一侧,见她茫然阴郁地盯着窗外一角,只觉得胸腔里有个巨大无边的黑洞,他的一颗心正缓缓地往那个黑暗的深渊沉去。他想和她说话,可是哽着喉间凝结的一块,他说不出。
"我今天才知道了,原来做母亲的也有很多无奈。没有人会愿意放弃自己的孩子的,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连着心连着血,谁会舍得?我以前诅咒过她,希望她能尝到我受过的苦和孤独。可是今天开始我原谅她了,可能太无奈所以她才会有那样的选择。"她顿一顿,"我能宽恕她,不过我无法原谅自己。我答应过他的。"她的手移向下腹,"我在江宁的时候,才知道那会我也好害怕。后来想想,做母亲的怎么会怕自己的宝宝?就算他弱智,或者少一只胳膊,他也是我的宝宝,更何况,机率不是百分百的啊。后来我就和他说,不要怕,妈妈一定不会抛弃你。妈妈会给你所有的爱,包括妈妈不曾有过的爱,全部都给你。可是,我食言了。我和我妈妈一样自私,贪图自己的快乐,伤害自己的孩子。"
"小眉。"他握住她的手,好凉的手指,"对不起。"她恨他,他清楚无比,毫不怀疑,他给了她恨他的充分理由。他一直坚信时间能消弭她的怨恨,等她再大一些她会懂得他今天所做的决定是正确的,理智的。而他也会尽一切力量化解她心里的伤痛,用他一辈子的时间珍爱她,补偿她的苦。可是这一刻,他坚强的意志突然有些动摇,他真的做对了吗?冷汗沿脊背滑下。
"我爱你,我把你当作是我的心。填得满满的都是你。但是,他是我的命。没有生命,怎么可能有心?"她平静地继续说,"我们再相爱,也是不被祝福的,甚至是受到诅咒的。这一年半太快乐,幸福得让人难以想象,所以付出的代价也难以承受。"
他犹如被判了死刑,定定的看着她。狂飙而出的冷汗浸入骨髓,从未有过的寒冷。他手指痉挛,想掐住她狠狠地摇晃想把她晃到脑子恢复清醒,问她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想把身边所有东西都砸烂,甚至是这个世界,只要时间能重回到几个月前。他强自镇定,帮她掖好被子,"不要再说了,先休息好,我们过几天再谈。"
她阖上眼睛,轻轻点了下头。
他们就象身处于飓风中心,平静的有些骇人。叶慎晖小心翼翼地照顾着她,哄她吃完所有补身炖品,却不敢再和她深入谈论那个话题。她也如既往般乖巧,但是一直避免与他眼神接触。而失去的那个生命似乎已成为一个盲点,被两个人遗忘了。
奶奶在爷爷去世后被叶慎晖接来济城同住,没多久就抱怨太清净。她念念老爷子的园子没人打理,老徐一个看家又寂寞,所以在济城住了几日便回到新港。轻眉身体调理了几天后与叶慎晖一起返家过春节,只是一年光景,人事沧桑,除夕的晚上只有他们三人,气氛实在低迷。
在新港,叶慎晖找不到单独和她相处的机会。她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奶奶身上,白天和奶奶料理园子,进厨房一起烧菜。晚上陪奶奶看旧照片聊过往的一切,哄了奶奶睡下,她也急急回自己房间。他对她来说俨如洪水猛兽,避之不及。
夜里,他挫败地在厅中转圈,一支接一支抽烟等待黎明,白天,他如履薄冰地与她相对,捕捉她闪避的眼神。年中精神最紧张时也没有现下的一刻难熬。
他的年假结束回济城后,见面的机会更加屈指可数。每次给她发短信,她置之不理,打电话,才问候了两句,她不是说奶奶有事情找就是太晚了困了想睡觉然后连声再见都没有便挂断。他犹如困兽,全身积聚着濒临爆发的戾杀之气,但是又找不到发泄的目标,只能生生压制着,任由熊熊燃烧的那团火烧得更加炙烈。
待她寒假结束时,他抛下所有的事情返回新港接她。她尖瘦的下巴灰败的脸色在在如耳光一般扇在他脸上,很想抱住她,把她逐渐飘离远去的心拢在怀里,而她的沉默象是天堑般阻挡在他们之间。时间,他需要时间,时间是治疗任何伤痛的良药。对于她,他有一辈子的时间足够能挽回失去的那些。
"不如我送你过去。"进候机室时他问。
"不用了,你也忙,等忙完了你再来也一样。"
她低头垂目,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她的话却象春风扫过冰山一角,他欢喜莫名。"那你等我几天,手边的事情处理好就去找你。"他抬起手试探地触碰她的脸颊。
她似乎想躲闪,但又抬起头望向他向她展颜一笑,他放下心,暗斥自己现在已经成了惊弓之鸟。
"那我进去了。"她犹豫的说。
他点头。
她走到闸口又返转回来,静静凝视他半晌。他突然泛起极度的紧张与恐慌,想拉住她,带她回家,把她藏起来,最好是藏在心里。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她掂起脚尖揽住他的头,冰凉的唇重重压在他唇上。当丁香小舌主动探进来寻找到他的时候,他的惶然烟消云散,他热烈的回吻她。
她好象有一秒的后退,他屏息:别再躲我,丫头,知道我期待多久了吗?他用力把她的头压向他,似乎怎样的距离都不够他期翼中亲近。她的舌头重回他口中,他肆意地纠缠吸吮,他对着她的嘴低沉地呻吟一声,便伸舌长驱直入填满她口中,带着他堆积了这么多天的热切和忏悔,渴望她能懂得他对她的爱,他为她跳动的心,并且能体会到他深埋的脆弱——他真的因为恐惧她会放弃对他的爱而脆弱不堪。他真的想把她吞进口中,与他溶为一体。
直到呼吸停止。
"我走了。"她眼睛发着光,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看起来娇美无比,他心跳急速无法自抑。
他点头,罔顾四周好奇的注目,只是看着她,目送她进去。
晚上他接到她的电话说已经安全到达,他微笑地合上电话时对上后视镜里于建探究的目光,笑意更深。
"叶先生很久没这么高兴了。"于建欣慰。
"是。"他嘴角扬起望向车窗外。他有一辈子的时间呵护她,他们会回到最快乐的时光。
一个星期后,当他无数次打她电话都处于关机状态正焦炙不安时,她学校电话通知他,叶轻眉同学从开学便没见过她出现,旷课性质严重,请家长协助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