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十安早就想过，能在一朝抹掉父亲功绩，将他撤职、定罪、流放的人，又能在短短几天内伪造出叛国书信，收罗出结党营私收受贿-赂的人，绝非普通人。假设这人是先皇，那一切都了然合理了。
  只是他始终不明白一点，先皇和父亲君臣数十载，为什么要突然痛下杀手。当年的皇帝还不到垂暮之年，身体康健，就算是要为太子铺平登基的路，也不必杀他父亲。
  他的父亲为官为人如何，先皇还不明白？
  所以他一直猜想是别人嫁祸他的父亲，真凶另有其人。
  但如今刑部作假，矛头全都指向先皇。根本无需他再去查探，已能确定真凶。
  他终是开了口，“是先皇，但他的用意是什么？”
  “谢丞相功高盖主……父皇在为我铺平登基的路。”魏玄说道，似乎说了这话就能说服自己。
  想想摇头，“皇帝哥哥，你应该最清楚，当年先皇想要立四皇子做储君……所以就算是铺平道路，也是为了四皇子。”
  魏玄真是恨极了她这话，可这是真话，哪怕四弟早就死了，他听见这话也会不高兴。
  “可是谁都知道，谢丞相从不偏颇谁，于您是，于四皇子也是。可先皇偏偏是对谢丞相动手了，这难道不奇怪吗？他不去拔了那位当时最拥护您的常太师颜将军，反而对谢丞相下手？直至您登基，常太师颜将军都没事，这太奇怪了。”
  三人都知道奇怪，但先皇已死，再问不出真相来。
  谢十安说道：“谢丞相哪怕是死，也没有死个明白。如果他还活着，连个真相都问不出来，这才是最悲哀的……呵……”
  魏玄盯着语气嘲讽的他，说道：“谢十安，你讥讽的人，终究是晋国的国君，我的生父。你倒真的不怕我定你的罪。”
  “你不会是先皇。”
  “我父皇很好！”魏玄语气沉冷，又一次说道，“你若再大不敬，我定治你的罪。”
  谢十安知道这是违心的话，像是多说几次，先皇就真的是疼他的，是个好父亲。可真是好父亲，又怎么会冷落自己的妻子，任凭宠妃排挤他的妻子，惊得身为太子的魏玄从小就心惊胆战地活在角落里，还总想着让人替代他成为储君，令他活得惊恐不安。
  魏玄不喜他的眼神，像是被他看透了他心底的悲凉。他冷声说道：“谢丞相的事情已经过去十年，没有再提的必要了。”
  “所以谢丞相一世都要被扣上叛国的罪名了吗？”
  谢十安未来得及问出口的话，被想想先问了。他看着想想，天底下唯有想想，如他一样关心谢家事。
  魏玄默然不语，许久语气才软了下来，说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连我也办不到，为他正名。想想，我敬谢丞相，谢舒意也是我的好友，否则我不会在登基后，就撤去谢家大门上的封条。可是如果重查谢丞相一案，也是在质疑我父皇的决策，甚至是推翻他的天威，将他的错误摆在天下人面前，受人指责。为人子，我做不到。”
  想想仍是摇头，不是做不到，而是不愿做，因为一旦做了，就意味着他要被有心人扣上不孝的帽子。不孝就是个大罪名，他何苦为了一个已经死去多年的人，动摇自己的根基。
  “如果晋国国泰民安，谢丞相不会为了正名而要求翻案，在朝堂上掀起巨浪，让有歹心的人有可趁之机。”
  魏玄和想想具是一愣，盯看着说出这番话的谢十安，那刹那，像是在他的身上，看见了谢丞相的影子。
  魏玄此时才觉得，谢十安与那印象中永远清瘦，腰背从不佝偻，总挺着笔直的谢丞相神态相似，一瞬的孤清让人恍惚，似乎那位重臣活过来了。
  谢十安缓声说道：“我所知道的谢丞相，是这样的人，从不为己，哪怕……”
  哪怕在被流放出城，父亲也没有说过先皇半句坏话，仍在念着百姓，念着朝廷还没有给刚受灾的灾民拨粮，念着南下那还未修好的河堤，念着贪-污了十万官银的官员还没彻查清楚……太多太多，满腔悲愤的他那时无法理解父亲，为什么不恨先皇，被丢弃的父亲，为什么还在记挂这些事。
  后来他懂了，费了许多年，许多力气，走了许多路，才明白他的父亲。
  因为父亲将朝廷放在第一位，将晋国举在自己的头上，所以他没有那个闲暇去恨先皇，他的心里，装的全是大晋的国运，还有黎民百姓。
  “哪怕什么？”魏玄想听他继续说，他总觉得，谢十安大概是最了解谢丞相的人了。
  谢十安缓缓收回思绪，说道：“哪怕背负一身莫须有的罪名，也从未恨过先皇，以大晋为先。”
  魏玄久久沉默，没有再为他的父亲辩解什么，一切的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可笑。想想也没有再说话，她自以为很了解谢丞相，但在谢十安面前，她发现自己一点都不了解。谢十安……究竟是什么人……
  她看着谢十安，不由去握他的手。
  厢房的门窗未开，但谢十安的手，却很冷。
  *****
  书院入冬开馆，九凤书院又迎来新生。
  乙字班的学生荣升甲字班，但今年教授甲字班的，不是想想了。
  洞主也不叫林洞主，叫齐洞主，先生少了想想一个，多了个正式授课的谢十安。
  “这会他们该开大门迎生了吧……”
  “又有一堆小豆子要来书院哭鼻子了……齐先生，嗯，齐洞主又在领着先生们把那些爹娘赶出去不许惹小豆子们哭了吧……”
  “谢哥哥会比我厉害吗，能带好甲字班吗……”
  想想一早就在念叨，念来念去的话还不带重样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忧国忧民。云侍郎见她半晌没喝完一碗粥，说道：“想想，好好吃饭，你要是担心，就去偷偷看一眼。”
  “不行，不能看，看了我怕会忍不住跑回去当先生。”
  “那可不行，你可是开春就要参加科考的人。”
  想想“哼哼”两声，“我又不是因为要参加科考才不去做先生的，要是连这种事都没办法分心，我就不叫云想想了。”
  说话时，碗里已经多了一勺配菜。
  九娘笑问道：“那你为什么记挂书院的事，又不去做先生？”
  想想说道：“皇帝哥哥不许我去，这半年还不许我多外出，他说我在科考前表现得太过悠闲，还考得不错的话，会让人觉得轻佻，不务正业，让那些寒窗苦读的人情何以堪，日后跟同僚相处，别人就不乐意跟你共事了，而且起点太高，稍有出错，容易被人攻击。”
  云侍郎笑道：“皇上这番思虑有道理，做人伏低，不易招致嫉恨。”“嗯，是有道理，所以我现在在家里，而不是在书院。”想想看着外面，已是初冬，不知道书院有多热闹。
  齐洞主能不能治住那些小豆子，谢十安能不能带好甲字班。
  也不知道，书院的先生们，会不会提起书院以前，有个叫云想想的先生。。
  晨曦悠悠，勾得她思绪飘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