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宫廷寂静，已快入冬，花园里的蝴蝶销声匿迹，唯有鸟儿飞上枝头，三三两两站在一起，不一会便飞走。
  谢十安坐在楼台上，花园景致尽收眼底，再远眺，是遥不可及的青山。
  “咚——咚——”
  有人正在上楼，一步一步，走得沉稳不焦躁。
  像极了这人的性格，无论碰见什么事，都不会太过焦躁。谢十安想，或许是因为他早就知道，碰上事情着急是没有用的，只有冷静下来，才是最好的应对方法。
  “父皇母后又争论起来了，还责罚了好几个宫人。”
  “我去请安时，母后像是哭过，可她从来不让我看见。”“谢舒意，你说瑛贵妃是不是要害我？母后说她送来的汤水点心，通通不要吃。”
  “这楼台好，能看得远，能躲着父皇和母后，还有瑛贵妃，还有四弟。”
  “谢舒意，你父亲也好，母亲也好，我是羡慕你的。”
  十几年前的话，在这八方通透来风的楼台上，谢十安一一回想起来。
  他跟魏玄年纪相仿，几岁时就入宫侍读。魏玄偶尔会说宫中的事，那时的魏玄小心翼翼活着，又常年多病，他总觉得自己更像是魏玄的兄长。
  他也曾想过，要快些长大，尽力辅佐魏玄。
  谁想没等他成年，就发生了那样翻天覆地的事。
  父亲死了，他也再没有回过晋国。但晋国的事，他从来都没有放下过。
  脚步声在最后一个台阶上停了下来，谢十安凝视那边，看见一个身材颀长，面容俊逸的年轻人。
  魏玄见他看自己，笑笑说道：“我是宫里的侍卫。”
  谢十安说道：“我是楚国人，所以不能向大晋的皇帝跪安。”
  魏玄此时才缓缓负手细看他，笑道：“怎么，我不像个侍卫吗？竟被你一眼看出是皇帝。”
  “不像。”
  “有些人说很像，每回有新官入城，我总要这么来见他们，也没人认得出来，偏你不同。”魏玄说道，“难怪侍卫说你是个观察入微的人，我领教了。”
  他走到安静放置的椅子前，示意谢十安过来坐下。矮桌上的茶已经凉了，魏玄倒了两杯，自己拿了一杯，朝外远眺，说道：“你今日不跪拜我，我希望他日能有这个机会接受你的跪安。毕竟……你想要拐跑我们大晋的宝贝。”
  “皇上说的是想想？”
  “是。”魏玄说，“晋楚素来不合，她是个有抱负的姑娘，所以你也应当知道，她不会跟你去楚国的，唯有你留下来。我也很欣赏你，所以你要入晋，我随时点头。”
  谢十安已经拿起另一杯冷茶，茶不是趁热了喝好，冷茶也有冷茶的风味，在冷冷深秋喝来，能让人更精神些，“皇上召我入宫，是为了说这些？”
  魏玄又懒懒倚在长椅上，问道：“不为了说这些，能为了说哪些？”
  谢十安说道：“我以为是因为我在越太子面前说您不是蠢人。”
  魏玄一顿，明白过来他是在“控诉”他派人监视过近，顿觉他说话大胆有趣，也是个不怕掉脑袋的人，朗声笑了起来，“我总算是明白为什么想想偏偏是喜欢你了。”
  大胆、睿智，还会揣摩人的心思。
  却没有逾越规矩，是个十分有分寸，让人不会讨厌的人。
  魏玄说道：“你祖父只有你父亲一个血脉，你母亲远嫁你们谢家，双亲过世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娘家。五年前你父亲和母亲病逝，你就在四国游学，一路南下至我大晋，也再没有回楚国。既然这样，楚国于你而言，也只是一个名称吧，那为什么不能留在大晋？”
  谢十安微微抬眉看他，魏玄打探了他的身份。
  但是……这个身份却是假的。
  不是他作假，而是魏玄查出来的这个身份，根本不是他的身份。
  自幼的陪伴让他听得出魏玄哪种语气在说真话，哪种语气是在试探。这明显不是试探，而是在陈诉他的身世。
  谢十安暗暗意外，是魏玄派去的人查错了，还是有人为他安排了一个假身份？
  魏玄继续说道：“在大晋成家再立业，不好么？”
  “没什么不好，但我还没有入仕的想法。”
  魏玄并不反感这句话，如果稍微许诺点什么好处就让一个人抛弃故土，那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是个有耐心的人，来日方长，他并不急，“谢十安，你应该知道，想想不喜欢比她还弱的男子。如今你们都是书院里的先生，可来年开春，她就要参加科考了，一旦入仕为官，就不再与你一样，只是个平民百姓。”
  谢十安默然片刻，说道：“为什么要单独召见我一个楚国人，还要宽厚待我？”
  要在晋国找出比他更有才华的人，要说难也不难，偏偏是非要留下他，还要任用他的意思。这点谢十安一时想不明白。
  魏玄笑道：“谁让云想想说喜欢你，还要嫁给你，我可不舍得她远嫁。”
  谢十安忽然明白了什么，他蓦然抬头，看着他说道：“你觉得想想能成为你的左膀右臂。”
  魏玄没答话，谢十安继续说道：“这次想想因为林洞主的事，已经是跟你同一阵营，而今你能完全信任重用的人不少，所以想想是最好的选择。她既有名气，如今又有了声望，俨然是一个老臣，可以让不少官员追随她。”
  魏玄一笑，探身说道：“说起来，想想会那么快察觉到我的用意，据暗卫说，是你开解她的结果。你比我想象中的更有才能，谢十安，留在大晋，朕绝不亏待你。”
  他的目光灼灼，充满了渴望贤才的野心。谢十安知道他的势力比不过太后，所以他太需要帮手了。他当然可以答应，答应了他就有机会进入皇宫，追查先皇是不是有意害他父亲。但答应得太快，就显得自己像个小人——魏玄是不会重用小人。
  哪怕他现在重用他，可心里始终会对他有所防御，待没有用的那一天，就会被立刻丢弃。
  “让我想想。”谢十安平静说道，“离明年开春，还有一个寒冬。”
  魏玄了然，微微笑道：“好，在你想通之前，可以随时入宫，或者跟我聊聊时局，或者跟我下棋，再不然，就这么喝喝茶也好。”
  这些事情以前谢十安常跟他一起做，那时瑛贵妃正得宠，四皇子随时要夺储，日子比现在难熬多了。
  楼下有人正在上楼，刚出楼梯，就伏地说道：“皇上，云姑娘在外求见。”
  魏玄又懒身长椅上，说道：“看来她是怕我为难你，又像林洞主那样，找个理由打发走。下去吧，希望你能想通。你要走，我也不留你，但如果你想带想想走，那就休想。”
  他的声调冷冷，从始至终，谢十安都没有在他脸上看到真正的表情。全都藏了起来，让人看不出喜怒，难以揣摩他的心思。
  阔别十年，魏玄也彻底变了。
  谢十安放下早就凉透了的茶，起身说道：“告辞。”
  魏玄眸光沉沉，留意到一件很细微的真相。这个谢十安，一口一个“我”一口一个“你”，毫无尊卑的概念。不知是他太随意，还是太不在意，亦或是……习惯。
  这谢十安，总不会是楚国国君派来的细作吧。
  ******
  花园中，有个姑娘正在焦急等待。她在原地上等着，手指却一直在交缠，心中充满了不安。
  过了好一会，她才看见有人从楼台那下来，往这走。离得远，有些看不清，她便睁大了大眼看，等终于看清那是谢十安，立即朝他跑去，几乎扑进他怀里。
  “谢十安你没事吧？”
  谢十安轻抚她的发，说道：“我没事。”
  想想低声问道：“皇帝哥哥叫你进宫做什么？”
  “喝茶。”谢十安一笑，“告诉你真相，他是怕我将你拐跑，所以让我留在大晋。”
  “真的？”
  “真的，他待你很好。”
  想想半信半疑，魏玄待她怎么样，她也不是很清楚。有时觉得他很可亲，有时却又觉得他很可怕。伴君如伴虎，到底还是不要靠太近得好。
  谢十安握了她的手说道：“先出去。”
  “嗯。”想想随他走了几步，心有点乱，转了话题说道，“我买了只鸡，等你回去炖鸡汤。”
  像是说说普通的话，就能让心不那么慌了。谢十安偏头笑道：“好，回去给你炖汤喝。”
  从宫里出来乘上回书院的马车，想想的心还有些忐忑，她有些不明白为什么魏玄会让谢十安入宫，难道是昨晚谢十安带着受重伤的甄远回书院的事被魏玄知道了？然后召了谢十安去问话？
  谢十安见她拧紧眉头，心事重重，知道她还在想他被魏玄召见的事，说道：“大晋的皇帝很看重你，科举还没开考，已经在想你入仕的事了。”
  想想抬头看他，“嗯？”
  谢十安抚她的发，将她揽入怀中，说道：“他说，我可以离开大晋，但不能将你带走。可如果我留下来，最好也去考个功名，入仕为官，否则你会不喜欢我。”
  “皇帝哥哥见你就是为了说这些话？”
  “是。”
  想想高悬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倚着他说道：“那我就放心了。不过谢十安，你有没有想过在我们大晋入仕？”
  谢十安当然想过，年幼时便想了。可那是谢舒意，不是谢十安。如今的他，
  “暂时还没有。”
  “你要是也愿意在大晋做官就好了，以你的才华肯定能高中。”
  “那至少也是三年后的事了。”
  想想好奇问道：“为什么是三年后的科举，明年开春也可以呀。”
  谢十安叹道：“我怕我在殿试时被钦点成状元，把你的状元之位给抢了，你对我哭鼻子怎么办？”
  想想立刻不倚着他了，说道：“谢十安我比你厉害多了。”
  谢十安靠着车厢，悠悠说道：“哭鼻子是比我厉害多了。”
  想想知道他在逗自己，胡乱抓了他几爪子，将脑袋往他心口上一埋，说道：“你不考也好，毕竟你是楚国人，一来对不起自己的故土，二来无论你怎么做，皇帝哥哥都不会完全信你的。要是有一点做得不好，还容易招惹猜忌。”
  “想想，你也将魏玄看得很透。”
  “我从两岁起就认识他了，尤其是这次林洞主的事，更是知道了他是什么样的人。”想想轻声低语，还觉得心有点寒颤。
  从小就对她笑脸相迎，叫着她“想想”的人，转眼却以她恩师的性命来做威胁，让她被迫去求诸位大臣，跟太后对着干。如今她被太后记恨上了，于是又被迫站在魏玄这边。
  就算她当时不去联络大臣救恩师，魏玄真要处死林洞主，也是以太后的名义吧，把杀人的罪名撇得干干净净，她要恨也是恨太后，最后还是要站在魏玄这边的。。
  无论她怎么做，魏玄这场出师有名的责罚，都不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