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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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知 更新:2022-04-20 12:06 字数:12954
敢进门。 失去了骂的对象,草绒没法骂了,但心里的气恨仍没有消失,而且越是回忆自己带着女儿在晋府做女佣的那段苦日子,这气恨就越是聚得多,越想越气,气着气着就气起自己来:你当初救他命干啥?让他死了不是更好?你为啥要苦苦等他?你那时为什么不再找个男人过日子?就是,那时我为什么不找男人?偏要为他护着身子?你护你的身子有啥用? 去你娘的!老子从今往后再也不为谁守贞守节了!你栗温保敢找女人,老子为啥就不敢找男人?找!老子明日就找!老子今日就找!老子这会儿就找! 草绒想到这儿,在一种强烈地要侮辱报复栗温保的心理支配下,真的立时去到门口对站在那儿的一个卫兵说:“你来!”那卫兵不知草绒叫他何事,急忙跑了过来问:“有事,太太?”草绒说:“跟我走!”径领那卫兵进了自己睡屋,一进屋草绒就转对那卫兵叫:“你们栗大人在外边跟别的女人睡,太太我今天就跟你睡!俺和他一对一了!”说着就哧啦一声撕开了自己的上衣,将雪白的胸脯露了出来。那卫兵先是一呆,继而扔了枪扑通一声跪下了双膝叫:“太太、夫人,饶我一命吧,栗大人知道了会要杀我的!天呀,饶了我吧!……” “滚、滚、滚!”草绒被卫兵这种窝囊弄火了。待卫兵跌跌撞撞地奔出门后,她又扑倒在床上,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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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卓远的判断一样,在美国旧金山万国商品赛会上,尚吉利织丝厂参赛的四种产品都没有获奖,整个南阳参赛的产品中,获奖的只有一项土产——邓州的烟叶。 但参赛本身已经给尚吉利织丝厂的生产带来了巨大影响。买主的大量增加使尚达志手中的钱迅速变多。有了钱,达志又很快购买了八台机动织机;在西侧邻居家买了六间房子;又增雇了工人,使织丝厂的规模进一步扩大,在远近州县,尚吉利织丝厂的声望越来越高。 就在尚家人喜上眉梢的日子里,一位举止儒雅头发半白的中年男子在一个上午走进了尚家院子。他说他是开封一所学校的老师,专门研究古代的神秘文字,听说尚家院里有一块石头上刻了无法辨识的图案,他怀疑它和原始文字有联系,所以特地跑来看看。达志听他说明来意,立刻领他到前院竖着的那块石头前。那人站在石头前对那图案看了好久,又从包袱里拿出一些拓片反复对照比较,最后慢吞吞地开口对达志说:中国现在已知的有五种神秘文字,一叫“红岩天书”,刻在贵州关岭布依族、苗族人居住的晒甲山悬崖岩壁上,有数十个符号,大者如斗,小者如升,呈铁灰色;二叫“巴蜀符号”,发现于从四川出土的一些春秋战国时期的器物上;三叫“东巴文字”,发现于云南纳西族人居住的地方;四叫“岣嵝碑”文字,存于衡山,刻在石碑上,似篆非篆;五叫“仙居蝌蚪文”,刻凿在浙江仙居县淡竹附近一个高达百余米的高山陡壁上。你们这块石头上刻的图案,和“红岩天书”的个别符号有些近似,我个人的看法,它有可能是一种原始文字,表达的是当年人对世事的一种看法,即认为世界上的事情都是互相交织有联系的,人扯动一个地方,另外一些地方就能感觉到;一个地方发生了变化,另外一些地方也会随之发生改变……达志有些惊异地听着,觉得这人说得有些道理,世事也的确是互相交织有联系的,武汉发生了辛亥革命,南阳也跟着换了当官的人;官府、政界发生了变化,我们尚家的丝织业也跟着出现了转机。先辈们把这个原始文字刻在石头上竖在门口,是不是在提醒我们后人,搞丝织不能只看着丝织,还要注意观察、关心周围的各种世事?…… 达志那天很热情地招待了那位老师,把那位老师送走后,他在内心里告诫自己:从今以后,你心里想着丝织,但眼睛一定要看着整个世界!…… 这件事过去两月之后的一个中午,邮政局忽然给达志送来了一封全用外国字写的信。达志那阵正在检修一台织机,他诧异地在裤子上抹去手上的油泥撕开信去看,满纸的外国字一个也不识得,他慌慌地追上那送信的邮差,求他给说说信上写的什么,那邮差摊开手说:“我也是查了英汉字典后,才勉强明白信封上的两行字是:中国河南南阳尚吉利织丝厂经理先生收,余下的我确实也看不明白。”达志不知信上写的啥,很焦急,恰好那两天卓远应邀去邓州蚕桑实业中学堂讲学,也不在家。无奈之中,达志想起了靳岗教堂,那里有外国人,只有请教他们了。达志当即就顶着北风向靳岗教堂跑,半下午时到了教堂。向守门的讲了自己的请求后,守门的进教堂叫来了一个外国教士,达志辨出,这教士就是当年和他外甥威廉一块去自家机房的那个英籍教士格森。达志说明了来意,格森有些鄙夷地不甚高兴地伸手接过了信。起初看信时还在嘴角浮了一丝讥笑,但看着看着,那讥笑被一缕意外替代,末后又换成了恭敬,只听他软了声用流利的汉语说:“尚先生,这是美利坚合众国的费城一个叫汤姆逊的商人写给你的一封定货信,信是这样写的,”说着,就直译成汉语念了起来: 尊敬的南阳尚吉利织丝厂经理先生: 您好! 我是汤姆逊,美国费城皇冠绸缎公司的经理,我前些日子在旧金山的万国商品赛会上,看到了贵厂出产的丝绸产品,我非常喜欢其中的银灰捻线缎和炼白山丝绸,十分希望能从贵厂买到这两种产品,如蒙应允,我首批拟买进银灰捻线缎500匹,炼白山丝绸500匹。付款办法、交货时间和质量标准,不久我即派人专程赴贵厂洽淡。 我十分殷切地盼望着您的回音。回信或回电请寄:中国上海外滩路87号美国皇冠绸缎公司驻中国办事处艾韦尔特先生。 谨致,并祝 工厂发达! 您的朋友汤姆逊 “谢谢,谢谢!”达志极力掩饰住心中的高兴,向格森鞠躬致谢。 他告辞出了教堂大门没多远,便忍不住将压在喉咙口的一阵笑声放了出来:嘿嘿,嘿嘿嘿……这是第一笔外国的大宗定货!它说明我的绸缎质量和世界水平相差还不是太远,倘使太远他们就不会买了!哦,我们尚家人的心血到底没有白费!爹,你看见了吗?这是一大笔外国定货,一千匹!外国人到底重新注意到了我们的产品!你可以放心了,虽然眼下我们的绸缎还不能在世上称霸,但起码离那个目标又近了一步。爹,这一笔定货卖出,我差不多又可以添置机器和工人了,这一回,我要买最新的机器,哈哈,世界,世界到底注意到我们尚家了!…… 顺儿在安泰堂号了脉买了药出来,靠在廊下的柱子上闭眼歇了一会,这才沿着街边慢慢地往回走。 她这些天总觉得浑身乏力,她先以为是因为给美国商人赶定货,连续加班加点照看织机累的,便也没有在意,每日仍坚持着上机房,直到今后晌在织机前头晕身软得厉害,她才来了趟安泰堂。刚才大夫说她是血亏,需要吃一段中药补血。 街两边的不少人家已在门前挂起了风灯,黑暗已开始在街面上游动,该是停机下班的时候了。顺儿想赶快回家做饭,但脚踩下去却有些发飘,依旧走得很慢,待她进了自家院门时,织房里的织机已经停了,工人们正在西院的大伙房里吃饭,丈夫还在机房里忙活。她走进自家三口人的小厨房,看见儿子小立世正在锅灶前生火,弄得满屋子是烟,便急忙放下手中的药包走过去。 达志的娘是去冬得病去世的。老人的死给顺儿肩上的担子又加了分量,如今顺儿每天除了和其他织女们一样上班之外,还要挑水、做饭、扫地、缝衣服、缝鞋,家务活全靠她做。她的身子原本就瘦弱,这种劳累自然难以承受得了,她很早就觉出自己身子总是困乏,可一直没有在意,现在到底落下了个血亏。前些日子,达志见她脸黄瘦得厉害,曾劝她不要再进织房,可她说自己不上机就又须增雇一个女工,要开支工钱,仍执意坚持上机,达志没有办法,只好随她。 晚饭做好一家三口坐下来吃时,立世在灯光下看见娘的褂子前襟上又挂破了个口子,就指了娘叫:“看!”顺儿笑笑说:“吃罢饭再补个补丁就得了。”正大口扒饭的达志,闻言注意地看一眼妻子的那件土布做的旧褂子,一时想起,自打顺儿嫁过来后,还从没给她做件像样的衣服哩,唉,织绸缎的老板的女人穿土布,真有些说不过去。他忽然想起,零售绸缎的柜台里,有一匹缎子还有六七尺长,是一个妇女买剩下的,于是就说:“立世,吃过饭你去前边铺子里,把零售柜台下的那块灰缎子拿来,让你娘剪剪做件衣裳穿。” 顺儿听了,就急忙摇头:“我穿什么缎子?我整日在织机前忙活,穿那样好的东西给谁看哩?” 吃了饭,达志去织房擦拭保养织机时,顺儿就换下身上的褂子,坐在灯下缝补起来。小立世见了,不吭声拿了前边铺子里的钥匙,去柜台里把那块灰缎拿了来,啪嗒一声扔到娘的怀里,说:“甭补了,前襟上弄个补丁多难看!”顺儿拿过那块灰缎在手上展开,轻轻抚触着,这闪着柔和光泽的缎子她何尝不喜欢?可她总觉得自己穿这东西有点太讲究,眼下丈夫常在外边同人交际,他穿好点倒是值得!早些日子那两个来签定货合同的美国洋人,看见丈夫穿着的一身土布,不也有些惊奇吗?她伸开手指量了量,行,这缎料够给达志做件马褂!她飞针走线把自己褂子上的口子补好,尔后拿过剪子,将那块灰缎往床上一铺,就照丈夫的身材尺寸咔咔地剪起来。 达志在织房忙完,已是三星偏西了。他打着哈欠回到睡房时,仍坐在灯下走针的顺儿停针咬断线头,把大致上连缀起来的马褂提起说:“来,他爹,试试看合不合身?”“咋,不是说给你缝件褂子吗?”达志一怔。“俺穿这么好的东西有啥用处?你整日在外边跑,穿好点不也长咱尚家人的脸?”顺儿说着起身走过来。“你呀!”达志又感动又生气地抬手在她肩上拍了一下,谁知身子虚弱又坐得太久的顺儿没能经得起这一拍,只听她哎呀轻叫了一声,身子便软软地向地上倒去,达志见状急忙伸手扶住问她:“咋了,你咋了?”顺儿努力笑了一下,微弱地说道:“头有些晕。”“你呀,再不能这样不顾自己地累了!”达志边说边心疼地把她抱放到床上,小心地伸手为她脱着衣服,当顺儿那瘦得可怜的胸脯在灯下现出时,达志心疼至极地俯身去吻了吻。这还是他第一次怀着爱和真诚去吻这毫无魅力的胸脯。当他的双唇抬起时,在顺儿那瘦小变长的两r之间,有两颗晶莹的水珠在颤颤晃动…… 因为是首批外国定货,达志亲自把着质量检验关,力争用目前水平上最好的产品出口,以在国外市场获得信誉和声誉,从而让定货单源源不断飞来,使生产更快地扩大开去。 如今,达志为了管理方便,已把厂子分成了三个车间,一个是织前准备车间,包括络丝、上浆、整经、穿经、卷纬等工序;另一个是丝织车间;再一个是织物整理车间,染色、印花、增重、轧光等活儿都放在这里;此外还有一个管动力机的机房。每个车间和机房都由一个技术最好的工人领班,小立世则负责全面,不停地在三个车间走动,以了解情况,和车间领班一起处理遇到的事情。达志自己管着质量检验和售货、进料、记账等事。 一日头晌,达志在检验一批新织出的银灰捻线缎时,发现其中几匹上有一根或几根经丝的外形白度不同,颜色与其它经丝不太一致,他正琢磨造成这种疵点的原因是不是在于使用了纤度偏差和匀度稍差的生丝时,在前边店堂里站柜台的一个工人跑过来喊他,说有一位官家的太太在前边店堂里等着见他。达志闻言不敢怠慢,就急步向前店走,进店一看,却是一位自己不认识的穿着华贵漂亮的年轻女人。“请问夫人是——” “我叫紫燕!”来人傲然地自我介绍,“栗温保大人告诉我说你们这儿的绸缎好,我今儿个特来买几匹蓝缎和紫绸,呶,这是他给你的信!”说着,将一个印有南阳镇守使署的信封递了过来。 达志接过信封取出信笺,只见上边是两行树倒枝飞似的墨笔大字: 尚老板:请交紫燕两匹蓝缎和两匹紫绸带回。 栗温保 达志的眉头轻轻一跳,不给钱要货还这样厉害?这种蛮横的口气略略使他不快,但他想起当初栗温保对自己免税给予支持的事,忙又含了笑说:“好,我这就去仓库里看看还有没有夫人要的这两种绸缎,因为给美国人赶大批定货,已经有些日子没再出这两种货了。” 也是不巧,仓库里恰恰没有了这两种绸缎,达志有些抱歉地回到前店对紫燕说:“夫人,能否换成别的颜色,蓝缎和紫绸刚好没有了。” “不,”紫燕坚决地把头摇摇,“我就喜欢这两种颜色!”上次草绒在清和客栈大闹之后,栗温保干脆明做明来,把紫燕娶成了二夫人,另在老箭道那儿买了一处房子。紫燕因为如今是正式的副镇守使夫人,所以说话就很带一股气势。 “那夫人说咋办呢?”达志心上也很有些生气,他自然早已由她的名字知道了她的身份,但对方的那种语气实在令他不快,不过,他的话语还是平和的。 “你能不能后晌就加班给我织出来,我急等着做衣服穿哩!你大概不知道,社旗镇山陕会馆几天后有庙会,我得穿了新衣去看庙会哩!”紫燕漂亮的双眉一扬一跳地叫。 “那恐怕不行!”达志心中的不快在迅速膨胀,语气中也抑制不住地露了出来,“我的厂子正在为外国客商赶织定货,忙得很,你大概不晓得,不按合同交货是要罚钱的!还有,就为两匹缎子和两匹绸子去调色印花也太不值当。” “嗬,这么说,俺们是没有外国洋人重要了?”紫燕嫩白的嘴角一撇,撇出两股不满和讥诮来,“洋人是爷?” “不能那样说,”达志还没有遇见过说话如此傲慢和不讲理的女人,一时有些气急,竟一改一向隐忍的脾性,冷了声说:“请夫人说话放尊重些!” “哼!”紫燕两只秀眼凶凶地一斜,转对随来的女佣叫:“我们走!我们祝尚大老板厂子兴隆!”临出门时,“哐”地把门一带,声音响得吓人。 “他爹,你咋能惹她?”吃了几付汤药身子有了些力气的顺儿,这两天开始在院里帮助做些整经的轻活,这当儿闻言走进店堂,在丈夫身边不安地说,“听人讲,她如今在栗大人面前说一不二哩!” “管她!”达志隔窗望着外面街边正上马车的紫燕的背影,仍气鼓鼓地说。 “你忘了爹临终时嘱你的话了,”顺儿低低地提醒,“你忘了‘忍’了!” “唉——!”达志长长地叹口气,声音里露出了些后悔。为了让自己不再去想这件事,他岔开话说:“我这些天一直在想,这厂子兴起来了,可咱的小绫还在受苦,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如今想让她回来是不行了,不过该常去看看她,在银钱上给她和她婆家些接济。” “我早就想去看她了,”一说到女儿,顺儿的眼圈便红了,“今黑里吃罢饭,你要是有空,咱们就——” “好吧,记住给她捎上点她喜欢吃的东西。” 小绫正坐在院里洗衣服。堂屋当间的灯光懒散地踱过来,照亮了木盆里那一大堆花花绿绿的衣物,照亮了小绫那一双在搓板上来回晃动的手。她洗得太用力太专注,没有注意到爹和娘已从d开的院门里走了进来,就站在她的身边。 “绫绫——”顺儿含着泪喊了一声。 小绫抬起了头,因为光线太暗也因为没想到,有一霎她没认出来人是谁。 “我和你爹来看你,给你带来——” 顺儿的话没说完,小绫“哦”了一声,猛然站起身子,双目直直地盯着爹娘,最后把目光完全停到爹的身上,只听她颤了声说:“你来干啥?你们来干啥?你们不是已经有了丝织机嘛?守住机器多好!” “绫绫……”达志伸出手想去抚摸女儿,但小绫迅疾地闪开身子,猛地扭身向屋里跑去。 “哟,是亲家公、亲家母来了,快,快请进屋!”小绫的婆婆这时发现了达志和顺儿,忙不迭地向屋里让。这女人如今看到尚吉利织丝厂的兴盛劲,早丢了往日对尚家人的那股冷淡,极力想和这门亲戚套近乎。 “她婆婆,这是给亲家你们带的一点银钱,多少是俺们的一点心意;这是给小绫带的一点穿的和吃的,这孩子日后全靠你们关照啦……”顺儿进屋坐下,急忙把带的东西放到了桌上。 “嗨哟,用不着,用不着,俺们在吃上穿上从来没让绫绫亏着,我就她一个儿媳,俺待她比待亲闺女还亲哩!”那婆婆一边笑逐颜开地说着,一边迫不及待地把桌上的那堆礼物往胸前拢了拢。 达志一直没有开腔,只是拿两眼紧紧看着通里间的门帘,他看见小绫就跑进了那屋,他盼望着绫绫会掀帘出来,会走过来偎在他的怀里。绫绫,爹对不住你,爹让你吃苦了,爹知道你气恨,可你知道爹多么想你吗?知道爹和娘在怎样记挂你么?爹给你带来了一匹蓝绸一匹灰缎,你做衣服穿吧!爹还给你带来了你最爱吃的油炸糖陀螺,你出来吃吧,爹爱看你吃东西时的样子。你长高了,可还是那样瘦,是不是饭食不好?放心吧,孩子,以后每隔一段日子,我会送些银钱过来,让你婆婆把饭食弄好。如今我手上宽裕了,我要把过去欠你的都补上,让你把日子过好…… 通里间的门帘却始终没动,更没有小绫的身影。那位婆婆终于注意到了达志的目光和神态,于是紧忙走进里屋喊:“
绫绫呀,快出去,跟你爹娘说说话!” 没有回答,甚至连一句哼也没有。 “嗨,这孩子,使性子呐。”小绫的婆婆红着脸从里间走出来,摊了摊手。 达志的头垂了下去。呵,绫绫,看来你是不原谅爹了…… 坐在一边的顺儿早把丈夫的伤心样儿看在眼里,她知道再这样坐下去,丈夫就会因为心里难受失态,那就会让亲家母难堪,她于是强忍了自己的眼泪,起身去搀住达志的胳膊说:“咱们先回吧,改日再来。” 达志蹒跚着随顺儿向外走,身子的重量几乎全移在了顺儿肩上。镰刀似的月牙儿早落了,巷子里好黑好暗,两个人一脚深一脚浅,那模样儿像在白河的泥滩里跋涉,走得那样艰难。 两个人都没有发现,几乎在他们刚走出亲家的院门,小绫就奔出来跟在了他们后边,一直看着他们进了尚吉利织丝厂的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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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远臂下夹着他那个平日用来装书本、手稿的蓝布兜儿,缓步向师范传习所的大课堂走去。今天,是应届学生的毕业典礼,按照惯例,他这个学监也要出席并做一次演讲。 典礼开始后,先由学生、教员、来宾们发言。卓远坐在第一排的座位上,眼睛虽然看着发言的人,但耳朵却并没有去听,他的脑子还在想着昨天从报纸上看到的那个消息:袁世凯死了。 这段日子,他一直在关注着社会政局的演变。从袁世凯的宪法顾问、美国政客古德诺发表《共和与君主论》,鼓吹帝制开始,到杨度、孙毓筠、严复、刘师培、李燮和、胡瑛等组织筹安会,宣称主张君主立宪;从袁世凯下令召开国民会议议决国体,到参政院推戴袁世凯为中华帝国皇帝;从蔡锷、唐继尧通电各省,组织护国军###袁世凯,到孙中山发表《讨袁宣言》;从各省相继宣布独立,到袁世凯宣布取消帝制。他都在密切地注视着。 下一步政局将会怎样变下去? 会不会还有人要复辟帝制?外国人会不会又要乘机勒索敲诈?有没有人来关心城市工厂作坊和农村小农的生产? 唉! “同学们,欢迎卓学监给我们以训导!”典礼主持者的声音让卓远回过神来。他站起身,在掌声中向讲坛走去。掌声停下之后,室内变得鸦雀无声,学生们都把目光对准了他。每当他站在讲坛上,室内向来是这种静肃,他那袭洗得略白而一尘不染的长衫,那一丝不乱的头发,那儒雅的风度,那微锁的显出一丝忧凄的眉心,都在把学生们的目光往自己身上吸。 “同学们,你们就要毕业了,在我们南阳,你们这种学历就已经算是知识者了。在你们这些知识者就要离校的时刻,我很想同你们说说知识者的作用!”卓远的声音里有一股沉重的东西,那东西开始压向学生们的肩头,使有些人轻轻动了一下身子。 “你们只要注意观察就可以发现,人类社会基本上是由三部分人组成的:一部分是实物资料的生产者,一部分是组织社会的权能者,一部分是d察世事从事精神劳动的知识者。在这三部分人中,第一部分人生产吃、穿、用诸物以使人类社会得以生存;第二部分人通过自己的努力使社会得以安宁稳定;第三部分人,也就是知识者,则承担着开拓视野,战胜无知,不断向社会发出危机警告信号,从而促使社会向前发展的职责!你们,就属于这第三部分人,你们走上社会之后,将怎样去履行自己应负的这份职责呢?” 没有人吭声,偌大的教室里只有轻微的呼吸。 “眼下,我们的国家已是百孔千疮。对外,去年与日本人签订了《二十一条》,与俄国签订了《呼伦条约》,我们的国土和主权又一次丧失了许多;内部,当官的忙于‘称帝’、‘防剿’、谋杀,国力在迅速下降。如此下去,我们的民族和国家将会落到一个什么下场?你们身为知识者,看到了这些没有?如果看到了,又想没想过怎么来挽救?” “咳咳。”来宾席上,有人发出了咳嗽声。卓远扫了一眼,是一个陌生面孔。 “你们离开了学校之后,不管去到哪里,脑子中都应该装着我们这个处于危机中的国家,都应该去时时思虑解救的办法,做到了这点,你们可以被称为知识者;忘记了这点,至多只是一个识字者!我还想特别提醒你们,通常,可供中国知识者选择的道路有三条:第一是入仕做官,做了官可以施展抱负,当然也可以获得荣华富贵;若仕途受阻,第二条路是隐居苟安,在田园山水、诗酒隐逸的世界里悠哉游哉;第三条路是看破红尘,皈依佛门,管你世道如何,我在禅堂打坐,大彻大悟,侍奉我佛。你们既是从师范传习所走出去的,我希望这三条路你们都不走……” 卓远整整讲了一个钟点,他把自己积在心里想对学生们说的话全说了出来。演讲结束的时候,掌声的热烈程度告诉他,学生们愿听,演讲是成功的。但当他掏出手帕去擦额头上的汗时,主持典礼的那个学校的总务,却走过来面露不安地轻声告诉他:“卓学监,我开始前忘了跟你说明,今日邀请的来宾中,有官府的人,恐怕——” “恐怕什么?”卓远有些诧异。 “恐怕他们会对你今日的演讲挑毛病。”那总务好心说出自己的担忧。 “哈哈,难道一个学监连几句话也不能说了吗?”卓远笑了,“再说,我今日也只是讲讲知识者的责任,并未指摘南阳官府,不会出什么事情!” “但愿,但愿。”那总务急忙点头。 可卓远的情绪已被这话破坏,眉心不由得皱了起来。 每年的y历七月,是南阳各学堂学生放假的日子,逢了这时,学界同仁总要利用空出来的学校校舍,举办一点有益的活动,或是文体方面的讲座,或是艺术方面的比赛。今年举行的是绘画和烙画比赛,发起者是卓远和高等女子学堂、桑蚕实业中学堂的校长,地点就在师范传习所的教室里。 今日是比赛的第一天。来自城内和周围各县的参赛人员分成两组,一组是绘画,一组是烙画。参赛的大多是青年人,也有中年人。比赛采用“同题”赛法,即由主办人出一个题目,参赛的所有人都按此题进行创作,尔后把自己的作品悬挂起来,由行家们来品评出名次。 卓远出的题目是谭嗣同的一首诗: 世间无物抵春愁, 合向苍冥一哭休。 四万万人齐下泪, 天涯何处是神州! 题目出罢,参赛的人大都蹙眉凝思一阵,尔后开始握笔作画。卓远缓步在几个教室里走着,默默观察着一幅幅作品的出现。在烙画组所在的教室里,在一盏盏烟灯所飘散出的袅袅青烟中,卓远注意到了一个长辫子姑娘在一块椴木板上烙出的画面:在一片波涛汹涌的水上,漂动着一幅中国地图,那地图的边、角已被波浪撕去了不少,而且更大的浪头分明就要砸向那已经湿透了的图上…… 卓远站在那姑娘身后,无言地看着她那灵巧的手指握着烧红的烙笔在画板上移动,这姑娘的天分不低!他很想夸奖她一句,不想就在这时,学校门房突然来到他身后,拍拍他的胳膊低声说:“刚才栗温保大人派人来传口信,要你立时到他府中见他!” “哦?”卓远略略有些意外,“没说有什么事吗?” “没有。只说让你快去!” 卓远沉吟了一下,出门对另外的主办人交待了几句,便匆匆向栗府走去,边走,边仍在心上琢磨:这么急急地召见,会有什么事呢? 进得栗府,都是熟路,卓远径向客厅走去,在离客厅还有十几步远时,便听到有悠扬的弦乐声传来,到得门口,一个清脆的女声正用南阳大调曲子唱着: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卓远在门口一站,正半仰在靠椅上听戏的栗温保坐起身,挥手让唱戏的女子和伴奏的琴师从侧门里出去,欠身朝卓远叫道:“快请进来,卓学监。” 卓远进屋做了寒暄之后,便问:“栗大人叫我有事?” “呃,是有点事,”栗温保把脸上的笑容收走,慢悠悠地开口,“听说你早些日子搞了一次演讲?” “是的。”卓远蓦然想起那天主持典礼的总务的提醒,看来还真有人来告了状。 “有人说你在会上讲了不少危言耸听的话,什么眼下当官的都忙于防剿、谋杀啦,什么我们的国家正处于危机之中啦,这可是当真?”栗温保眼斜了过来。 “当真!”卓远点头。 “嗯?”栗温保有些意外,他没想到卓远当他的面也敢这样回答,“你不怕我以妖言惑众治你的罪?” “我想不会,”卓远坦然地笑笑,“我先不说我讲的那些话全是真的,都有实例摆着,单说我这种不唱赞歌唱哀调的态度,你作为一个头脑清醒的官人,也应该欢迎。一个政府如果听不得一点逆耳之言,只喜欢听颂扬,那这个政府的寿命就不会太长了!一个理想的社会里,应当存在着两个各自独立的领域,官吏机构与思想文化系统。前者把持着社会的运转,为现实服务;后者思考上下四方、古往今来,批判现今,指出危机,提出理想,为明天的选择提供思想上的基础。两个系统各自遵循自己的逻辑,前者的逻辑是追求秩序,重视实情,解决紧迫的问题,照章办事,下边服从上边;后者的逻辑是:求实精神,服从道理而非人格化权威——” “好了,你甭给我讲大道理!”栗温保有几分不耐地打断了卓远的话,“我今日叫你来,是想告诉你,下不为例,以后再不准胡说乱道,老老实实做你的学监,让学生全心读书!否则,一旦南阳城中出了什么乱子,我可要拿你是问!” 卓远默默地望定栗温保那张脸,此刻他才发现,这张脸与他最初见到的刚刚带民军入城的栗温保那张脸相比,变化委实太大了,这张脸上已没有了风吹日晒的糙皮和黧黑,面皮已变得有些白嫩;往日有些凸起的颧骨,如今已被丰厚的软r掩住;胡须已不再杂乱无章,而是修剪得有模有样;原先罩满脸孔的诚厚之色已经褪走,代之而起的是一种冷然和威严;眼睛已没有先前那么大,看人眼缝眯小了。 “明白了,大人,那我就告辞了。”卓远淡声说罢,扭身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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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温保觉得如今的日子过得真是惬意。坐天下与打天下简直不能相比,眼下再不用c心衣食住行,再不用谋划行军宿营,再不用担心被围失利,再不用害怕部属变心。想吃什么,说一声就行,厨子很快就会送上来。比如吃米,厨房里的贡米就有三种,唐河湖阳出的“香汤丸”,内乡灵山长庆川出的“长庆米”,西峡五里桥出的“九月寒”,点定哪一种,两袋烟工夫,香喷喷的米饭就端上了桌。想喝什么,叫一句,侍卫立刻就会送上来,养生酒、国公酒、赊店酒应有尽有。想玩什么,麻将、牌九、象棋,讲一句,下人们立刻就会摆上。吃饱、喝足、玩够,就睡,搂住紫燕那温软喷香的玉体睡他个昏天黑地。如今栗温保已不再早起,每每睡到日上三竿,反正又没有什么更多的公务要去办理。这两年,北京政府的头头不断变换,总统一会儿是黎元洪,一会儿是冯国璋,走马灯似的换人,对下边自然就无心来管,栗温保只要经管住自己的队伍,有人有枪,还怕啥?还c心什么?人活到这个份上,你还要什么? 栗温保活得心满意足。 像过去的每天早晨一样,他今日又打着长长的哈欠,穿着睡袍,走出卧室,在客厅里的黑漆靠椅上坐下,接过侍卫递上来的装有邓州冠军折子烟丝的烟斗,长长地吸了一气。 他又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咋了,还没睡好?”已经梳妆完毕的紫燕走进客厅,挑挑眉问。 “还不是因为你!”栗温保咧嘴笑道。前些日子,他也曾为自己的哈欠连连和小腿肚总酸有些着急:睡的时间挺长可力气怎么总恢复不过来?以为是有了病,后来让安泰堂的中医看了看,中医说了句:“色上所得!”他才算明白了原因。 “大人,肖大人来了!”一个侍卫这当儿进屋报告。栗温保此时才想起,今日原本说好要请肖四和他新纳的二房夫人来吃面条宴的。于是急忙对下人吩咐道:“我和夫人的早饭就不吃了,告诉厨房立时准备面条宴!” “面条宴”是栗温保独创的一种宴席。栗温保和所有的河南人一样,从小爱吃面条,可惜前些年家穷吃不起面条,总喝稀粥,当了官之后,一心想把前些年的损失补回来,便想了一个绝招:吃面条宴。这种宴席上一个菜不摆,只摆面条,面条是用小铁锅蒸、炒、炸和用社旗镇出的袖珍小火锅下的,一锅为一种,一种只有几口,宴席上每个人要吃二十四锅二十四种面条。这二十四种面条分四种一套,第一套是四种不同做法的素面条:擀面、甩面、扯面、削面;第二套是卤子不同的r面条:羊r面、牛r面、猪r面、jr面;第三套是加熟法不同的荤面条:蒸面、炒面、炸面、煎面;第四套是浇汁不同的凉面:蒜面、麻汁面、辣椒面、黄瓜面;第五套是用汤不同的汤面:j汤面、狗r汤面、鱼r汤面、鸭子汤面;第六套是用面不同的热面:麦面条、绿豆面条、黄豆面条、杂面条。栗温保说,用这个吃法,我吃上十年,就能把前半生欠吃的面条全补回来! 第一套面条端上桌子,栗温保、紫燕和肖四及肖四的新夫人分宾主坐下,正要吃,紫燕方注意到肖四的新夫人穿了一件蓝缎子夹袄,于是就想起自己那次去尚吉利织丝厂买蓝缎遭到冷待的事,就再次气恨恨地提起那天买缎子的经过。这事,她已经数次在栗温保面前哭诉过了,每诉一次,都使栗温保对尚达志的气恼加了几分。这回诉罢,栗温保还没吭声,肖四便先叫起来:“这还了得?他不就是一个办厂子的嘛,叫他办他办,不叫他办他还不得办哩!他如此狂傲,该教教他怎么拿眼睛看人!” “罢了,罢了,吃面!念他当初帮助过我们。”栗温保挑起面条,把头摇摇。 “大哥,我这些天一直在想,我们还没有使人害怕我们!”肖四吞下一口面条,吸着气说。 “害怕我们?”栗温保停下筷子。 “是的。大哥,你说,啥叫权?” “那不是可以给我们带来富贵的东西嘛!没有权,我们今儿个能坐在这儿吃面条宴?” “这仅仅是一个方面,正是因为这个方面,人们才喜欢权。但权还有另外一种解释:权是一种叫人害怕的东西!人们所以敬畏有权的人,原因也就在于这个!” “哦?”栗温保边吞着面条边应道,“我倒没想这么多。” “我们以后办事,该狠的时候,要狠,这样才能使人害怕,才能不出像嫂夫人在尚吉利织丝厂遇到的这种事!”肖四猛把筷子c进了火锅。 “嗯,有理!”栗温保点头。 “说到织丝厂,我倒想起了一件事。”第二套面条上来的时候,肖四又晃着眼珠说。 “啥?” “如今天下动荡,我们要想在这乱世之上长久站稳脚,必须把咱们的队伍保持住,必要时还要再扩大一些,只要有人有枪,就好办。可要扩充队伍,就要有钱,仅凭政府拨下来的和各县送上来的那点钱,明显不够,我们必须另想办法!” “依你之见?” “办工厂!”肖四敲了一下火锅沿,给自己的话加了着重号。 “办工厂?”栗温保一愣,“你我懂啥办工厂?” “不懂不要紧,如今不是有不少当官的都办了商店、工厂吗,他们就懂?这里边有门道,我们可以用我们手中的权和枪做资本,与懂工厂的人合办!” “噢?怎么个合办法?”栗温保来了兴趣。 “譬如这尚吉利织丝厂,我们可以和尚达志说明,我们做为一方和他合办这个厂,我们负责保护他厂子的安全,负责和税局交涉让他少交税,缺生丝了我们负责让各县丝厂往他这里送,往外地运丝绸时我们负责押运,外地厂商与他发生什么矛盾,我们可以用武力帮助解决。然后我们与他平分红利。” “好!我赞成!”紫燕第一个拍手叫道,“那我以后再去尚吉利厂里拿绸缎,就是拿我们自家的东西了!” “只是,尚达志愿干么?”栗温保担心地问。 “有这个,还怕他不干?”肖四霍地从怀里掏出枪,“啪”地往桌上一放。 “这倒是。”栗温保缓缓把一筷羊r面送进了口里…… 年年的农历腊月初八,是南阳民间传统的赛神大会。这赛会有两个内容,一是神像比赛,目的是让各路神仙们高兴,从而使出神力保佑一方;二是物资交流,方便百姓们购买农具用物。赛会一般是以社团或村庄为单位组织进行。每到这天的早饭后,城里和城外四乡的人们,把早已雕塑好的土地爷、火神爷、观音菩萨、风伯、雷母等各种神像抬出来,放在精雕细刻的神龛之中,有的还让年轻俊秀的男子装扮成各种各样的神仙人物。这些神像放在木板上,被人们抬着进城参加赛神大会。赛神队伍威武雄壮、浩浩荡荡,人们吹着喇叭,放着鞭炮,敲锣打鼓,队前的五彩旗帜耀眼夺目,队中的大刀长矛银光闪闪,队后的高跷、旱船载歌载舞,狮子、龙灯翻滚跳跃。 栗府门前的朝山大街,是每年赛会时最热闹的地方,所有的队伍都在这条街上汇合。街道两旁摆满了各种商品:镰刀、铲子、桑叉、竹筐、绳索、犁耙、水桶、瓦罐……栗府门口的小小广场,是各路赛神队伍放置各自制作的神像以进行评比和进行高跷、旱船表演的场地,栗府大门前是观看神像和表演的最佳位置,每年官府都要在这里用木板搭一个观览台,请城内的官人和各界名流在台上就座,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