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邽乃是陇上大城,目下也成了奋武军的大本营。
倏忽间,王师入陇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而在这两个多月的时间里,陇上包括河西等各地也都是暗潮涌动,甚至不断有小规模武力冲突的爆发。
这其中最引人瞩目的还是西征王师与凉州军队这两股力量的动向,其实从整体而言,晋人在陇上势力并不占据绝对的优势,类似氐、羌、河西鲜卑等各胡部人众数量要远远超过了晋人,这一现实也并未因两路军队的到来而有所改变。
但是诸胡部落虽然多,彼此之间也是矛盾重重,单一某一方的势力要远逊于这两路军队。而且此前陇上有屠各呼延氏和南安羌雷氏也曾经将一部分胡部串结起来,但之后要么内讧,要么遭到强烈的打击,也让这些胡部们之间的联络陷入了混乱中,短期之内并没有再串结起来的可能。
所以目下陇上局势发展很明显,主要还是看西征王师与凉州张氏或明或暗的角逐。
在这当中,毫无疑问,西征王师的表现要更加令人惊艳一些。其实随着过往多年的动乱,晋祚大义在陇上所残留的影响力已经微乎其微,可以说是跌落进了尘埃里。可是王师一路由略阳川至三阳川,以少胜多、大破贼军,中国雄军的威名被再次树立起来。
套用一句话说,西征王师上陇之后,让这些胡部们记忆中已经陈旧积尘的往年被诸夏强军所支配震慑的画面复又变得鲜活起来。或许某些胡部心中还存桀骜不忿,对此不以为然,但在亲眼见识到屠各王擢的下场后,也不敢挑头向王师发起进攻。
毕竟,在他们之前还有一路凉州精军首当其冲,凉州军入陇要比王师军队早得多,而且此前也已经树立起了赫赫威名。如今王师肩扛大义再临陇上,无论其军或任或暴,损失最大还是凉州。
胡人也是不乏狡黠之众,在这两强相争未有胜负之前,他们就算有图谋称霸陇上的想法,也不会选择在此刻发动起来。
所以目下的陇上也是群胡喑声,只是静看这两方的表演。因此王师收复上邽可算是波澜不惊,根本没有遭遇什么抵抗,甚至于闻讯赶来的陇上各方晋人豪强们还热心的洒扫恭迎。
可是群胡寄望的另一强者凉州军,在过去这段时间里却几乎没有什么令人值得称道的举动,原本凉州军距离天水郡治要更近一些,几乎可以说是唾手可得。可是凉州军竟就这样引而不发,坐望王师入驻上邽,这不免令那些胡众们大失所望。
当然也不能说凉州军一点实际行动都没有,特别是时入冬月之后,凉州军开始频频出动,扫荡天水周边众多观望的胡部,夺其人丁、牲畜,最凶悍时连下周边十数寨。
这就让那些观望的胡人们有些不解,凉州军这是典型的欺软怕硬啊,要知道眼下跟其争夺陇上霸权的乃是已经入驻上邽的晋军,他们不去攻打晋军,打周遭这些看热闹的干什么?
然而胡人们所遭受的打击还不止来自凉州军,凉州军再强毕竟也只是外来者,真正让他们受害最深的还是陇上那些晋人豪宗。原本这些晋人豪宗与当地胡部虽然关系谈不上多好,但毕竟也算是共同生活在这一方土地上,寻常纵有纠纷,少有生死相搏。
可是现在这些晋人豪强们却一个个变得暴躁无比,乡曲尽起攻杀一个个胡部。他们实际兵力或是不如凉州军,可是因有主张作战的便宜,给胡部们造成的打击要严重得多。凉州军攻来,打不过可以逃,可是晋人豪强发动起来,那真是往死里追剿,凡有出动必以灭族为先,以防死灰复燃、卷土重来。
类似的战斗虽然规模都不大,但发生的频率实在是太高,以至于深冬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单单天水一境之内,胡迹为之一空!
“凉府因有内忧,张瓘不敢直杀我军,又恐酷虐陇士反逼陇士更加荫附我军,因是痛杀诸胡,以求立威乡土。于陇士而言,凉方地近侧边,一旦居治陇坂,必有遏压陇士举动。而我王师远来可战,若欲稳立陇土,则必须倚重乡士之力。”
过往这段时间,天水境域内的动荡,老实说就连沈云都有些看不清,但他身边谋士不乏,杜弥等人更是深悉此方风物人情,而且杜氏还不乏族人就任凉州州府,更将凉州这段时间内部的许多纷争详情仔细汇报来,所以这当中许多缘由,倒也能分析得清楚。
“更何况大将军威临中国,行台章法宏大,大义所趋,绝非凉州一州之治可分颜色。”
表面上来看,王师客军远征,如果张氏真的撕破脸要争霸陇上,是占据一个主场优势的。但凉州最致命的缺陷就在于没有行台的大义,“大义”这个词汇很多时候都是流于虚表,但只要有了足够的实力基础,再加上放置在特定的场景中,就能发挥出令人想象不到的作用。
张氏所以立足凉土,其重要的支撑就是凉州本地大族的支持。这是其强大的原因,也是束缚其继续强大的制约。
这就有点类似于江东早年的局面,元帝中兴重要的一个原因就在于获得吴人豪门的支持,可是吴人之后又被侨门所打压。而吴兴沈氏逆势而起,又将琅琊王氏为代表的侨门大杀一通。
凉地土豪扶立张氏,说到底是为了保障自身的利益。有了这样一个前提,他们便更倾向于维持现状,不要再加入更多的竞争者。双方一旦发生要融合的迹象,凉士与陇士利益必然要发生冲突。
张氏虽然是凉州州主,但其身上并没有大义的加持,换言之无论是势位还是利益,张氏对于陇士都没有太强的吸引力。
其实这段时间天水境域内这么热闹,沈云也按捺不住要冲出上邽大杀一通,继续立威,但却被杜弥等人给阻止住了。一方面远征客战,将士们的确是需要休养。一方面王师所表现出来的实力已经足够获得陇士的尊重与敬畏,一旦表现出太强的进攻性,反而过犹不及。
单凭陇士本身的力量,并不足压制住境域中的诸胡,如果王师没有上陇,张氏虽然不是一个好选择,但也只能凑合。可是现在王师来了,提供给陇士们一个可以统合乡势的大义之名,让他们不再是一盘散沙,这对他们来说就足够了。
现在张瓘杀胡立威,陇士同样也是如此。他们也要彰显自身的实力,让张氏心存忌惮,不要再奢望能够干涉太多陇事。而在这个过程中,王师的存在是一个仲裁者,根本无需亲自下场,除非行台已有一套彻底的将陇上纳入治土、一如中州、关中等各地的完整方略。
很明显现在的行台是没有,包括今次出兵陇上,其实也只是宣威及众,避免陇上出现一股强大势力危及到关中的经营。未来的陇上,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还是需要依靠陇人自治,所以在这样一个前提下,王师是不宜过分喧宾夺主。
“将军只需静待,想必凉使已在途中。”
听到杜弥等人的分析,沈云虽然还有不解,但也想起出征前阿兄交代给他的任务就是夸武陇上顺便通使凉州,便也不再执意求战。而且他也自知他所率奋武军乃是行台精锐,不可能长置边用,一旦陕西局势平定后,还要归于行台继续北上杀伐。
如果不必将士劳用便可达成目的,他倒也乐得麾下将士在陇上稍作休养。
新春之前,凉使终于抵达上邽,十多人的队伍,规模倒是不小,人员组成也很复杂。既有张氏的族亲张阆,又有凉士的代表索振,还有一些逃往河西避难的中州人物。
这一众人抵达上邽后,脸色便不甚好看。原本在他们的情报中,这一路王师不过堪堪两千之众,可是如今上邽城内外却是连营十数里,规模庞大。而且营舍之内多有牛羊牲畜,甚至于就连在陇上可称稀货的粮谷都有足足上万石之多,高高的堆垛在营地中。
“这是示威于我啊!”
眼见营舍布置如此,再念及他们此前行过张瓘驻营那种物货奇缺的样子,使者中便不乏人叹息道。王师物货资用如此充足,对比凉州军差异明显。
但这些人觉得王师示威,还是想错了。奋武军是专职战斗的行台精军,凡有出动周遭必有大量的辅助队伍,而沈云这个将主,同样也不擅长资用的调度分储,各方捐输入此,便也只能杂乱的堆放于中,倒也不是刻意的彰显。
如果说真有什么示威的意思,那也应该是陇士刻意营造出这种差异,以此彰显他们已经紧密团结在王师周围,并且不惜破家捐输以壮军用,示意凉州军还是哪里来的回哪里去,不要再在陇上长久的逗留。
凉使至此,沈云却被谋士并一些早已投靠而来的陇士们劝谏不要出面接见,而是由杜弥并陇士部将们出面接待凉使。
彼此见面之后,杜弥小作寒暄、不言实际,片刻后反而隐有泣声:“五莲城一战,沈侯奋勇杀敌,身先士卒,战后身中取出矢箭便数斗之多,至今尚在卧榻深养,今日不可面见诸位,实在不是有意怠慢。”
这种作态其实当事人出面来更有说服力,但杜弥等人对沈云扮相如何实在不抱信心,所以干脆将他堵在营里自去涮肉闲乐。而凉州众人听到这话后,脸色也都不甚好看,五莲城一战因何而起,他们可都明白得很。
杜弥在小坐片刻后便也匆匆起身作态要离开,站起来的时候眼圈都红了:“将主重伤难起,我等追从者也真是惶恐难定。大将军昵爱将主,常言养此家门幼狮便可称为社稷尽力,稍作磨练日后便可放纵河北猎杀羯丑石逆。不意今次陇上一行,本意早有凉州忠义援应,不过夸功之行。却不想暴贼凶恶,将主不以性命为念,幸在不辱国威,只是……唉,”
“贼儿诈我!”
待到杜弥等人退去后,帐内张氏的张阆已经忍不住忿声打骂,只看杜弥那神情惶惶死了老子的样子,他敢拿性命做赌注这个沈云必然没有什么性命之危,否则不至于军心如此稳定,还能赖在上邽这么久等待他们凉州整合表态。
而且那些陇上豪强一个个有恃无恐的样子,若真王师有旋来旋去的迹象,先恐慌的便是他们。这一番作态,分明是借题发挥,以便要挟更多。
凉州目下在陇上仍然不乏优势占据,只因内部不和谐才不得不向行台低头,张阆心中本有不忿,在见到对方如此没有诚意后,心情不免更加恶劣,甚至叫嚣放弃谈和,归报州主准备斗胜!
可是整个使团如此复杂的成分,又怎么可能容许张阆恣意。他们之所以成行,就在于已经达成一个共识,现在再改变态度,且不说王师这里怎么反应,单单凉州内部便不能平息众怨。
特别是张瓘这个人在过去这段时间的表现已经被打上一个才难堪用的标签,若真授意其人作强硬姿态稍作逼迫,很有可能局势将再转为失控。
所以最实际的作法,还是继续沟通,先把王师的底线稍作试探,然后再考虑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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