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部分
作者:未知      更新:2022-04-20 12:06      字数:12968
  观看神像和表演的最佳位置,每年官府都要在这里用木板搭一个观览台,请城内的官人和各界名流在台上就座,充当各村各社制作的神像的工艺水平和演出技能的评判者。一九一八年农历腊月初八的赛神会上,尚达志也首次被邀坐在了这个观览台上。  这是栗温保特意安排的。他要借这个机会,把合办尚吉利织丝厂的事儿给尚达志说明。贸然跑到尚家家里去说同人家合伙办厂有些不妥,请尚达志到府上商议也显得是先有预谋,不如在这种热闹场合,在闲谈说笑中顺口讲出合适。尚达志是聪明人,料他听了这建议也不敢一口回绝。  达志的座位在栗温保和肖四之间。他略略显得有些不安,他当初接到那个邀他到观览台上就座的大红请柬时就有些意外,那历来不是他这样的人坐的地方,但说心里话他感到了高兴,被人看重总是件好事。他心下估计他的被邀可能与前年农商部举行的那次国货展览会有关,在那次展览会上,河南各种获奖产品共四十二项,南阳占十项,在南阳这十项获奖产品中,尚吉利织丝厂一家就占三项:炼白山绸、白湖绉、白纺竁。那次展览使尚达志名声大振,他想,也许因此他们把自己归入了社会名流。  “尚老板最近忙吗?”栗温保把盖碗茶朝达志面前推推,含了笑问。  “是有些忙,”达志从正在进场的一路抬神像的队伍上收回目光,笑答,“托栗大人的福,厂子很有些兴旺,眼下又买了一批织机和动力机,正在安装,加上房舍不够,正搭棚子,所以忙些。”他随口说着,根本没想到这话给人家提供了一个借口。  “噢,四弟,”栗温保朝那边的肖四看了一眼,“既是尚老板的厂里忙不过来,你明日就调一批兵过去帮帮,反正咱那兵们也没啥子事儿!过去帮忙搭搭棚子、抬抬机器、干点杂活吧!”  “行!明日去五十人,听凭尚老板指派!”肖四立刻应道。  “不,不,哪能麻烦你们。”达志急忙摆手。  “这怎能说上麻烦?”肖四豪爽地笑笑,“我们那里有的是人是枪,以后你要买原料、送成品了,只管说一声,我们的人马负责搬运、护送。这年头土匪盗贼遍地都是,有了我们,保证让你安安全全。我甚至想了,如果尚老板愿意,咱们干脆合伙办厂,官府上的应酬,税局那边的支应,原料的保证,统统由我们来办,你只管安心照管生产,再不用c心杂七杂八的事!”  达志听了这话一怔,没料到会引出这番建议,于是急忙改口:“不,不,我其实并不忙,谢谢肖大人的好意,厂里的事我能应酬过来。”  “其实,这年头,由我们合伙办厂,厂子可能发达得更快,知道武汉的毯呢厂吧?那就是前些年湖广总督张之d与一商人合办的,对上的一应事务均由张之d出面办理,那厂子发达得多快?!”肖四眨着精明的眼说。  “不了,我很感谢肖四爷的关心,只是这厂子是祖传下来的,与人合办怕有违祖宗的意愿,还是让我自己慢慢办吧。”达志明白,一旦答应合办,这厂子变成了两家的,支配权就不属于自己了,那就等于把这份祖业毁了。  “我们合办,厂子也还叫尚吉利,房子、机器也都还是你们尚家的!”栗温保这时接口。  “看,那火神爷的像塑得多好!”达志手向台下一指。他想岔开话题,他不敢沿着这个危险的话题说下去。他期望那个满面红光的火神爷能吸引住栗温保和肖四的注意力,使他们不再提合办的事。方头大脸的火神爷也似乎有意要吸引观览台上人们的注意,泥塑的头向这边转了一下,达志还感觉到他向自己看了一眼。  火神爷保佑!  “这么说,尚老板是不愿同我们合办了?”栗温保还在追问。  “栗大人,快看,那座观音菩萨绣得真漂亮!”达志仍想引开话题。  “大哥,那就罢了。”肖四朝栗温保眨眨眼,拉着长腔说。  达志假装没有听见两人的话,仍是兴致勃勃地倾身向前看着台下各路赛神队伍的表演,他这时才有些后悔今天上了观览台,他眼望着那个渐走渐近的巨大的栩栩如生的观音菩萨,在心里求道:“保佑我平安度过今天,让他们再不提合办的话吧……”
  26
  云纬在夜色里瞥了一眼左右,见偌大的栗府后院里确实无人注意自己,这才迅即地拉开一扇角门,闪身出去。她沿着僻静的街巷,以从未有过的大步,疾疾地向尚吉利织丝厂走去。  她要去告诉达志她刚刚知道的一个可怕消息!  今日晚饭后,她在栗家厨房里洗刷完毕,像往常那样去马棚里喊在那儿帮助马礪蔡老黑铡草的儿子回来睡觉。马棚位于大院一角,她进了棚门,意外地看见几十个当兵的全换上了黑衣黑裤,正在那里悄悄地擦枪装子弹整理马鞍,不免吃了一惊:莫非又有什么战事发生?她在棚子一角马礪蔡老黑的床铺前找到儿子时,蔡老黑也正坐那儿闷头吧嗒旱烟。“老黑,他们换了衣服这是要干啥?打仗?”那老黑摇摇头,取下旱烟袋扯云纬走出棚外悄声答:“唉,作孽呀,他们这是化装成土匪要去砸尚吉利织丝厂的!”“哦?”云纬当时骇得退了两步:“为啥要砸尚吉利?”“不知道,总是惹着了他们吧。”老黑叹口气,返身向马棚里走,云纬又急忙抓住他的胳膊追问:“他们啥时去?”“大约待人们睡下街上静了就去。”云纬在原地呆了一霎,看着老黑摇着头走进棚去,随后她让儿子回屋,自己就慌慌从栗府跑了出来。  她要把这个十万火急的消息告诉达志,让他赶快去想对策。  她康复之后这几年,达志来看过她多次,但每次她都想办法回避了,这倒不是因为那股气恨还在起作用,而是因为她害怕两人会面交往所带来的结果。她知道自己心里对达志的爱有多深,晋金存的死又使这种爱的表达失去了羁绊,如果两人常常见面来往,她担心自己很难控制住自己,倘使两人真做了她在无数个梦里都憧憬的那些夫妻间的事,那达志的妻子顺儿咋办?那个局面可怎么收拾?她常常用这个理智的问号问自己,问得自己失去了见达志的勇气。  她感觉到汗水已把内衣浸湿,胸口因为喘气太急太粗开始疼痛,但她不敢放慢脚步。她从自己的亲身经历中知道,尚家对他们的家业看得是怎样的重要,她不敢想象,一旦那些兵真砸了尚家的织丝厂,达志会痛苦到怎样的程度。  她跑到尚家门口敲响大门时,已经气喘得几乎不能说话了。  是小立世来开的门。  “你爹呢?”云纬喘嘘着问。  “我爹和我卓伯一块去蚕桑实业学堂了。”立世没能认出面前的女人是谁,只是礼貌地让道,“婶子,请进屋坐,他也许要晚一些才能回来。”  云纬心里一紧:他没在!怎么办?告诉他的儿子和妻子?会不会吓坏他们?再说,他们没经过这样的事,会不会做出不恰当的举动?不,干脆去蚕桑学堂找达志,还是让他来想办法!  她说了一句:“我去找他!”随即转身就走,没走几步,又慌慌拐回来对正要关门的立世交待:“你爹没回来时,你和你妈甭睡!”  小立世诧异地望着这个急急而来匆匆而去的女人,没有应声,只是有些摸不着头脑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街的远处。  云纬还从未去过蚕桑实业学堂,她只是知道大体的位置,街上已经没有行人,二更的锣声已经响过,做生意人家门前的灯笼亦已收回,街面上显得很黑,她踉踉跄跄地向前奔着。边跑,她的心还在向上提着:那帮化装的土匪会不会已经出了栗府大门?  她终于摸到了蚕桑实业学堂的门口,慌慌张张地去拍门,没提防脚下绊了砖块,扑通一声栽下去,脑袋嗡了一下,她忍疼爬起来往额头上一摸,感觉到有滑腻的东西沾到了指头上,她没去多想,只管捶门。看校门的老头开了门听说是找尚达志的,便引她向一个亮灯的屋子走。达志那刻正和卓远一起劝说一位头顶微秃的学堂老师去尚吉利织丝厂当记账师——随着厂子的逐渐扩大,达志迫切地需要有才能的管理人员。当满脸是血和汗的云纬出现在门口时,达志和卓远都吃了一惊,达志扑过来扶住云纬惊问:“你、你这是咋了?”  “快……快……快回去!……栗温保派人化……装成土匪……去砸你的……厂子……”因为慌张因为气急因为疼痛,云纬只说出了这一句话,便身不由己软软地向地上坐去。  “云纬!云纬!”达志摇着云纬喊。卓远这时急步过来扶住云纬转对达志叫道:“快,快跑回去点亮所有的灯笼,使劲把邻人们喊醒!”  达志心疼地抹了一把云纬额上的血珠,扭身就向外跑去。根本不需要多问,他便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使出最大的力气往家跑,上衣的扣子刚才没扣,衣襟飘飞着影响他奔跑的速度,他立刻边跑边脱下扔了开去。但还是晚了,他刚刚飞奔到离自家厂子还有两条街的地方,清脆的枪声响了,与此同时,几股火光冲上了天空,根本不用判断,响枪和失火的地方是自家的厂子。天呀!达志惊恐无比地停了一下步子,仅仅是一下,他跟着又发疯似地向前奔去,边跑边撕心扯肺地喊叫:“你们这些挨枪子的哟——”  达志疯了似地在劫掠焚烧后的尚吉利织丝厂址上奔跑着。店堂烧了,店里的绸缎还在燃着,钱柜空了,织房变成了废墟,几架织机被砸坏,动力机房塌了,放丝的原料仓库变成了平地,成品仓库里一匹绸缎也没有了。整个大院只剩下自家三口人住的那三间房和灶屋还算好的。顺儿满头是血地躺在前院那块怪形石头前,她是最初听到跳墙声出来查看时被击伤的,浑身是灰的立世正抱着娘在那儿哭喊着。达志没有理会他们娘俩,也没有理会围观的街邻们的劝解,更没有去看贴在自家屋门上的那张揭帖:桐柏山马大杆子到此一走!他在废墟上疯跑了一阵,尔后站下呆望了一霎,随后便钻进睡屋里摸出一瓶赊店白干,仰头咕嘟嘟喝下了大半瓶,接着去厨房里拿过一把菜刀往怀里一塞,便向街上走去。街邻们以为他这是去向官府报告被土匪抢劫的经过,就没有拦他。  “杀!杀!”达志边瞪着血红的双眼往前走边在口里含混地叫,“栗温保,你毁了我的厂子,不让老子们活,老子也不让你活!爷们跟你拼了!拼了!老子非把你的心挖出来看看不可,看看你的心为啥这样黑?我要砍你三百刀,三百刀!一刀一刀剁碎你……  达志被气疯了。一想到十来年含辛茹苦建起来的厂子顷刻间化为乌有,他的一颗心像被钝刀割着那样,疼得几乎不能吸气。杂种!狗杂种,你毁人毁得这样彻底哟!就为了不答应与你合作办厂,你就下这样的毒手哟!……  因为气恨至极而引起的四肢哆嗦,也因为那半瓶白酒的酒力开始在体内涌动——达志平日根本就没有喝酒的习惯,他在翻越栗府院墙时连续两次都没成功,第三次总算翻上了墙头,却又因为手抓不准砖缝,身子像摔布袋一样重重地摔倒在墙内地上,发出了很大的声响。所幸的是并没被人发现,府里的兵丁们因为前半夜的化装劫烧行动太累,这会儿都睡得正香哩!  他踉跄着向前走,他过去来过栗府,知道去客厅和卧房的路径,但被酒精烧得的双眼已使他不能准确地分辨道路,他有一次撞到一堵墙上,有两次撞到树篱上,他的双腿也开始发软,他不停地摇晃脑袋想使自己的头脑清醒起来、双眼明亮起来,他最后总算摸到了栗温保的卧房门口。他看见窗子里有灯光,狗东西,你还没睡?没睡更好,老子就在灯下把你剁碎!他强咽一口唾沫,把胃里要翻上来的酒y压下去,尔后上前猛地推门,他没有行刺的经验——他平日连拿刀杀羊的事也没干过,他不知道如此推门会使屋里的人有准备从而向他开枪,他只是按着自己的思路行事:推开门,我摸出刀就砍栗温保这个狗日的!门其实没c门栓,他一推便吱呀一声开了,他没遇到抵抗——他不知道栗温保已经很久不回这个卧房睡了,这个卧房里只有草绒孤零零一个人;他更不知道栗温保为避嫌疑,早在下午就带了卫队同紫燕、肖四一起,坐车去社旗镇山陕会馆看京戏去了,根本就不在南阳城里。  “嗬,到底有男人来了!我还以为就没有男人敢来睡栗温保的女人哩!”正倚坐床头在灯下纳着鞋底的草绒,这时抬起苍白的脸,望定站在门口的达志嬉笑着说,“多少天了,我夜里睡觉一直不c门,我估计总有胆大的男人来睡栗温保的女人,到底等来了,来呀,尚老板,来睡他的女人!他跟别的女人睡,我就跟你睡,我和他两抵了!来呀!”草绒说着,呼一下撩开被,露出雪白的l着的身子。对丈夫变心另娶紫燕,草绒一直怀着刻骨的气恨,深浸在气恨中的她,根本没看出尚达志脸上的那股疯狂。  “栗温保哩?!”达志的舌尖已因酒力的发作开始打卷,出音含混,他再一次感觉到肚里的东西已翻到了喉咙口,眼看就要吐出来了。  “他找他的小老婆去睡了,你甭担心,他不敢管的,你只管来睡他的老婆!来呀!”草绒脸上嬉笑着,眼中带着一股终于得报仇恨的快意。  杀了她!栗温保不在,就杀了他的女人!杀了她!也让栗温保知道爷们的厉害!杀了她呀!达志一边转动着血红的眼珠,一边去怀里摸出那把菜刀。他挪动双腿想朝床上的草绒砍去,但软极了的腿已经提不起脚来,他的脚在门坎上一下子绊住,他踉跄了一下“嗵”地扑倒在床前的地上,手上的刀啷一声落了,与此同时,一直停在喉咙口的酒y哇地喷了出来。他在地上翻滚着想站起,却怎么也站不起来。这当儿,草绒嬉笑着从床上下来说:“还用你拿刀?不拿刀我也不会反抗!来吧,看我怎样帮你!”她弯下腰,刚要去抱达志的身子,不想达志这时又已摸住了菜刀,猛地扬起向草绒砍来,草绒被骇了一跳,幸亏她躲闪得快,只是手腕被刀尖划破了一个小口子,直到这时她才真正慌了,才失声地叫道:“快来人呀——”  因为已是后半夜了,仆人们都已入睡,所以听到草绒那声呼叫的,便只有云纬一人。云纬那阵正躺在床上为尚吉利的被毁替达志伤心,听到草绒的喊声奔来一看,不用半句解释,便立刻明白了原委。她急忙上前夺下了达志手中的菜刀。达志那阵儿还在地上翻滚着想爬起来,但力量显然已经耗光,他翻滚的幅度越来越小,终至于躺在那儿不再挣动,双眼闭上昏昏睡去,只剩被酒力烧得发直的舌头,还能含含混混发出一些谁也听不明白的话语。  “夫人,尚达志家的织丝厂刚刚被土匪劫掠烧毁,他一定是气疯了,加上又喝醉了酒,才胡乱撞到了这里,恳求你能宽恕他方才的无礼举动,不要把这件事张扬出去!”云纬一边按住达志的身子一边向草绒哀声求道。她知道,一旦达志持刀撞来栗府行凶的事被栗温保知道,那就会给达志带来新的灾祸,她必须设法把这件事遮掩过去。  草绒这时已定下心来,一边披着衣服一边惊诧地问道:“尚吉利被土匪烧毁了?哪里来的土匪?”她这些日子一直沉浸在对栗温保的气恨中,整日闭门坐在自己屋里,对外边的事一概不管不问。  “不知道,反正毁得很惨。”云纬不敢说出真相,只简单应道。  “那也真让人心疼,当初,尚达志为了办厂子,不是把亲生女儿都卖了?”草绒叹了一口气,在床沿上坐下,忽然想起自己当年和云纬一起目睹过的尚家女儿被抱走的那一幕,语气中顿时含了同情。爽直的草绒一向是见人做了恶事就火气冲天,见人遇了灾难心肠立时就软的。  “夫人,那我把他扶走?”云纬试探地问。  “扶走吧,我知道他也不是那种作恶的人。”草绒点头。  云纬不敢耽误,立时去扶达志,但哪里扶得起!达志已经软瘫成了一堆泥。她只好去抱。  “先把他弄到你屋里给他擦洗擦洗,瞧他身上这脏!”草绒在云纬临出门时又在后边交待。达志那刻浑身都已滚上了自己吐出的东西,脏得已无法让人看。  云纬应了一声,其实哪用草绒交待?云纬怎能此时就把昏沉沉人事不醒的达志送走?她能忍心?  好在云纬平日和儿子独住一间下房,这时抱达志进屋也没有惊动别人。这间下房用高粱秆一隔为二,承银睡外间,云纬睡里间。酣睡着的承银并没被惊醒,云纬把达志抱进里边,扯去他身上的脏衣服,把他放到了自己床上,尔后开始去擦他的脸和手和脱下的脏衣服。  一定是因为酒精的烧灼加上呕吐过多,达志的胃里难受,只见他在床上发出了轻微的呻吟。云纬心疼地看着达志那张蜡黄的脸。他的眼还在闭着,还沉在昏沉的梦中,但那梦境一定痛苦,因为他的两个眼睑在不停地抖动,两个拳头也在紧紧攥着,他也许又在梦中看到了自家织丝厂被烧毁的惨景。云纬看着看着,一阵巨大的痛惜之情从胸中泛起,使得她弯腰冲动地把他的头抱在了怀里,口中喃喃地叫道:“噢,达志……”  昏沉中的达志渐渐停了呻吟,把自己的头紧靠在云纬的胸上又沉沉睡去。屋里屋外一片静寂,云纬不忍再惊动他那不安的睡眠,便用脚蹬掉自己的一双鞋,搂抱着他也侧身躺在了床边。达志像孩子那样枕着云纬的胳膊,把脸偎在云纬的双r间酣睡着,一股柔情慢慢在云纬的身上弥漫扩展,终于完全控制了她,使得她不由自主地俯过双唇,去亲吻达志的脸……  不知过了多久,达志终于从昏沉中醒了过来,他最初借着窗外的月光发现自己躺在云纬的怀里时,感到茫然而吃惊,当他摇了摇头从脑子里忆起自己
  撞进栗府的事时,才模糊猜到了原因,他刚想开口说什么,一直睁眼躺在那里的云纬轻微地说了一句:“再睡一会儿吧!”就是这句轻微的充满爱意浸着心疼的话语,唤起了达志心中那股巨大的疼痛和委屈,使他像终于找到了倾述委屈的母亲那样,猛把脸藏到云纬的怀里,发出了抑得很低的伤心至极的啜泣。  云纬只能更紧地把达志搂在怀里,用手轻拍着他的后背。  达志的啜泣声在逐渐变高,这种男人的哭声听上去是那样地令人心惊和心碎。必须尽快止住,不然就会被隔壁的仆人或巡夜的卫兵们听到。但云纬低声的劝慰根本无效,达志越哭越伤心越哭声越高,满怀柔情的云纬在惶急中无计可想,只好哗地一声扯开胸衣,像哄孩子那样,把自己那温软颤抖的茹头,一下子塞进了他的口里……
  1
  又是一个春天了。  但残冬的寒气还迟迟不肯退走,已经是三月中旬,竟又落了一场雪。  雪是水化雪,落地即融,尚吉利织丝厂的废墟被这水化雪浇得一片泥泞。  雪是半夜停的,但天依然y得很重,晨光来得比往日嫌迟,j们仿佛也被天上的y云所迷,叫得有些晚了。达志和儿子立世在烧坏的店堂废墟上清理了好长时间,天才麻麻亮,j们才开始叫第三遍。  “歇歇吧,立世。”看见儿子头上、脖子里、背上都蒸腾着热气,达志说了一句。立世嗯了一声,手却没停。父子俩这些天一直在清理废墟,预备再把房子建起来。眼下只有这样做了,别的还能怎么办?同栗温保硬拼?他有权有兵,他一怒之下甚至可以把你全家杀了,那时还讲什么祖业?只有把这股恨咽了,无声无息地咽到肚里,咬着牙忍下去,按爹的嘱咐忍了,忍了!  忍吧,忍吧!为了不负爹爹和祖宗们的遗愿,为了让传之千年的丝织祖业不在自己手上中断,我尚达志就忍下了!但栗温保,你这个该挨千刀的东西,这笔帐我在记着,我会永远记下去!  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这些日子,他常常这样吁气。人要把一股气恨生生咽进肚里可真不容易,那气恨进肚之后并不消散,  总如一个线团一样在那里梗着,而且间或地还要翻动一下,让你时时感觉到它的存在,让你体验到一种难言的苦痛!  “爹,买的砖瓦后天能送来?”  “窑主说好后天送来的。”达志应道。这次厂子被栗温保派人劫掠焚毁,不幸中之万幸的是,他们没有抢走多少银子。达志平日把一部分流动资金存在钱庄里,把另一部分照爹教的办法深埋在自己睡屋地下,正因为有了这些流动资金,厂子的恢复重建才有可能,要不,一下子去哪里弄这么多银钱?他估算了一下,手上的钱差不多可以够重建用了。  天在逐渐变亮,四周的东西开始抖落掉身上的最后一缕夜暗,正显出自己的模样来。那些前几天清理整修好的织机,那些重又被钉好的放丝放绸缎的箱、柜,那些幸存的被收集起来的染印用物,那块耸立在前院的刻有溃瓮及傅氖罚伎加辰镏镜难劾铩4镏镜哪抗庠诼庸强槭肥保a讼吕矗卣侄ㄋ强逃欣{形图案的平面。先祖先宗,你们刻出这个图案,是不是为了警告我们这些后人,任何一条路的两边,都满布着陷阱?那一个一个空白的方块,是不是就是陷阱的形状?我猜得对吧?我这会儿就在陷阱里扑腾!我过去不懂你们的警告,只顾高高兴兴地在路上走,根本没发现路边还有深坑……  哐啷一响。达志闻声扭头,见是街对面一家邻居男人挑了水桶向街头的水井上走,方记起自己也该做早饭了。顺儿自那次被击伤之后,头一直晕得不能起床,还动不动就恶心呕吐,大夫说这叫脑子受了震动,要静卧歇息,于是这做饭洗衣刷碗的家务活儿就也落在了达志身上。为了省钱,女工是早已不敢雇了。  “立世,我去做饭了,你记着先把这块地方清好,好堆放窑主送来的砖头!”达志交待完,就起身边拍着手上的泥土边向住屋走。  顺儿也已醒了,但她只能睁着眼睛躺那儿,不敢动,一动头就晕就疼。  “今儿觉得好些了没?”达志上前轻轻抚了抚顺儿的头,用一块湿布巾替顺儿把脸擦擦。  “唉,家里忙成这样,我却睡在这儿不能动。”顺儿的话里满是不安,“泥瓦匠人都请好了?”  “请好了,砖瓦一拉到,匠人们就来动手盖屋。你安心养伤,伤好了再说,我去做饭了。”达志说罢,走进灶屋,先往锅里添了几瓢水,然后去灶前点火烧锅,火点着后,又忽然想起锅里还未放红薯,才又急匆匆到竹筐里拿了几个红薯去洗……  第二批砖瓦送到门前,达志和儿子立世正和牛车礪一起往下卸时,忽地听到背后响起一声招呼:“尚老板,忙着哩?”达志在听到这声招呼的第一瞬便辨出是谁来了,那一刻,他倏地把手中正卸的砖头抓紧,他真想猛地转身,把两只手上握着的砖头一齐朝背后那张脸砸去,把那张脸砸扁砸烂,把那脸上的一双眼珠砸瘪砸飞!不过,这些念头都是一闪即过,最后占据脑子的还是理智早已做好的决定:忍!他慢慢地转身,待身子完全转过时,他脸上原有的那股仇恨已让位给一抹笑容:“哟,是栗大人到了,达志有失远迎,请多宽恕。”  “我听说你遭了土匪劫掠,特来看看!”栗温保挥着手上的马鞭,环顾着变成废墟的尚家大院。  “谢谢栗大人关心!”达志勉强说出这句话,心中的恨已涌到了喉咙口,他自己感觉出最末两个字已浸上了仇恨的味儿,不过还好,栗温保并没听出来。  “我听说是桐柏山上的马大杆儿那股土匪干的,乃乃的,总有一天,会找他们算帐!”栗温保身后的肖四这时慢悠悠开口,“他们留没留下什么把柄?”  达志急忙摇头,他知道肖四是在探听什么。  “你是不吃亏不知道我的话对呀,当初,我不是一再跟你说过,眼下土匪太多么?”栗温保摇着头叹道。  狗日的,你以为老子们全是傻瓜?!你们做了坏事还要在这里假惺惺充好人,老天爷有眼,他看得很清,你们早晚要遭报应!“是呀,怨我脑子太死,没有听栗大人的话,要不,也不会遇见这样的灾难!”达志慢吞吞地说,头却微微低着,惟恐对方从自己的脸上看出了仇恨。  “下一步打算咋着办呢?”肖四这时含了笑问,“这厂子重建一回不易,万一再碰上一股来偷袭的土匪,可不糟了?”  达志身子打了个寒噤。是的,你辛辛苦苦把厂子重建起来,他们还会轻而易举地把它毁了。咋着办?答应同他们合办?那样,厂子的支配权从此也就不属于尚家了,不,还是干脆送银子吧!认了!认这个倒霉吧!“对这个事我也想了,”达志强抑住心疼说,“我想今后每年都把厂子收入的一半送给栗大人、肖大人,请你们用这笔钱买枪养兵,只要你们兵强枪好,把南阳城镇守住,我这小小厂子也就安全了,谅他土匪们也不敢再进城来捣乱!”  栗温保闻言“嗯”了一声,压住心里的高兴去和肖四的眼睛对视,看见肖四的眸子也在快活地眨着,这才开口:“尚老板的主意令我感动,既然尚老板如此大方,要这样支持我们,那我也就表个态度,从今往后,我保证你厂子的绝对安全,决不让土匪进城的事再次发生!”尚达志既是答应把厂子收入的一半交给我,我不动不摇就可坐分一半利润,那何必再去要求什么合办?这样岂不更省力气?!  “十分感谢栗大人的关照。”达志弯腰鞠了一躬,直起身时,却又厌恶地去捶了一下自己的脊背,在心里恨恨地向自己骂道:你这个脊骨什么时候才能硬起来?  “那我们回了,你重建时遇到啥子难处,只管去给我说,乃乃的,我这人讲义气,你大方,我也大方,只要是我有的东西,你要啥我给你啥!”栗温保说罢,和肖四上马就走了。走出几百步之后,他才又转对肖四说道:“毁得太厉害了些,当初该告诉他们毁得轻些。”“不这样姓尚的感觉不到疼!”肖四悠然挥了一下马鞭……  一半!今后的一半收入都要给这些狗东西了!达志望着他们的背影,又一次心疼至极地想着自己刚才的这个答复,可是不这样又能咋办呢?咋办呢?他痛苦地仰头望天,天还是那样呆着一张漠然的圆脸……  砖瓦拉齐之后,请来的泥瓦匠人便开始砌墙盖房。达志因为想赶时间,织房、机房、店堂一起盖,请的帮工多,铺的摊子大,他既要监督匠人们的砌墙质量,又要招呼小工们递砖递泥,还要和临时来帮忙的几个邻居女人商量给匠人们、帮工们做饭做菜的事情,忙得简直气都喘不匀。好在工匠们那边,有立世替他来回跑着招呼;灶屋这边,有卓远家嫂子和他们的女儿容容替他照应。  直到太阳在西城墙那边没了头顶,街上开始有了夜暗流动,工匠们都十个一圈的蹲在院里地上吃喝起来,达志才松了一口气,才在垒有半人高的店堂墙外的一堆砖头上坐下来,用双拳捶着酸极了的腿。  “达志,累坏了吧?”一声轻轻的招呼从背后传来。达志扭脸一看,见是刚从学堂回来的卓远哥,忙应了一声要起身,卓远按住他的肩膀说:“坐下歇着,我有几句话跟你说!”  “啥?”达志望着卓远双眼里的红丝,问。自打前些日子省里直接任命卓远为设在南阳的省立第五中学的校长以后,达志注意到他的双眼也总是熬得通红,看来当校长也不轻松。  “我要给你出一口气!”卓远把手中装书的蓝布提兜狠狠扔到地上,人也蹲了下去。  达志一怔:“你是说——”  “我要给栗温保一个警告!”  “不,别,卓远哥,栗温保咱们惹不起!我已经想通了,我认了,忍了!”达志有些着慌。  “你放心,”卓远拍拍达志的肩膀,“我的警告让他抓不住任何把柄,我只是要让他心里明白,他的伎俩社会上已经知道,他也该收敛收敛了!”  “你咋警告他?”达志还是不放心。  “今晚有个机会,南阳镇守使执事官包炳玺,委托上海的一个什么人,以两千七百元现洋的价钱,购买了一台三十五毫米旅行式电影放映机、一部手摇发电机和一些外国影片,并从上海请了一位放映技师,今晚在我们学校c场搞首场放映,我要利用这个机会——”  “啥叫电影?”达志不解。  “就是把预先拍在胶片上的一些影像,通过电光,让它在白布上映现出来,具体怎么着,我也没见过,你晚上去看看!”  “不会再惹出啥子事吧?”达志仍有些害怕。  “放心!”卓远又拍了拍达志的肩膀,那动作里满是宽慰。  达志心绪不安地吃了晚饭,嘱咐好立世照看院里的东西,自己迟迟疑疑地向五中走去。他刚进校门,就吃了一惊:c场上的人黑鸦鸦一片,好像全城的人都来了。c场中间挂着几盏风灯,借着黯淡的风灯光,他看见栗温保、肖四和一批着官服的人坐在一台机器前面。这时,随着一阵嗡嗡的马达响,悬在c场中央一根竹竿上的一盏灯骤然亮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亮的灯,光芒如银,耀人眼睛,倏然间把罩在c场上的黑暗推出很远,他估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电灯了。正惊奇间,忽见灯前的观众席上有几排人各各举起了一张写有墨笔大字的白纸,那些白纸组成了两句话,一句是:“土匪可恨乔扮土匪更可恨匪患何日能绝?!”再一句是:“人眼雪亮,是鬼是匪,是j是贼,总有一天会分清!”正在惊看电灯的观众,这时全移目去看那两个用单字组成的横幅,一时有念读声叫好声掌声响起。达志在雪亮的灯光下注意到,栗温保和肖四先是吃惊地去看那些字,继而不安地互看一眼,把头扭了开去。  电灯又骤然间灭了,悬挂在c场边的白布上开始出现人影,那些白纸也一齐倏然间消失了。  呵,卓远哥,你办得真妙!真妙!他们看见了字,却看不到举字的人!是的,你替我出了一口气!一口气!起码你让他们知道有人看破了他们的把戏!  呵,卓远哥!  厂房的新墙在达志的期盼和泥瓦匠们的敲打声中,缓缓地向上升高。这天,他正在和泥瓦匠们绑扎脚手架,忽听街上有人喊他,过去一看,见是一个街邻领着两个骑马的外国人站在街边,那街邻对他招手说:“这两位洋人找你!”他闻言略略一怔,就迎过去,那两位洋人急忙下马,其中一个迎上来用汉语自我介绍道:“我是美国费城皇冠绸缎公司的汤姆逊,我和我的助手这次从上海来到南阳,是为了参观尚吉利织丝厂并想同贵厂签订一个长久的供货合同。上次贵厂供给的一千匹绸缎,质量很好,我们非常满意!”  达志“唔”了一声,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脸上满是尴尬:现在参观尚吉利织丝厂?去哪里参观?厂里乱七八糟连个站的地方也没有!  “我们本应先到此地官府报告一声再来,可我们看厂心切,就径来找你了,你不会感到不方便吧?”  达志只能含混地把头摇摇。  “我们此行来,为了表示我们对贵厂信守合同供货的谢意,我们还想为贵厂做点事情,就是要为贵厂的产品、厂房和织工工作情况以及当地所产的独特的丝拍一组照片,我们回去后在美国的报刊上发表介绍,让世界上更多的人知道你们这个生产优质绸缎的厂家,也算义务为你们在世界上做个广告!这个广告也许会给你们带来更多的顾客和定货合同。尚先生想必知道,销售刺激生产,如此一来,你的厂子就会有更大、更快的发展,也许,会使你的尚吉利成为中国乃至亚洲和世界上最大的织丝厂!”那位身材阔大的汤姆逊先生说得颇诚恳。  “谢谢!”达志苦涩一笑。如今哪还有东西让你拍照片?  “尚先生,请带我们去贵厂参观吧,我们虽然骑马刚到,但我们不累,我们参观过后再去旅馆休息!”  “汤姆逊先生,尚吉利织丝厂现在看不成。”达志只好尴尬地开口。  “怎么,你是说厂子离这儿还远?那没有什么,我们骑马去就是!尚先生是骑马还是坐汽车?你尽管坐你的汽车在前边走吧,我们在后边能够跟上,我们这两匹马都是在开封买的最好的马!”  “不是,”达志痛楚地把头摇遥,“我的厂子被土匪毁了,呶,这就是,我正在重修。”  “哦?”汤姆逊和他的助手吃了一惊,“土匪?政府没有对你们加以保护吗?”两人边说边进院巡看那些尚未盖好的厂房,及至看到露天放置在院内的织机,又都摸着惋惜道:“哟,如果它们不停地工作,将会给你带来多少金钱!”  达志能说什么?只有在嘴角露一个苦笑。  “尚先生,”汤姆逊看了一圈之后显然十分失望,“我们对你的遭遇深表同情,我非常遗憾地告诉你,你失去了一个重要的让世界了解你的机会,失去了一个很可能促使你的厂子大发展的机会!当然,待你的厂子恢复生产以后,我们还会来定货。既是这样,我们也不再停留,就告辞了,再见,尚先生!”  达志默默地望着他们上马走远,待那两人的身影在街的尽头消失之后,他缓缓抬手捂住了胸口。
  2
  云纬这些天开始发慌。  前些日子为了宽慰达志,为了让他从那场劫掠中挺过身来,不至于被那场灾祸击倒,她主动约会过他几次。约会时,一看见达志那副失魂落魄痛不欲生的样子,她就忍不住总要把他搂到怀里,眼见言语的解劝效力不大,她便只好用出了女人们安慰男人的最好法子。那法子还真有效用,竟渐渐使达志的精神正常了起来。但她没料到,那不多的几次r体接触竟然会有了结果!  发现自己身子的变化是在上个月。经期的最初推迟并没引起她的注意,过去也有过推迟几天的现象,但半月之后仍无半点讯息加上呕吐乏力,使她开始觉得不妙。她毕竟是已经生过孩子的妇女,有过这方面的经验,不过为了证实,她还是包上头巾只露两只眼睛借出门给栗府买菜的机会,去南关一个陌生的坐堂中医那儿让他给号了号脉。号脉的结果是“喜脉”,和她的预感一致。这一下她不能不慌:一个寡妇忽然怀了孩子,你将怎样对周围的人分辩?四周围的舌头将会嚼出多少咒语?你如何能经受住那许多双眼睛的查究?  咋办?去找达志商议个主意?他能有啥好主意?他有妻子,又没法立时娶你!再说他家织丝厂的被毁已几乎把他压垮,你如何能再拿这些烦心的事去往他的肩上压?他已经够苦了,这件事不能再让他知道!  那么就想个法子把孩子打掉?先不说打孩子要买药、找大夫,走漏风声的可能性很大;也不说万一打得不顺利自己身子受亏;就说能够保密能够顺利,你就能忍心?这可是达志的孩子呵!你能为晋金存生个孩子为啥就不能为达志生个孩子?你不是天天都在想他吗?你不是说为了他一切都可以舍弃吗?你不是在无数个梦里已经为他生过孩子了吗?这是他的骨r,孩子长大肯定像他,到那时你看到孩子差不多也就等于见到了他!不,不能打掉!  可你怎敢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你是一个寡妇!人们理所当然地要问你这孩子的父亲是谁,你敢说出来?你的名声咋办?就说你不要名声,承银和这个出世的孩子还要名声哩,他们还要在这世上过日子呵!  必须想个办法!想个办法!  这些天,云纬就一直在发慌地想着办法。  晚饭后,云纬在栗府的厨房里忙活完,一边擦着湿淋淋的双手一边又倚在洗碗池上发慌地想着这事的时候,栗温保的马礪蔡老黑进厨房去泔水缸里舀泔水饮马。蔡老黑今年五十多岁,个子不高,脸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