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徐士秋还跑去闹武家了。[网 <a href="
http://" target="_blank"></a>]徐文藻毕竟是傻子,其父一唆使,他就真去了林姚氏的柴门前。黑狗见他来了,站起,摇着尾巴欢迎。这狗比人好,它没有象很多小孩甚至成人那样,因他是傻子或服装不整而欺负他。它认得他,知道他天天从门前过,知道他是本村人。如果是生人,县长它也不咬上两声,告诉县长这是民宅,不可随便闯入。
狗眼看人平,人眼看人低。
狗虽然摇尾示好,徐士秋还是怕,没敢去推柴门。屋内有内光,窗上活动着一女一小的身影。这本是月夜下一张极美极静的剪纸。徐文藻对着窗户喊:
“姚寡妇做我媳妇,姚寡妇做我媳妇。”
林姚氏正在灯下为缝补褂子,突然听到这样的话。开始她还不以为是真。
“姚寡妇做我媳妇。”
她听清楚了,楞在那儿,不知做什么。儿子也楞在那儿,看着妈妈。他知道“姚寡妇”三个字正象椎子一样刺他妈的心。又何尝没有刺痛这个仅六岁小儿的心呢。他恨那些人前背后叫他妈姚寡妇的人。人啊,千成别让你的嘴伤着别人。小铁拿出弹弓,推开窗户。对啊,黑子啊。
“黑子,咬。”
黑子纵身一跃,跳出篱笆墙,扑向徐文藻。徐文藻跑到远处,叫了几声,回家去了。回到家中。他如往日一样,猛地推开两扇院门。两扇院门“哐当——当”一响,徐士秋便知道大难临头在劫难逃了。接下来必然是这样的程序:一脚踹开堂屋的门,一把将他从被窝里拽起,摇晃着他说“还我媳妇。”直摇得他真要把晚饭吐出来。最后用力朝地上一扔。徐氏站在旁边不敢插言。徐母要是听到动静,会过来劝止。徐文藻听奶奶的话,简化了程序,但那最后一摔是必有的,还会因简化前边的程序而加重这一程序。这一次徐秀才失算了。徐文藻踹开门,只两步就跨到床前,双手将他直接从床上扯掉在地上,气急败坏地说:
“还我媳妇。”
看着地上哆嗦的丈夫,徐氏挺身而出,战战巍巍说:
“你大不是叫你找姚寡妇吗?”
“姚寡妇家有大黑狗,差一点咬到我了。”
“你也真是的,姚寡妇家的黑狗多大啊,要是真咬着文藻怎么办?”徐氏埋怨道。
“他不能爬树上啊。”
“对啊,文藻,你会爬树,狗又不会爬树。 ”
徐母撩志门帘,看到光着上身的儿子坐在地上哆嗦,哑然失笑。
徐文藻挠头思索,“对啊,爬树。”他向外走。徐母喝道:
“去哪,老老实实睡觉去。”
徐文藻老老实实睡觉去了。
第二天晚上,徐文藻轻轻走到林姚氏院前,对柴门外边的老槐树看了看,脱鞋,一手吐一口唾液,噌噌噌,几把就噌上了树。徐文藻刚到树上,狗就窜到树上,围着狂吠。站在树上的徐文藻,逗起了站在地上的狗:
“上来,你上来,有本事上来,没有本事了吧。”
他折下一根树枝,砸向狗。
“有种你上来,不上来是歪种。”
狗急得团团转,前爪抓树,发出滋滋叽叽之声,似是说:
“有种你下来,不下来是歪种。”
对着窗户大叫起来:
“姚寡妇做俺媳妇。姚寡妇做俺媳妇。”
小铁手持弹弓走到院中,被他妈拽回。房门拴上,灯光熄掉。林姚氏把簸箕靠在窗户上,试图把声音全拦在外边。她搂紧儿子,一次又一次把儿子向被里头拉。林姚氏颤抖的手搂紧颤抖的儿子,泪流满面。
“姚寡妇做俺媳妇。姚寡妇做俺媳妇。”
有几家邻居把看热闹的孩子领回家,有院门的关院门,无院门的关房门。关上房门关窗户。人忠厚的就叹息一声。人耿直的就骂一句。人猥琐的就呲牙一笑。人善良的就在想“不能让他这样。”
善良的刘土井就这样想。他叫起老伴,一起去找儿子。夫妇俩把儿子从床上叫起来。刘土井说:
“加彩,你听到没有?武二家的怪可怜的,你去把那东西弄走。”
加彩似乎为难。土井妻子补上一句:
“去。”
“噢。”
她如果加上一字,“不去”,林姚氏的枕头一定被泪水湿透。一字千金,请慎用。
小拴早已拿上弹弓等在旁边。他是小铁的最好玩伴,怎么可以危难之际不讲义气萎缩于床第。
黑子告诉刘加彩父子徐文藻在树上。
“文藻,天不早了,下来回家。”
“俺不回,俺要娶姚寡妇回家做媳妇。”
“别瞎说,你家里娶过媳妇了。”
“家里媳妇跑了。徐士秋给巧云下毒药,俺媳妇跑了。”
“你媳妇跑了也不能来人家瞎闹啊。”
“俺不回,徐士秋叫俺来的。他是秀才。啊……徐士秋,你赔俺媳妇,巧云,巧云。姚寡妇,姚寡妇,姚寡妇。”
小拴看不下去了,拉起弹弓,一颗石子飞出,正中徐文藻。徐文藻应声而落,嗷嗷大叫。黑狗扑上去,正要咬到大腿时,被刘加彩唤回。
徐文藻泼皮也皮实,爬起来,掸几下衣服,噌,只一把就窜到树的半截。刘加彩跨前一步,一把将其拉下,拽着他一瘸一拐离了武家。
徐文藻并没有停止,有时候白天也一瘸一拐到武家大喊大叫又哭又闹。刘土井叫儿子三口住过来,让武氏母子住过去。自武氏母子住到刘加彩家,徐文藻就没再去。这家伙傻有傻精憨有憨刁。他看窗户上没有人影,院子里没有黑狗,便回家睡觉了。林姚氏是个懂规矩知自觉的女人,见家里几天没有什么动静,就收拾东西要回家。刘财家和妻子儿子送他们回去。小拴还把父亲新做的弹弓给了小铁,说,要是那个坏蛋再去,射死他。他又掏一把石子给小铁。五人说笑边走。黑子见是回家,撒欢头跑,两个孩子也撒起欢来,把三个大人撇下老远。
徐士秋从县衙出来,向天上看看,太阳还骑在屋脊上。他去了唐水清,观看唐水清给人看病,又与他说会话,见时辰差不多,便往家去。等他“方”到村口时,天已大黑。他犹豫一下,决定不绕了,走武家门前过吧。人还能怕狗啊。他小心地走到武氏柴院时,奇怪,狗怎么不吱声?他踮脚伸头向院里看,狗哪里去了?奇怪,这家今晚怎么这样静。他走到地势高些的树下。他踮起脚伸长脖子。一物从天而降,直直戳在他的面前,吓得他魂飞魄散。还没等他楞过神来,那人手中的大棍朝他头颅抡来,伴着大叫:
“徐士秋,你下毒害跑巧云,这又来跟我抢姚寡妇,我一棍擂死你。”
大难临头。徐士秋抱头……还是不用后两个字来辱没斯文,反正他抱着头拚老命地跑。他当然跑不过儿子,只好不停地转弯。徐文藻又喊又叫地在后边追,徐士秋抱着头在前头跑。
黑子和小铁小拴他们正好撵到。黑子见状,向那两人猛扑过来。小铁小拴手中的弹弓也弹无虚发。徐文藻的憨中的刁劲上来,丢下手中听棍腾出手来抱头,寻个机会撤出。黑子只剩下一众目标。黑子不怕转弯,也没给目标机会转弯。徐士秋向暗处跑去。扑通——哎哟,他掉进粪坑。
三个大人赶到,忙问是谁。两个小孩齐说是贼。
“我是秀才。”
刘加彩是实成人,不顾臭味,不怕脏物溅到他身上,把粪人拉了上来。小铁妈提来一头水,当头浇下。小拴妈端来一盆水,当胸泼去。徐士秋两臂抱胸,浑身发抖。
“秀才叔,送你去家?”
徐士秋的秀才劲上来了。他没有理睬刘加彩,自己站了起来。他迈步两步,右腿一软,他又坐下。他的右腿刚才被射中三弹。徐文藻从暗处走过来,蹲在。刘加彩帮助徐士秋趴到儿子背上。徐文藻驮着父亲回家。孝,看来是人的本性,如母爱一样。这种本性更让人动容。
郁闷、惊吓,加上冷水一激,徐士秋着床不起,三天没去县衙。
黑狗嵌入他的脑子,挥之不去。黑狗,黑狗。
丘小蝶被黑狗咬后不久染上狂犬病。丘先生按老法子把女儿捆绑起来,放在锅屋里。她不认家人。只有徐士秋把饭递进时,她的眼睛才亮起来,才肯吃饭。徐士秋不忍看到丘小蝶蒙头垢面,无法忍受他的小蝶在自残中死去。他离开了闻家,他去找那条疯狗,他要亲手打死那条狗,薅下它的毛烧糊敷在小蝶伤口,他不能没有小蝶。他白天四处流浪,夜晚仰天躺在荒野。然而,人们告诉他那条疯狗早已死掉,是自己死的,被人们深埋。他为没有亲手打死它而差点变疯。他用树棒挖土。他五肢不勤,又没有工具,手掌磨出血,手指抠住血。他不顾腐尸的恶臭,包起一撮狗毛。他跑啊跑啊,怎么有哭声,是师母的哭声。不是,不是。
小蝶死了。我活着无异于行尸走肉,他想。
从此,他怕狗恨狗。
唐水清来为徐士秋把了脉,说:
“秀才近日阳气甚盛,加上烦劳有过。阳气者,烦劳则张,静心休养几日即可。”
唐水清跟他和徐母说起丘先生。
“丘先生情况不大好,恐过不了几日。”
徐士秋听了后很平静。徐母显得很激动伤感。她问:
“丘先生什么病?”
“肺痨。你们要是去看望,坐得远些,万不可面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