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部分
作者:未知      更新:2022-04-20 12:06      字数:12981
  你泪水横流(1)
  “棒小伙儿叫廖麦,一生一世把你爱,爱啊,往死里爱啊,使牙咬,用脚踹,呼啦啦搂进咱的怀!廖麦!廖麦!”美蒂高一声低一声喊着,念顺口溜逗他,一遍遍呼叫,可对方还像死人一样仰躺着,后来连喘息都没有了。这样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总算动了一下,接着呼哧呼哧喘气了:鼻孔张大,两股热辣辣的气流刷刷扫过她的脸,她的喉,她鼓胀胀的茹房。她蹲在炕上,惊得合不拢嘴,屏住呼吸盯了好一会儿……像说悄悄话似的,她贴近他的耳根又念起了顺口溜,伸手去抚摸他。
  谁见过八月天装死的男人哪,不想好好活的男人哪,二十年前的棒小伙,发烧三十九度不吞一粒药丸的犟家伙,可怜的一家之主啊,一丝不挂的心肝啊。美蒂跪在炕上看他,又望窗外。远远近近的田野上麦茬齐斩斩的,就像男人刚剃过的短发;一棵两棵柳树,一道两道光影。老天,毒日头一生出来就是水银色,它与这望不到边的土地的主人一个脾性,凶狠如烙铁啊。土地的主人换了一茬又一茬,过去姓霍、姓公社,如今姓什么?美蒂把小鸟呼气似的声音吐在心里:姓唐……
  美蒂跪在男人面前,咬了咬他的两个茹头,像蚕豆一样硬。她把耳朵贴上心口去听,想捕捉由远到近的雷声:轰隆,轰隆隆。没有。她嫌一大把浓发碍事,干脆用细绳扎起来。她一鳰一鳰度量他的胸廓、双臂、大腿,在结实的小腹处停下来。“我的棒小伙儿,廖麦啊,孩子的亲爹,你该不是要死了?”她站起时惊慌失措,手忙脚乱,环顾四壁,突然伏下身子去咬他的胳膊,又咬他的腱子r。
  炕上的男人双眼睁开了一条缝。就像另一个世界s来的目光,y凉陌生,让她打了个哆嗦。“哎呀你吓死我了。你快说话啊。”她一叫,他的眼睛又闭上了。她垂下头重新咬起来,一点点加大力气。八月的阳光落在这黝黑的肌肤上,冒出一股烙饼的香味。“我焦急啊廖麦,你心里知道我多么急。咱家里不能一天无主,可你硬是昏睡了三天三夜。什么事情都好说好商量,我什么都听你的,都听你的行吧?”她在啃咬的间隙里咕哝着,那只比常人略大一些的嘴巴湿漉漉的,一张一合印在他的颏上、喉结上。
  他终于睁开了眼睛,渐渐睁得像往日一样大,黑白分明。他直盯盯瞪住她问:“你听我的?”
  她深深地点头,像个日本女人一样长跪不起。
  “那好,那你——就从头全讲出来吧!”
  由于连续三天的高烧,他的声音干涩无力,不过在她听来却像扔出来的一个个生铁块,全都迎面砸在自己脸上、胸口上,她不得不用双手护住热气腾腾的胸脯。“廖麦啊,你烧迷糊了吧,你让我讲什么啊?”
  “你知道该讲什么。我让你从头讲。”
  美蒂去拭他的脑瓜,去亲他一层白屑的嘴唇。他无动于衷。他用力咬着牙关,咀嚼肌绷得紧硬,尖利的目光好像在固执地询问:不讲吗?
  “你让我讲什么?你这个淘气的大孩子!瞧这脑瓜啊,像刚出锅的烧饼一样烫哩。”她亲他的额头,扳他的双肩,想一边亲吻一边将他拉起来。这一刻他也许倦了,也许真的有些驯从了,偎上妻子胸前,随她坐直了身子。汗水雨浇般哗哗涌流,额头、前胸,还有小腹,一霎时变得湿淋淋的。他身上冒出一股焦煳味儿,脸色突然变得惨白,一双眸子闪闪人——美蒂的笑容一下就被这目光锥回去了,刚到嘴边的几个字也咽掉了。还没等她开口说什么,男人的大手硬生生地拽住了她的头发。她给拽得使劲仰头、仰头,可她一直忍住,一声不吭。
  廖麦从高处端详这一大捧浓浓的好头发:粗密如苘麻,顺着耳后披下,被他一把拽定。他攥不透这女人的神秘之丝,无论怎么用力也还是一丝一绺地逸出。瞧她至今仍是个时尚之女,头发染成了一绺金黄一绺火红,说穿了不过是想过一回洋瘾。说真的这一头披发总惹得他喉头发胀,让他像一个小伙子那样热血周流。可是够了,好日子该过去了。廖麦把这一大把浓发挽在手腕上,然后狠力一拽。他料定她会疼得呼喊,可是没有,一声不吭。他推她的后脑、脖子,拽,左右摇摆,用膝盖抵紧她的背部。这家伙背上已经有了不薄的脂肪层,此刻正透过润湿的皮肤发散热量。太热了,他的膝盖终于给灼疼了。足有一刻钟的时间廖麦攥定了没有动,只从上方看着她:嘴巴大张,洁白的牙齿露出了多半;红润的双唇,微胖的下巴;大股的泪水从长睫上涌出,又顺着鼻侧和腮帮往下流,流进米色小布衫里,在r沟那儿汇聚。双r触目,没戴r罩,肥软挺括。他觉得无论如何都没法遏制的愤火就从这对r峰上燃起,一直往上烧,灼伤了他的双臂、肩膀,最后是颈部。他开始生拉硬拽,琢磨怎样才能揪疼她的发根和头皮。这苘麻根子扎得太深了,这得连根拔起才好呢。她一声不吭。廖麦觉得一双眼睛就要瞪得出眶,这时噗一声把她抡倒,不知怎么扯碎了她仅有的一件薄衫、一条短裤。她身子倒下的那一瞬看了他一眼,那诧异的目光分明在问: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廖麦顺手摸起了炕下的一只塑胶拖鞋,一膝抵住她的上身,砰啦一声打下去。她的下t立刻凸起了一块红斑,清晰地再现了一只鞋印。又是砰啦一声。她先是咬住牙关,闭上眼,后来再也挺不住,像受伤的动物那样尖叫了。她摊开身子,尽可能不再滚动,这样廖麦可以打得更省力些。他不知是自己手臂上的汗水还是她的泪水在飞溅,只知道美蒂已经忍到了一个极限,因为她开始放声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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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泪水横流(2)
  “妈呀,真逮着汉子啦!”
  廖麦手中的鞋子应声脱落。他知道,在幸福的峰巅时刻,她总是这样大声呼号。
  熬黄鳞大扁(1)
  一个火热的白天又要过去了。只有太阳收拾一地水银时,美蒂才试着搀扶丈夫走出屋子。一股热风掠地而起,不远处躺着几只酷热中死去的麻雀。“我敢说今夏是最热的一遭,又见麻雀这样了。”他说着,四下?望。他好像对身边一拐一拐的妻子并未在意。四周,约莫二百多亩的方圆都围上了篱墙,篱内的田埂小路树木房屋,处处皆可入画。这一大片田园的西部是果树和葡萄架,往东则是中规中矩的畦垄,是刚长出一鳰高的青苗。喷灌器扫出一道道银须,它们像是无形之手在不厌其烦地描画大地的湿眉。身后是拐尺形的房子,单层,有阁楼,四周长满了粗壮的加拿大杨和松柏、梧桐,几头花斑奶牛卧在树y里。前边一百米处就是那个湖塘了,它闪闪发亮,是整个田园的眼睛和心。它的一角有睡莲盛开,有蒲棒高举,还栖息了几只炯炯有神的金翅鸟。廖麦咂了咂嘴巴。他闭上眼睛,不再挪步。美蒂说:“我也走不动了,咱回家吧,咱这会儿该躺在炕上哩。”她的脸庞贴紧在他的胳膊上,说话像哈气儿。
  他不理不睬,坐在了地上。美蒂想倚着他蹲下,可支持不住,一弯腰就跌倒了,只得用双手使劲撑住。她发出咝咝声,忍着。廖麦怜惜地抚摸她的头发:“我下手太重了。可那会儿没有办法,我怎么也停不下来。”美蒂盯着他:“我知道你烧了三天三夜,水米不进,你大概神志不清了。”他冷笑:“从来都没有这么清过。我在昏睡这三天里游了y曹地府,查了咱俩的今生和来世,把什么都搞得一清二楚,所以我非让你从头说出来不可。你早晚会说的。”美蒂用亲吻堵住了他的嘴巴,因为眼上有一层泪花,就把脸转向了太阳沉落的方向。廖麦偏把她的脸庞拨正,盯着她问:
  “这里是我们的家吗?”
  她点头。
  “这不行。你得开口说话。”
  她擦擦眼:“是咱的家哩。”
  廖麦的喉头活动一下:“为了这片园子,我们流尽了血汗,先是你,然后是我们俩,咱像小鸟啄食小鸟筑窝一样啊!可你,你要把它卖给唐童……”
  “麦子!你知道这是没有办法。谁也没有办法,四周的地全是唐童的了。”
  廖麦牙齿咬得咯咯响,好像高烧未退一样打抖:“我听见你坐在窗前自言自语了,说‘这是咱最后的一个夏天了’——这是你说的吧?”
  “是我说的。你知道唐童的人来了两次,头头脑脑都来了,穿制服的人也来了。”
  “我说的是你!你一个月都在我耳边咕哝:卖地卖地!你在与那个恶霸里应外合!”
  美蒂尖叫起来:“天哪!天哪……你想到了哪里!你该不会真是这么想吧?孩子他爹,你千万不能这么想,千万不能!”她双手抱住了他,“你对我怎么都行,就是不能这么想哩,老天爷,你说的都是气话啊,你这些天被他们气昏了头哩。”
  廖麦一动不动盯着湖塘。他长腿支地,青筋凸暴的大手搁在膝盖上,干渴的双唇有道道血口。夕阳把他的侧面扫得一片金黄,人的整个轮廓更加清晰:几天的高烧折磨使他双眼深陷,眉骨耸立,颧部凸起,眼窝里时不时飞蹿火星。昏睡初醒的那一天啊,这个周身由最结实的筋脉攀结而成的火暴男人,满口粗话,声如霹雳,双手一抓狠似铁爪。至今美蒂腹部、两腿和下t都在疼,这疼痛似乎让碘酒色的夕阳弄得加剧十倍,她不得不轻轻呻吟,一边扶住他拥住他。
  他从热辣辣的空气中嗅到了她的体息,那是他最熟悉的。他低头看她被揪乱的头发、从颈部蜿蜒而下消失在r部的青青脉管,还有腹部若隐若现的淤伤。他一下下抚动她苘麻似的浓发,又捏了捏她合起的长睫,嗓子眼里发出轻轻一叹:“真是一个宝物。”
  美蒂害怕他听到自己的怦怦心跳,也怕泪水涌出。这些年里她听到了多少昵称多少外号,都是这家伙随口取的。她仰脸看他,脸庞随着他的大手移动,想取得暴打之后的第一个犒赏,被他满是血口的焦唇轻轻触碰一下。他没有这样,只把嘴巴移到她的耳旁叫道:“大s物。”
  “真难听,太难听了。”
  “可我喜欢这样叫,‘大s物’。”
  “那你就这么叫吧,你怎么都行。你愿怎样就怎样吧,你打我也行哩。”
  他扯开布绺看看淤伤,咕哝:“我打得太重了,大s物。不管怎么说,我不该打这么重啊。”
  “谁让我是你老婆哩?游荡了多半辈子的人,打回来的那一天我就明白了……明白咱俩这一辈子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一回事?”
  “我爱死你,你打死我。”
  廖麦咬了咬牙关,没再吭声。他隐下的一句话是:要能那样还算好的呢,可惜我们没那么幸运啊!他抬了抬她的下巴,让一张脸庞仰起,拇指在她开阔的前额上磨擦一下,像要抹掉一层桃茸似的。他无法不惊异于这样的事实:妻子比自己整整小九岁,可也是快四十的人了,一张脸总是容光焕发,泛着神秘的杏红色。这张脸谁瞥一眼都无法忘记,终于成为海滨小平原上最危险的东西。他从她细皱如丝的唇上,从那双墨色泛紫的眼睛上,更从突兀的胸部上,都找不到令人安然入睡的踏实感。几十年了,虽然中间是长长的分离,但毕竟也是老夫老妻了,为什么他接受的是这么多的诱惑诱惑诱惑?他爱她,从归来到现在,一分一秒地爱她,可就是——无法信任。
  。。
  熬黄鳞大扁(2)
  “大s物,你知道我为什么扔下一切跑回来,冒着生命危险赶来和你过日子?”
  “因为你想我,天天想我。”
  “答得好。还有,我现在告诉你,我还想要这片园子,一生一世都想要它。”
  “你还想要我的头发,你喜欢它,老想把它们连根儿取走呢……”
  廖麦没有吭声。他想纠正她:不是要和喜欢,而是依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当他心上一阵难忍的慌促袭来难以支持时,只把脸庞深深地埋入这头浓发,症状立刻会得到缓解……
  美蒂把头拱到他的怀中,很快尝到了咸味。她抚遍了他的周身,按他的脸,他的嘴唇,吭吭哧哧说:“你打我吧,我知道自己这辈子就欠你打了。我会忍住,实在忍不住了就那样叫唤。不过现在还不行,你把我打坏了。棒小伙儿,你愿怎样就怎样,我的棒小伙儿,你还是那么有劲儿,真是越长越帅啊!”
  廖麦在心里说:怪啊,她这股柔顺劲儿真是绝了!她一直是这么柔顺!她柔顺得让一个虎气生生的大男人硬是没了主意,什么办法也没有了,最后只得将其暴打一顿,这是真的!
  天黑之前他们回到了屋里。廖麦仰躺在大炕上,望着屋顶说:“唐童手下那些人还会闯来的,到时候我得杀上他们个把。可你看看我身子多虚,你该给我添添勇力了。给我熬一锅黄鳞大扁吧,赶紧动手吧。”
  美蒂刚才还一拐一拐走路,这会儿一听全身都利索了,仰脸脆生生应了一声,抬腿就去隔壁找鱼竿和抄网了。
  黄鳞大扁是一种罕见的鱼,成鱼长若半尺,体宽五寸,铜黄色,生于湍流砾石,喜欢在暮色中腾跳。这种鱼是廖麦在流浪途中结识的救命之物,今生不曾忘记。它熬出的汤汁能治五痨七伤,使一个蔫在炕上的人重新爬起来,两手攥拳,虎步生风。廖麦来到这片园子的第一件事就是引清流于湖塘,再铺上白沙与砾石,设法让黄鳞大扁长起来,以备不时之需。他极少去打扰它们,准确点说一年里也不曾捕捉一次。他走在湖边时看着它们在夕阳下翻腾,铜光一闪溅水有声,总是竖起拇指说一句:“好样的,好好长吧,替我攒起生劲;时候不早了,嗯,时候快到了!”
  约莫半个小时的工夫美蒂就从湖边回来了,他在炕上听到了脱大水靴的声音、黄鳞大扁啪啦啦敲打盆子的声音,同时嗅到一股刺鼻的火药味儿。这就对了,黄鳞大扁身上散发的不是一般的鱼腥气,而是枪药味儿,这在当年就被他记住了。他在心里赞叹起老婆:妈的,就是这么个物件,泼辣、柔顺,为了心上人能杀人,能当女游击队长!瞧她捉鱼的利索劲儿吧,再过十分钟,那条水中生灵的英雄好汉就得被她开膛破肚扔到锅里。他仰躺着,只是不放心,尽管不知多少次教过她熬汤的办法,还是不放心。他撑起身子,扶着门框挪到外间,躺在一张长椅上。他要听到葱花在沸油中爆响才行。
  油沸了,里面有葱姜八角花椒激灵着,它们潜入三次又钻出三次,这个掌勺的大腚娘们儿才回身抓起一把五花碎r投入。呼呼的水汽、油脂都被蔯出,又被一把钢铲砍打翻动,一刻不停地折腾了一会儿,黄鳞大扁这个主角才算登场。这家伙一入油锅就发出一声巨大的呼号:杀!接着是腾起的一团紫烟,是顶鼻煞眼的一股火药味儿。大腚娘们儿眼也不眯一下,伸出钢铲压住它的肥肚子,让它正跳三次反跳三次。黄鳞大扁早在入锅前已被盐水杀死,这是女人残存的仁慈啊;可它是水族中的勇士嘛,它有九条命呢,最后在油锅里还要跳、跳,长喊三声。这不是钢铲刮锅的刺耳尖音,这的确是它的三声长喊。最后是它的酣睡梦乡,往另一个世界奔走的路上了。大腚娘们儿的腕力不错,钢铲在手中旋出花儿,这是为了老伙计在急油中煎而不煳,为了它不泛出焦黑色、不招来丈夫的一记耳光。这是一场较劲儿的煎炒,煎得水光油尽,紫烟笼罩,五花r末全跑进了鱼的肚子中。说时迟那时快,她把钢铲一放,转身端起了陶钵:钵里是矿泉水,越凉越好,凉得像数九寒冬的屋后水,哗一下炝进锅里。这一下事情成了多半,廖麦闭着眼都能看到激将的汤汁洁白如雪,滑腻似r。妈的,大s物干成了。剩下的事情就是半个时辰的耐性,是加蒜瓣加醋加胡椒之类,是喝得额顶淋漓。
  “你怎么不喝?”廖麦盯住她。
  “我,”她擦擦手,“我怕这枪药味儿。”
  廖麦不再理她。他一口气喝了三碗,开始扳手指骨节了,扳得啪啪有声。美蒂惊喜地盯着丈夫,两眼星星一样亮。廖麦将最后一口鱼汤咽下,搓搓手站起。他踱到门边,伸手从湿淋淋的抄网里一拎,拎出一个黑色塑料袋子:
  “你是要吃这条鱼,我早嗅见它的腥味儿了。你要等我睡下后烹了自己享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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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鱼
  廖麦把鱼抖落在地上:奇怪的是它一动也不动,双眼圆睁趴在地上看人。这鱼泥灰色,头颅圆而大,身体瘦小,两个鳍像手臂一样抄在颌下看人,嘴巴像人似的绷起。这鱼的表情令人厌恶,从第一眼看到就厌恶。廖麦归来之前湖塘里就有这种鱼,他发现它常常伏在近岸浅水边上看田野里的人。有一次他用抄网弄出一条,给扔在干土末上半天就是不死,两只圆眼还在死死盯人。他气得踢了一脚,它在土末里滚动几下,最后仍旧睁眼看人,仿佛不再想回湖塘了。记得当时正好美蒂走过来,她哎哟一声拾起,吹着土末,细声细气哄它,重新放回水中。“这种丑鱼贱货该捞尽捕光,剁一剁喂鸭子!”他觉得四周洒满了它的腥臭气。那一次美蒂嘬着嘴巴说:“别价!别这样说!”
  最让廖麦惊异的是后来:一天晚餐美蒂连吃了两条丑鱼,结果一夜不宁。她像醉了一样脸红眼斜,不停地咬他、咬他。他不得不躲闪她了,因为她把他的肩膀、后背都咬出血来。“哦哼?”他抹一把血渍放到灯下看着,额上青筋鼓胀。可是还没容他发火,她已经像小猫似的偎住了他,一下连一下地亲吻不息。
  那天清晨起来他就去了湖塘边,一刻不停地与伏在近岸的丑鱼对视。他恶狠狠地骂它,还将手掌做成刀状威吓它。它在霞光里一直无动于衷。就从这个早晨开始,他专心于研究这个疙里疙瘩的丑陋水族了。
  任何辞典里都没有它的记载。一些水产手册、图表等也翻遍了,没有它的踪迹。一个偶然的机会廖麦遇到了串乡乞讨的痴(乞)士,是满脸脏腻头发打结的大痴士,这家伙见多识广,瞥了瞥它,随口吐出“y鱼”二字,似乎就指了这种丑类。廖麦又给远在东南地区的一位鱼类专家朋友寄上了鱼的绘图,并附以详细说明。一个月之后回信来了,专家确定无疑指出这是一种罕见的“y鱼”,东西方都有,并随信抄来了一位叫杜巴塔斯的洋人写下的小诗:“水中有y鱼,/名曰‘萨古斯’。/征欢深水下,/日日易其妻。/y情炽如火,/不克餍所欲,/行行向草岸,/调戏公羊妻,/公羊双角上,/罩以绿帽子。”
  于是很长时间,廖麦都戏称自己为“公羊”。他将小诗抄下来玩味,两口子在热腾腾的莲蓬头下沐浴之后,一块儿在落地灯下读上一遍,每人吟咏一句。
  今夜廖麦躺在炕上,听着美蒂在灶间碰撞锅勺,知道她开始烹调自己的美味了。他在想这种鱼的来历:该不是有人偷偷放进湖里的吧?以前他曾问过美蒂,她答:“唉,一开始就在湖塘里的,土生土长的物件啊。”廖麦未置可否。因为美蒂才是这片园子的真正主人,她用了近十年时间,先是短期承租、后来又买下它的使用权,期限是整整五十年!一个女人,何等气魄,真像个骑马挥刀的女响马。可她那会儿是个妩媚的单身女人哪。如果从头说来,这将是悲惨世界上的一个奇迹。这二百余亩荒园第一眼见了就令他倾倒:篱笆标划出边界,田地方方,林木初起,还有一个大湖塘——准确点说是一处刀把形小湖,水面往少说也有五十市亩,当时看上去水草芜杂。第一眼是月夜之下,是两个人偷偷约会。
  那时荒园初建,没有像样的房舍,只有两间板棚。隔壁就睡了女儿蓓蓓。他是逃回来的,迈进园子不一会儿就和美蒂相携出门,踏着一地银霜来到湖塘边。那天湖边是一丛刚刚割倒十来天的菊芋秸子,散发出刺鼻的青生气,有细密的毛刺,可他们全然不顾地躺倒。这是在远离镇子的地方,在海边园子里,他们长时间不吭一声,只紧紧拥有。那一刻她的呼叫使湖塘里的水族屏息静气。事实上他们把一切都忘了。“妈啊,真逮着汉子啦!”她大呼一声,揪紧了他,泪水洒了他一身,洒遍了菊芋秸子。他们站起来往板棚走去时,月光一片,他看了看,发现美蒂的后背、腹部、腿根,到处都是菊芋秸秆的磨伤。
  那天黎明前他们轻手轻脚,站在熟睡的蓓蓓前,站了足有一个钟点。出门时廖麦问了一句:“这是我的孩子?”“当然,你这个傻子。”他看着东方的鱼肚白点头:“当然。只有我们俩才能生出这样的小美人儿。真棒啊,完美无缺。”
  那一次偷偷潜回,他在心底已经下了铁定的决心:归来,放弃一切!归来厮守啊,一块儿整饬这片园子啊,没白没黑地相爱啊!人只有短短的一辈子,我再也不能流浪他乡,再也不能;我冒死一搏也要归来、归来!
  结局却有些平淡,因为那次离开不久美蒂就喜不自禁地向他报告:回吧回吧,唐童已经解除了那道恶毒的禁令,你如今真的可以归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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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杀字出口(1)
  唐童,金矿主,天童集团的董事长,唐老驼的儿子。他如今是整个时代的上宾,却算不得一个人,也算不得一个好的畜生。在这片临海山地莽野上,人们自古以来就不嫌弃畜生,相反却与之相依为命,甚至与之结亲。海边村子里只要是上了年纪的人,谁说不出一两个有头有尾的故事,谁不能指名道姓说出几个畜生转生的、领养的、活脱脱降下的人名啊。有人是狼的儿子,有人是野猪的亲家,还有人是半夜爬上岸的海猪生下的头胎娃娃。海猪不是海豚,不是人们耳熟能详的那类可爱水族,而是只有这里的渔民才见过的稀罕物件:全身黢黑长毛,像母熊一样,以鳍为脚,慢腾腾走遍整个海滩,只等月亮沉下时趴在一团茅草里生产。她在为一个一生守候鱼铺的老光g生下惟一的子嗣。穷人娶不起老婆,只好在茫茫海边的平原和山地游荡,逮住谁是谁,恩爱一番,留下自己的根苗。这样的儿女在年轻时脾性面貌与人一般无二,愈到老年就愈像一个动物:有的像狼脸,有的像兔子,还有的活活长出了一对鱼眼。至于狐狸脸、老绵羊脸,那已经多到了见怪不怪的地步。唐童由何转生?镇子上没人能够想得出。山海平原无边无际,那里面该有多少陌生的畜生。人说:“那家伙是个吓人的怪兽,他的前世准是。”
  廖麦在焦思如焚的日子,在一门心思归来的日子,在迷狂的日子,最不该忽略的一个事实就是:她,美蒂,如何能在离两个威赫的畜生不远的地方,筑起如此诱人的一片园子?要知道唐家父子是铁嘴钢牙的食人兽,吃人不吐骨头,尾巴一扫林木全枯,蹄子一跺河流改道,连水库都得崩堤。美蒂到底用了什么魔法在这儿安顿下来、一口一口喂大了自己的“私孩子”?
  廖麦那时逃亡在外,只被无边的忧思缠住了;他在最初归来的日子里小心极了,走路蹑手蹑脚,以至于妻子大声说道:“你怕什么?你这是在自家园子里,在你的地盘上呢!你在这里就是一个王、王,什么都是你说了算!”他点头,大声咳嗽,抬头张望——西南方有一溜山影,那就是金子山,是唐童父子世代盘踞之地。而今唐童已经下山,把大半个平原收在了囊中。唐家父子如今不仅开掘血淋淋的金矿,他们简直什么都干,在山地和海边平原上发了疯地挖和找,要把整个世界翻个底朝天,把海水吸干走,让它亮出白骨累累的底子来。这一场大折腾终于让唐老驼熬不住,年届九十死了,剩下独生子唐童一个人继续疯干。
  “美蒂,孩子她妈,你多么不易!你是怎么在狼窝里垦出这片农场的?”夜深人静时廖麦问着,盯着窗外的星星。
  她俯身看他,一双美目胜似星星,“怎么说呢?咱两口子都算得上虎口余生啊。你跑了,留下我,我还得活,活着等你。当年这是一片浸在水里的盐碱苦地,除了芦子野艾什么都不生。冬天北风一扑海水就漫过来,春天是扬沙堆岗子,呛得人眼也睁不开。我一个人拉扯着刚出生的孩子一头跌在黄沙丘咸水洼里,因为村村都不敢要我这个坏女人。我搭个草寮住下,求他们给母女俩一条活路吧,他们这才算没有把我们母女俩赶到海里。我垦出一小块地,又一小块地,在海边栽树挡沙。附近几个好心的村里人来帮我,我把长出的豇豆和萝卜送他们。再后来,我就把这片谁也不要的水洼地租下来了。”
  “那时大概唐童一伙做梦也想不到这里会变成这样。”
  “他想不到,附近小村的人也想不到。”
  廖麦夜色里的声音像是被闷住了似的,磕着牙:“我更想不到的是——唐童会让我回来,会饶我一命!”
  美蒂的手在他额头上轻轻抚摸,安慰他:“别悬着心了,你该明白事情过去十多年,什么都变了啊。他哪会在乎过去、在乎他爹那些事哩!他现在忙成了什么……”
  “可是我会在乎。我什么都记得一清二楚。”
  “那是你啊。麦子,好老头子,棒小伙儿,你得把我一夜一夜搂得铁紧啊,你得照答应我的去做啊!”
  那些夜晚廖麦无法一觉天明,甚至无法入睡。他盯视这些夜晚,就像盯视自己的命运。他觉得自己仍然恍若梦中,有时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被眼前这一切惊得瞠目结舌。当年的唐老驼是镇头儿,早年在附近山里扛过枪、负过伤,回来后权势大得无人可敌。待唐童长大时,唐家父子身边围满了持枪的民兵乡g,风声正紧的年月,他们干什么都行,一声吆喝就能把人打个半死。廖麦一生都会记住那个数九寒冬、那个无月之夜。
  一切都是美蒂引起的。
  那时这个守林人携来的小姑娘已经长得像模像样了——好像在一个角落不声不响地开成了一朵花。廖麦第一次见到她就愣怔了,像被刺目的阳光灼伤了眼睛:一下僵在砖墙角上,接着双手护目整整一刻。他缓缓移开手掌,目光再也不离这朵人的花,嘴巴张大,如同痴士。对面的她也差不多,也在那一刻凝住了神,一动不动,任对方的火光在脸上烧灼。
  廖麦当时在镇外读书,对这里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哪想到这是唐家父子早就盯上的姑娘——唐童只盘算着过几年跟她成亲呢。廖麦这个长腿小子像被古怪的神灵牵住了,一连三天三夜倚在墙角上,简直粘在了那儿。第四天夜里响起了轻巧的猫蹄声,他闭上眼睛等待自己的命运。小猫爪捂在他的脸上,接着是铺天盖地的野花香气把他熏蒙了。他最后一刻也弄不明白自己的一双手是怎么游走的:竟摸到了她的紫花小衣服,在她小小的胸窝那儿抖动。她亲了他的额头、嘴巴,迷于他毛茸茸的小胡子。时间像铺下了一地娇羞的花瓣,正由一把吝啬的扫帚将其扫走。扫啊扫啊,这样不知多久,突然打闪似的,几道手电光柱一齐s过来,生锈的刺刀刷地住了他俩。
  杀字出口(2)
  廖麦后来的几个夜晚都是在地窨子里熬过的。五六个乡g轮流看押,用尽办法折磨他,所受的苦楚一生难忘。最后几个白天又让他终生蒙羞:那些家伙竟将其捆在街口柱子上供人观看,看一个一丝不挂的人,一个下t被抽烂了的人。灿烂的阳光下他垂头闭目,真想一死了之。他能活下来,全靠想她的眼睛、手、胸窝,他已经无法在这个世界上与之分离。
  他还一遍遍想着与老父亲永别的日子:老人弥留之际握住他的手,暗暗塞给一张字条。他哭啊哭啊,送走了父亲才打开那张皱纸,原来上面写了让他交还借来的东西:这东西就藏在一个地方,千万要找到还给那个人。那人是一个开金d子的……他按纸条上说的,果然从一个地方找到了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包裹。
  他小心翼翼携了东西去金矿,打听着。那天他记得在山路那儿被一道红绳挡住,许多过路的人都在等待一场爆破。有人在那儿摇小旗子,接着山摇地动,刚刚还挺好的一道山坡被整个儿掀掉了!“嗬咦!真厉害,‘踢啊踢t)、踢啊踢’!”一个没牙的老人呼喊着,旁边的人都随声惊叹:“踢啊踢!踢啊踢!”就这样,轰然塌下的山岭和那三个字同时刻进了他的脑海……最后好不容易打听到了物主:一个老矿工,原来是唐家父子的仇人,三天前死在了d子里。那天已近黄昏,他知道父亲的嘱托落空了,再也无法物归原主。往回走的路上,他找个背人处打开包裹,马上惊呆了:“踢啊踢!”
  廖麦白天绑在柱子上晒,让人围观,夜里仍要投入地窨子。最后几天他整夜无眠,一直在想:老矿工如果活着,一定会把包裹送给唐家父子的——父亲一直阻止对方这样做,自己却落了个凄惨的结局。老矿工真该活下来啊。夜晚的辗转反侧,使下t凝结的伤口又流起了血。脸上耳朵上全是划伤。天亮时他被踢出地窨子,唐老驼指着他的脑门说:“三天后进山开d子去!”每一个字都如同炸雷,他知道:一生的苦役开始了。
  只有三天的时间了。他要在乡g押人进山之前逃开,离开前只想做两件事:为父亲、也为那个可怜的老矿工报仇;然后再去见美蒂!起念之后他不吃不喝,全身的伤都不再疼痛,眼前只交替出现两个人的面庞:父亲和美蒂。
  漆黑的夜晚来临了。美蒂一生都会记得那一夜:最后一只狗的叫声平息之后,整个大街上一点声息都没有,简直静得吓人。突然,一声呼嚎暴发出来,随之是枪声,喊叫声、刺刀碰撞声、啪啪奔跑声交织一片。整个镇子瞬间大乱。美蒂知道出大事了,一直战战兢兢伏在小窗上,听到有人急急拍打就拉开棂子。
  一个脸上满是黑烟的人爬进来。他一进来就紧紧相拥,喘息声吓人。
  “是你干的?”
  “是我。”
  “怎么了?”
  “只差一点……”
  “天,快跑吧,快啊!”
  “你要等我!”
  “快跑啊!”美蒂哭着哀求。
  廖麦的双眼在抹成漆黑的脸盘上变得尖亮:“你要应我!你应我的话!”
  她抱住了他的腿:“我应你!”
  “再说一遍!”
  “我应你!”
  廖麦翻身跳出窗子。与此同时,美蒂听到了石头街上的嘈杂,听到了唐老驼像濒死的老兽一样挣扎,大口呻吟,沙哑的呼叫一直传过来:“哎呀我的妈呀,咝咝,跑不了他!咝咝,咱使斧头剁、使刀子捅,一抓住他就大卸八块,人见人杀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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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世血仇
  一个粗黑个子总是进入廖麦梦中。这家伙中上等身个,长得浑实,面容和蔼地看他,只不说话,用手枪模样的打火机点火,抽烟时总是礼让一下。廖麦觉得面熟,却记不起这人的姓名,梦醒时出一身冷汗。他料定这人要在梦中做点什么,果然,接下去他发现这家伙溜开了,装作在湖塘边洗手,从衣兜里摸出几条泥灰色的鱼放入水中。他惊呼一声,立刻抓起一杆三齿耙追过去,那人却一眨眼遁了。他彻底醒了,坐在那儿呼叫、痛惜击节,美蒂不得不一次次安慰他,像拢一个大孩子那样将他抱在胸前。他推脱,翻身挣出,一直望着窗外湖塘的方向说:“那种鱼不是土生土长的,那是唐童偷偷放进去的!”
  美蒂无语。她什么也说不出,泪花闪闪。她觉得小腹、下t,又一阵阵疼痛。“棒小伙儿,我担心落下病根,再不能好好要你了。〃
  廖麦充耳不闻,只迎着窗外咕哝:“我今生后悔的就是那天夜里没有把唐老驼杀掉。没有办法,那时到底年轻啊,师傅又赶在前边去世了。”
  他习惯地把手指骨节扳得咔咔响。美蒂问:“师傅?谁是师傅?”
  廖麦不答,仰面躺在了大炕上。他悔恨没有早一天见上那个老矿工,估计那会是一个高手。他相信老人临死会恨一个人,这人就是自己的父亲、矿工的老友:本村小学老校长。
  老矿工生前都是找老校长倾吐心事,让老友帮自己拿主意。他的独生子因为筑屋与乡g争执起来,唐老驼就让人捆了送到上边,两天后遣回,又关押在满是血腥气的地窨子里。那独生子是个火暴脾气,乡g揍他一下,他就骂一句唐老驼。最后唐家父子大恼,亲自上刑,折磨的花样一天一变。老矿工夫妇摸到地窨子里一看,儿子已经伤痕累累,人瘦得脱了形。两人给唐老驼下跪,一跪不起,直到从黑窨子里领出人来。可是刚筑了一半的屋子已被推倒,儿子一见满地破碎的砖木,一口血吐出,再也没有站起来。老矿工埋了儿子,找到老友说:“我穷得什么都没有,我只有一包‘踢啊踢’。”老校长全力制止,硬是把东西夺下来,说:“使不得,使不得啊!我替你写张诉状吧。”
  诉状写成送走,半月后却落到了唐老驼手里。他站在街口上蹿?跳呼喊:“反了反了,歹人谋反了!”唐家父子最恨有文墨的人,认定老矿工儿子这之前所有行为,皆受老校长唆使。乡g们摆下案桌,唐老驼在桌前坐定,两边站了背刺刀的人。老校长刚刚被押到案前,老驼就拍打惊堂木,每拍一下,就有人上前猛踢一下老人的腿弯。“踢啊踢!踢啊踢!”老驼又拍又喊,“不由他不招,招出几个算几个,然后一绳儿捆了!踢啊踢!踢啊踢!”
  老校长两腿都给踢烂了,再也站不住,最后的日子只得被拖拉着过堂。老人一直关押在地窨子里,身边放一碗馊食。他知道剩下的时光不多了,对看押的人要求两件事:要自己的眼镜,要儿子来见一面。唐老驼听说了,哼哼着来到地窨子里,啪一声把眼镜扔在地上。老人往前爬了一步,快要取到手里时,老驼就伸脚碾个粉碎,吆喝:“想见你儿?人要谋反连亲生儿子都不喜!你想走得利索就快些供出来吧!”
  老校长咬牙不语。
  “供不供?”
  老校长闭上眼睛。他这时满脑子想的是一个字:走。可他牵挂自己的儿子,这一合眼,儿子就再也见不着了,好孩子做梦也想不到父亲是这样被折磨死的。他还想起自己的老友,想起为老友藏下的那包东西。他的牙齿咬出了声音。
  “来人哪,给我撬开这副老牙帮……”唐老驼大喊。
  一伙候在地窨子外边的乡g呼一下冲入,唐童也跟进来。唐老驼气得嘴巴咧得老大,一手指着老校长,上气不接下气叫着:“把他吊了,吊了,只让大脚趾沾地,嗯!”
  老人被吊在角落的一个木架上。唐童凑上去摸了摸,果然只有大脚趾沾地,就问:“爸,这里有甚讲究?”“让他多抵几个时辰。”
  这是一个冬天,刚刚数九的日子。老校长死了。
  老人死前总算见到了儿子。廖麦从小没有母亲,是父亲一手拉扯大的。那天他从外面扑进家门,见不到父亲,一头闯到大雪铺地的石头街上……他在地窨子里看到父亲被踢烂的两腿,搂着老人哭,哭绝了气。老人死前已经不能说话,对在儿子耳根上大口喘息,费了好大力气才摸出一张字条,吐出几个字:“踢啊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