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回家
作者:
云河清澈 更新:2022-05-07 15:30 字数:3711
北方的冬季干燥寒冷,新修的沥青路上人烟稀少,道路两旁的杨树皲裂的枝丫在风中摇摆,划破上方冰凉的空气,发出朔朔空响。
佩珩骑车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暮色四合,越过灰蒙蒙的树梢看向远处灰蒙蒙的天,有灰蒙蒙的炊烟袅袅升起,给天地间留下一丝暖意。
手渐渐握不住车把,她不得不停下来,在掌心呵气,温暖没有知觉的十指。
她的手,瘦得只剩皮包骨。
事实上,她整个人都是如此。
天冷的时候,那双手耐不住扑来的寒气,长出冻疮。由于整只手掌只有皮没有肉,那冻疮并不像一般人那样肿胀,只是贴着骨节裂开一条条抽冷的沟壑,握笔或是攥着车把骑车的时候,紧巴巴的疮口会被撕裂开来,流出黄色的血脓。
从学校到家最近的那条路,桥被水冲断了。
那两年乡政府腐败,大肆贩卖河沙,河底被抽成一个个深坑,每年划入水底淹死的小孩不计其数,前不久更是洋相,上游河段涨水,冲倒了一颗杨树,那杨树随水一路漂流,到了小白镇,竟把桥墩挂断了。
修桥的、抽沙的互相推诿,为了避风头,轰隆隆了好几年的抽砂船一夜之间撤得无影无踪,倒霉的只剩这一方百姓。
比如佩珩。
从一高到小白镇本来是一条直路,出家门上公路-过小桥-上公路-过大桥,直接就到了一高。
可如今小桥断了,过了汛期,水浅,船走不了。
想淌水,又畏惧河底那一个个无形的深坑。
桥断那天佩珩在学校,回家的时候一路骑了七八里,到了桥前才发现过不去了,踮起脚尖看着河对岸的树苗田野,几乎能看见村口外婆家矮矮的瓦房。
奈何,过不去就是过不去。
那天佩珩原路返回,又从旁镇绕路回家,到家的时候已经晚上九点多了,一口气咕咚咕咚喝下去半瓢凉水才算缓过来劲儿,隔天早上醒来,双脚肿成了发面馒头,鞋都穿不上了。
不过她还不算最倒霉的,听过隔壁村有个二愣子,桥断了两个多月了,有一天那人骑着摩托去县城。
到了断崖处才想起来这茬,赶紧捏刹车,却已经来不及,人摔下桥又被摩托砸断了腿。
万幸的是他那块板砖诺基亚没被水泡坏,剩下一口幽幽气儿的时候迷蒙着眼给家人打了个电话,家人来了也没辙,最后找吊车勾上来的。
那天以后佩珩上学的路程就乘了个3,这很好理解吧?
比方说一个“口”字,本来她沿着最边上一“丨”就能到学校,可现在那一竖他娘的让树给挂断了,于是她只好绕远,走上一个“横折衡”。
上学的时候还好,早点出发就是了。
最难的是放学的时候。
一高抓得紧,下午一定要上满三节课才放学。一到冬天,五点半放学的时候天就已经快黑了,再骑行三十多里地到家,遇上阴天,经常是走到半路就已经伸手不见五指。
冷、累,都不是最要紧的,最要命的是,这条路常年荒芜,两边除了树木就是绿地,村子都在地那边,十来岁的小姑娘最怕的还是遇上个流氓劫道的。
也确实遇上过。得了,这事说来话长,暂时不提。
因为路程的大幅度延展,佩珩的手冻伤愈发严重,一路上血水横流皮开肉绽。
她早就习惯了,手冻到一定程度就会失去知觉,流自己的血跟流别人的血似的,冻僵了哈一哈,暖过劲儿来再走一程,路程是有数的,一程一程赶下去,总能到家。
如果你现在空降这片土地,会觉得此刻早已伸手不见五指。
但好在佩珩一直在这条路上骑行,一点一点暗下来的天,于她而言就像温水煮青蛙,适应了环境的视网膜即使在完全黑下来的天色中依然能够看清事物。
人更少了,从最初每走100米就能遇见一个人,到后来连续骑行一公里连个狗都见不着。
然后,人心的矛盾便会呈现。
最初人烟稀少的时候,你总希望能看到个人,有人气儿就不可怕。
可当人少到了一定程度,你就会祈祷,千万别出现任何人——你明白的,在密闭的环境中,和一个陌生人单独相处,绝对比一个人独自呆着更危险。
可是30多公里的路程啊,总会有那么一段,需要你鼓起勇气运动智慧与陌生人斗智斗勇地走上那么一段。
天黑下去,心悬起来,听觉变得异常灵敏。
车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被无限放大,沙子与橡胶面接触又划开,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佩珩的后背梗得直直的,那声音尾随着她已经有将近十分钟了,两辆车始终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往前骑行。
再往前,过了大路便是6/7公里的一段荒野小径,没有村落,没有人烟,在那里被人抓住,以她的体力,只能任人宰割。
自从上次被那群小流氓劫下之后,佩珩就剪短了头发,她很瘦弱,从身后根本看不出少女的体形。
不敢回头,不敢停下,不敢往前。
叮铃!!!!
那辆车按动了一下车铃铛,像调戏,像嘲讽,像威胁。
佩珩被那声音吓得浑身一个机灵,险些从车上栽倒下去,轮胎在地上扭出几道蛇形。
她的脑海里不断闪现出各种可怕的想法,眼中涌出冰凉的泪水,很委屈。
她想念爸爸。
爸爸还在的时候,有一年下大雨,她回家的路上车子轮胎陷落在泥坑里,瘦小的孩子怎么拽也拽不起来,暴雨浇头而下,雨衣在行动中渐渐成了摆设,浑身湿哒哒的,女孩负气地踹了一脚自行车,蹲在路边放生哭了起来。
但她只哭了一声,眼中的愤怒就转为了惊诧,随着那个人影由远及近,慢慢变成了委屈,她大喊,“爸!”
他一手撑伞遮住佩珩,单手用力一把将车从泥坑里拖出来,佩珩含笑带泪,“爸,你怎么来了?”
爸爸把雨伞递给佩珩,“来接我的笨蛋闺女~”
爸爸看到天下雨,一路走过来,踩着泥泞步行五六里,终于在路上接到了自己的孩子。
今年入冬,又逢大雨连绵,雨水模糊了视线,大风吹走了方向感,佩珩驮着铺盖被褥走在路上,她没有力气,刹不紧车子,每走一会儿,铺盖就会掉落。
她就那么一路捡拾、绑紧,任凭自己变成湿哒哒的雨人,泪水混着雨水,但她再没停下来放肆发泄过自己的委屈。
她知道,任凭今后整个生命大雨滂沱崎岖泥泞,再不会有人撑起羽翼揽住她,替她遮挡那肆虐人间的腥风血雨,载着她踏过一路坎坷了。
佩珩狠狠闭眼,挤走脆弱的泪水,再次抬头,马上就要到大路尽头。
身后的自行车还在尾随,她甚至能听见中年男人猥琐的咳嗽声。
也是在此刻她才发现,孩子自己为是的遮掩在成年人眼里有多不值一提,她的形容姿态,根本逃不过外人的眼睛,怎么可能剪去头发就被错认为男孩?
叮铃!!!!
那人又按动了一下车铃铛,甚至为所欲为地喊了一声,“前面的小姑娘!你跑那么快干什么?嘿嘿。”
我去你妈的!
延大路返回?
被抓住只是一瞬间的事。
虽然之前遇到过一群小流氓,但那些毕竟是孩子,有贼心没贼胆,咋呼两句也就吓退了。
可这人不一样,听声音该是四五十岁的老流氓了,一路跟着自己到现在,明显是有意为之,不会那么好打发。
还是用最快的速度穿越田地去最近的村落?
前提是自己真的足够快。
否则,在一人高的玉米田里被抓住,无异于主动送羊入虎口。
怎么办?怎么办!
忽然间,佩珩看见左手边小路上,影影绰绰一个人影。
拜托,往这边来!往这边来!
随着距离的接近,佩珩心里长呼了一口气,看清了,真的是一个人,骑车的人,也确实是朝大路这边来的。
拜托拜托,右拐!右拐!
呼……
那人在小路尽头右拐,跟佩珩同向而行,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
其实,只要再加进来一个人,这时候无论是男是女,局面就能稳定许多。
当然,是女人就更好了。
尾随佩珩的那名男子骂骂咧咧地呸了几句,发现那妇女跟他们同行了好一段之后,猛蹬了几下脚蹬子,先行而去了。
佩珩一直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跟着那大婶,看她骑得快就飞快跟上,看她骑得慢就停下缓缓。
一开始,大婶疑惑地望了佩珩好几回,后来她似乎想明白了小姑娘只是害怕,并非对她有什么恶意,也就善良地稳着步调平稳前进了。
两车并行,并不交谈。
青春期少女羞涩寡言,心里感谢说不出口。大婶笨嘴拙舌更加不会搭讪。
前方有昏黄的灯光亮起,那是小白镇的村路口。
大婶抬了下下巴,“下回晚了叫家人来接一下。”然后一路直行,消失在夜色中。
原来她真的有意在护着自己。
爸爸,是你吗?
进了村口,佩珩才发现自己的双脚早已酸软无力,脊背不知何时已被密密麻麻的冷汗湿透。
每次回家,都想在历劫。
小花狗汪汪汪地摇着尾巴跳出来,两只前腿站起来往佩珩身上扑。
狗的热情衬托着人的冷漠。
二妹坐在前檐下做作业,听见狗叫微微抬了下头,见是佩珩,又迅速低了下去。
冷锅冷灶,佩珩饿极了,拿起瓢在桶里杳了半瓢凉水喝下去。
堂屋里亮着灯,佩珩走进去,搁下书包,“妈,我回来了。”
没人应声,佩珩走进里屋,妈妈躺在被窝里,手机小小的屏幕照着她苍白的脸,枯萎的眼睛上爬满可怕的藤蔓。
三岁的小妹在床头扒着柜子看妈妈的手机屏幕。
接近零度的天气里,她上身穿着扣串襟的小棉袄,下身只穿着一条短裤,光溜溜的两条小腿上满是鸡皮疙瘩。
家,才是真正的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