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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和色生香      更新:2021-02-07 03:03      字数:6952
  ˇ弹破庄周梦(一)ˇ
  终于禁内弥漫的檀香渐散,在家沐浴斋戒的百官诸人也都各自体沐兰馨之气,于郊外三里的天地台搭建已毕,华国女帝配祭天地之日,便在目下。
  沿着一路延伸至远方的玄色地毯,苏季初御辇当先,领着按品次的两排轿辇浩浩荡荡地逶迤行着,苏薄红的朱雀辇与澹台无非的玄凰辇并行跟在御辇之后,两人皆是肃然端坐,全是一派皇家气象的样子。
  "无非……"手上折扇一抖遮住半张装饰致的脸,苏薄红目不斜视,以气传音,在百姓的众目睽睽之下又行前日故事。
  澹台无非闻言,端正放在膝上的手顿时紧了紧,笼在面纱内的颜色上看不出什么变化,不欲作答,却又是一声唤传至耳畔。
  "何事?"尽量压抑的语调,却还是令苏薄红听出一丝紧绷。
  "无。"她答得理所当然,甚至还带着些许笑意。
  谁知这次放不下的却成了澹台无非。
  "今日火暗木明,终归并非吉兆,祭天时……"
  "无非。"苏薄红变了语气,手里折扇一收,往辇边轻轻一敲,动作间潇洒风流处,不知看呆了守在御道两侧觐见帝颜的少年公子,"此事我计议已定。"
  "……"澹台无非不再有言,微微侧头,只见她的视线正迎向朝阳升起出处,染上一层淡淡金色的侧脸几乎令人见之忘却一切,而自己隔着轻纱看去,明明心知她就近在自己身侧十步,却似又离自己很远。
  "况且,此亦我对你们之信任。"察觉到澹台无非的默然,苏薄红淡淡补了一句,正要再说些什么,却最终还是换成了两个字:"到了。"
  前面的仪仗在此时停了下来,原来正是已至祭台,早有在此处侯着的侍人们纷纷伏地跪拜,口称陛下。
  由最低品的官员始,百官皇亲们纷纷下辇。
  苏薄红按制应与澹台无非同时下辇,却抢在他之前片刻,亲自引他下辇。
  旁人见了,不过是说一声太女不愧是皇家风度,对待男子都这般温柔持重。
  只有澹台无非自己知道,那扶持着自己的双手,是如何地稳定有力,让他最终放下了一切。
  苏薄红在等澹台无非下辇站稳后便撤了手,在行回自己列中时,终还是往澹台无非的方向看了一眼,正与他望过来的视线相接,却是一触即分。
  一番繁杂手续过后,终于进入正题。天地神主牌位已被恭迎入玉台之上,由女帝始,身后各臣分两排跪下,只苏薄红在苏季初背后斜睨了那两张红木神位一眼,唇角微勾。
  澹台无非的视线始终无法稍离,见此正担心她做出什么举动之时,却见她也随着众人跪下了,并无多余动作。
  看来此回,她之决心的确无可更改。
  玉帛经由女帝之手奉入神主祭台前后,另有两列蒙着面纱的玄衣少年从两侧进入祭台,在神主前摆好十种牺牲祭品,如今国在紫微垣,生祭应禽种,其中二人便将一只身披五彩的雌**分两边抓住,一人从袖中掣出钢所炼秋水短匕,就往**颈上划去。
  **啼见血,生祭之后,只要女帝献爵祭天地,奉祭表,再送天地上神归,这天地大祭之礼便算是成了。
  台侧日晷杆影微移,**鸣声在一片死一般的寂静中格外刺耳尖锐。
  谁知变生腋下。
  那玄衣少年之一,手中的短匕在刺向**颈刹那,突然灵巧地转向,往苏季初跪立处狠狠地刺了过来。
  那少年身手矫健,这一招来得极快,几乎就在电光火石之间,泛着冷冷寒光的短匕便要没入已无法做出任何反应的苏季初间,将她格杀当场。
  只是苏薄红比他更快。
  在任何人都尚未有所反应的瞬间,她已然从苏季初身后立起,移形换位不过顷刻。
  等侍立周围的女卫们纷纷惊觉奇变已生,从四周围上来时,便只见苏薄红脸上神色不动,一手紧紧握住指向自己左的短匕,匕首锋刃深深地刻进她的手心,殷红血色顺着血槽蜿蜒而下。
  苏季初似是已被这不意之变骇得一时间失去了决断,一言不发,那些女卫百官没有她的命令,也均是不敢上前。
  一时间整个祭台上下,寂静无声,只余血滴声声清晰入耳。
  "为何如此。"低头淡淡看了一眼正指在自己口的短匕,苏薄红神气间极平常,仿佛这里并非万众瞩目的祭台之上,亦非此人行刺今上之地。
  "你欺我负我,本该心知总有此日。"那少年的声音中满是强作镇定的紧绷。
  往前踏了半步,让那短匕又没入口一分,苏薄红定定望着他,片刻沉声道:"星衍。"
  原来那玄衣少年覆面纱巾不知何时已被她挑了下来,脸色苍白一片,却是苏薄红熟悉的清丽无双,赫然竟是当年太女明媒正娶过府,又产下太女的侧君。
  "未料你坚忍如此,以往那般相处,看来是苦了你了。"苏薄红又往前踏一步,口殷红汨汨而下,渗在她玄朱二色的衣饰中,一路顺着衣服下摆的流苏滴在玄色织毯之内。
  林星衍的脸色却比她更要苍白,握着短匕的手竟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紧紧抿着唇,半晌才道:"是你逼我的。"
  "那你也不该迁怒母皇。"苏薄红淡应一句,没等他回答,便道:"罢了。"
  只见她低眉敛目,并指如刀,在口那支短匕上轻轻一夹,顿时那百金炼而成的短匕竟应声断成两段,林星衍手中的半段呛然落地,而剩下的半段犹自在她的膛。
  只是苏薄红似是全然不觉得疼痛一般,转过身去,向着苏季初道:"母皇,此事是儿臣之过。"
  苏季初这才恢复了神智一般,伸手扶住她想要下拜的身子,扬声唤道:"来人……"
  "母皇。"那些侍卫得令后正要围拢上来,苏薄红突然出声。
  "红儿,你已受伤,勿要多言。"苏季初在这生死之际,知道若非苏薄红替自己挡刀,方才自己必然一击毙命无疑,又兼之母女亲情,多时不曾用的称呼不由脱口而出。
  "母皇,此事因儿臣而起。"苏薄红轻轻挣开苏季初的扶持,仍是站得笔直,一字字道。
  "红……好,朕明白。"语中苏季初换了自称,亦是以帝王的身份给了她承诺。
  "谢母皇。"苏薄红闻言终于勾唇浅笑,再也压制不住的腥热溢出唇角。
  "红儿!"苏季初慌忙上前亲自扶住她软倒的身子,这才发现那半段短匕在她口得极深,又不曾做过任何处理,只见一股股血流涌出,竟似丝毫不能停止。
  她当即乱了心神,扬声连呼随行御医。
  那些御医品级都是不高的,从浩浩荡荡随祭队伍末尾一路跑上来,所过之处都是一阵骚动。
  之后更是全然的忙乱。
  澹台无非始终站着。
  他看着苏薄红为苏季初挡刀,看着林星衍手中的短匕没入她的膛……看着那些医官喘着气从远处跑过来,围着当今天下最尊贵的两个女子跪成一圈。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微风拂动他的面纱,隐约露出紧抿的唇线。
  他知道,自己现在最想的,不过是可以如那些女人般,看一看她,哪怕只能碰到她的一片衣角,也……然他也知道,自己如今应该做的,是按她的想法让一切进行下去。
  仿佛重又感到了每每女子离开时,那从脊背一直蔓延上来的寒冷。
  澹台无非终于轻轻移动了脚步。
  侍卫们早已将林星衍团团围起来,等待苏季初下一步的指令。只是苏季初如今眼中只看得到太女重伤,哪还有闲心处理,于是两厢竟如此僵持着。
  林星衍脸上全是空白,身子似乎还在微微颤抖,视线所向之处,却因为重重阻隔而什么也无法看到,只有那织毯之上犹自泛着微红的颜色,在他眼中如此鲜明。
  "把他交给我。"
  清圣之音自身后传来,侍卫长转过身去,见是本朝那绝色无双的国师,竟一句也不曾多说,挥了挥手,与那些女卫都一并退了下去。
  澹台无非自然心中明白,她们之所以对自己如此言听计从,当然不是为了自己的威势。只不过此次让刺客混入祭礼,她们担着莫大的干系,如有人能在女帝面前保下她们,那此人便是自己。
  是以他也不觉得如此有何不妥,只等她们都退了下去后,缓步行至林星衍面前,"跟我走。"
  林星衍这才好像回到了现实之中,望着他的眼神中充满绝望和凄苦。
  "走吧。"澹台无非又重复了一次,眼中似有异彩闪过。
  林星衍跟上他的脚步。
  两人从容地从乱作一团的文武百官面前穿过,径直上了国师府停在祭台一里外的马车。
  这一路行去,从国师府侧门入内,那外界的满川风雨,便与他们——再无相干。
  直至三日后,当今太女薨逝之诰文遍行全国。
  ˇ弹破庄周梦(二)ˇ
  时近申时。太女府中大大小小的夜明珠重又被揭了锦套,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沈君攸停下手中的针线,向窗外望了一眼。
  本是黄昏时分,夕阳西下之时,只是远山处那一片血染一般的云彩,竟令他心中不知为何沉沉地直往下坠。
  按捺下这般不祥之思,他复将做了一半的针线拿起。玄色的丝缎上碧莲只绣成一半,却看得出含了多少心思。光那片手掌大的荷叶便用了十二种不同的绿色搭配而成,才得如此栩栩如生,仿佛能随风轻摇一般。
  下月便是他与她的孩子满月,此次又兼是世女,宴席要格外来的隆重些。虽说不论是禁之中还是这太女府内,都有数不尽的绫罗绸缎供她穿戴,然他还是希望,那一日,她能穿上自己手制的衣物。如今日子渐进了,只还完成一半,还要再多多赶工了。
  思及至此,沈君攸在绣篮中细细拣择着,半晌才选定了一种颜色,拿起针便要穿过去。谁知口突地一阵急痛,五脏六腑都搅起来一般,竟让他立时连唤人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的身子本在医官调养下恢复了九成,又有那对双胞女儿,心情亦是顺遂,原本也不曾有此隐疾的,怎么一至如斯?
  沈君攸无法,只得皱眉按在口,伏在桌上等这阵痛过去。
  所幸又过了一盏茶时分,这痛真慢慢地褪去了,沈君攸重又支起身子来,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好不容易挨到书案之侧,拉动了垂在一边的金色细绳。
  那绳子本是苏薄红特地吩咐装上的,只为他身有不便,若要唤人甚是繁难,又不喜欢镇日有人随侍在侧,而有了这绳子,只要他想要叫人便拉动一下,那边自然会有侍人入内侍奉。
  果然不过片刻就有小侍匆匆赶来,问沈君攸有何吩咐。
  沈君攸只写道自己有些疲累,让他把两个世女带去养育的公公处。末了他手中的笔顿了顿,才又写道,『太女何时归来?』
  那小侍禀道大概中留宴,总要晚些时候。沈君攸闻言默然,再无他事便让他退下了。
  又歇了片刻,他力气渐复,只觉身子与往常无异,方才只怕是一时错乱了气血,于是重新走回绣台前,想要继续赶制那件衣裳。
  谁知那莲叶本极娇艳的绿色上,不知何时竟落上了一滴刺眼的殷红。沈君攸只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定定看了半晌才发觉却是自己方才急痛之下,被手中银针扎破了指尖,以至污了这片莲叶。而那时极痛之间,竟全然不曾察觉。
  沈君攸怔了片刻,咬牙就要去拆,却听外间一阵乱响,小侍不传而入,冲进内室便在他面前腿一软跪倒了,只知道说:"公子,不好了,太女殿下在祭礼上遇刺了!"
  沈君攸闻言,尚不觉得如何,等把他说的每一个字代表的含义在脑子里逐渐地合起来时,顿时便想要晕绝过去。就在几乎快为黑暗笼罩之前,他用尽全身力气握紧拳头,让尖利的指甲入血之中,勉强保持着自己神智不失,低头拿了笔在手里,想要写出什么,无奈右手竟是抖个不住,那墨泅染了半张纸,也不曾写出一个字迹。沈君攸最终却掷了笔去,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几步上前抓住那小侍的肩膀,用力之大几乎把他整个人都提了起来,直直望进他的眼睛里去,嘴唇不断开合着。
  却是,从无声,到有声。
  "……太女……在……哪里,现……在如……何?"这九个字,他一字字从艰涩的喉头挤出来,声调亦是全然的怪异,然却已足够让小侍明白他的意思。
  无论是那小侍,甚至是沈君攸自己,都不曾觉察,他居然又能再一次开口说话。
  所有的过去,所有的耻辱,在这一刻,沈君攸完全不曾忆起,他只是想着,他无论如何,要知道她如今,究竟如何。
  那小侍也只是急切地答道:"太女殿下如今留在中,陛下宣召了全国最厉害的医官十二个时辰不离身地救治……"
  他话还没有说完,沈君攸就推开他,往门外跑去。
  那小侍愣了片刻,才匆匆跟了上去。
  太女府此时已然全乱了,太女遇刺,刺杀的那个人竟然是掌管府内的侧君!如此天大的事,几乎立时在下人里传开了,是以沈君攸一路冲进马厩,竟无一人拦他。
  沈君攸此时脑中除了苏薄红,再也容不下其他,他忘记了自己本不会骑马,也全不知道,就算到了外,自己身无出入禁中之腰牌该如何进入,甚至连身上尚未痊愈的生产之伤都丝毫想不起来,他只是本能地解开太女府中最神骏的那匹马,用尽全身力气把自己弄上马,狠狠抽了几鞭之后,便死死地抱住马颈,任由吃痛的马撒蹄狂奔。
  他一面随着马身无意识地上下颠簸着,一面脑中思绪百般纷乱着,却又总是认定,苏薄红一定会没事的。上一回,她不是被中了咒术的拂羽伤了么,侍人们说起来,都是那般的血腥恐怖,可她还是没事了,不是么。这次一定也是这般的。只是这一次,他一定要在她身边,看到她的无恙。
  沈君攸纵马疾奔,对外物全然无知无觉,好几次那马几乎将他颠了下去,他都凭着不知哪里来的力气,重又转危为安。
  亏得那马本是苏薄红的坐骑,常随她出入禁,又是极驯服的,是以竟将沈君攸安全地带到了禁门外。
  门外自是侍卫重重,又多是不识得他的,自然一力阻拦,要不是看在他是个男子,早就将他当疯子轰了出去。好在两厢纠缠时,中有个稍有品级的侍人出来采买,他是在宴上见过沈君攸的,又看他几欲发狂的样子,纵然知道这节骨眼上放他入不免担了莫大的干系,还是替他在侍卫面前说项,最终说服侍卫放他入。
  沈君攸浑浑噩噩地,只知道跟着他往中走,一路上不知碰到了多少急匆匆来往着的医官药师,还有捧着大把沾染着血迹绷带的侍人,他都恍如未见。
  苏薄红此时已经到了全然人事不知的地步,苏季初寸步不离她左右地守着,外面围了一圈的医官,殿门外又都是女卫守着,两人不能再入。
  好在有人为他们通传,苏季初心想此时若是让苏薄红见见她平时宠爱的侧君,只怕对她的状况有益,又怕林星衍之故事重演,便要人把沈君攸身上搜清楚了再放他进来。
  沈君攸任由那侍人将自己带入一处偏殿,脱光了自己的衣物一处处细查,表情全是木然。若在华国男子,这般作为不啻奇耻大辱,然如今,只要能见到她,他什么都能忍。
  在那侍人将沈君攸从头到脚翻查了一遍,终于确认他不曾携有任何危险之物后,这才引他往内殿走去。
  一步,一步,又一步。
  沈君攸已然隐约可以看到,那被安置在女帝宽大龙床之上的人身形的轮廓。
  再近一点,便可以看到她随着呼吸微弱起伏着的膛。上面层层缠裹着的,都是刺眼的白色,恍若束缚着她一般。若非是这些白,平日里总是看起来永远不会被击倒,什么事都胜券在握的女子,又为何会躺在这里,虚弱地像个男人?
  沈君攸走到床前。他尚知道苏季初在侧,勉强行过礼后,几乎整个人扑了上去。他颤抖着握住了她垂在床侧的一只手,传来的全是冰凉,无论他怎么努力,也无法暖起来,死一般的冰凉。
  他用力地将几乎夺眶而出的眼泪逼回去,过了半晌,才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薄……红。"
  他的语调极怪异,似乎是自干哑的喉间摩擦而出的声音,甚至如同,不属于这个人世间的声音。
  苏季初似是全然不曾觉察到他的存在,目光仍是锁在独女身上,只是即便是沈君攸的呼唤,也不曾让她有半分醒来的迹象。
  华国绝顶的医官们仍旧流水价一般送上汤药、丸药来,但凡用尽百般手段,总要灌下去,只是苏薄红之伤势并不见丝毫起色,身上的冰凉亦变成了无法降低的高热,任由医官们用尽百般手段,苏季初万般威胁利诱,逐渐已成不可挽回之势。
  沈君攸一直半跪在她床边,看着那些陆续进上的汤药的眼神,亦逐渐由期待希望,变成空无一物的死寂。
  事到如今,医官们早已心中有数,只怕是再难回天了,若是在普通人家,唯余备办后事一途而已。只是苏季初在前,又有谁敢将实情说出口。
  沈君攸握着苏薄红的手,始终不曾略松。殿外早已天色变暗又变明,殿内亦陆续由人燃上烛火灯,然对这一切,他什么也不知道。
  苏薄红一直很安静,没有辗转,亦无呻吟,只是静静地躺着,仿佛离他越来越远。
  守至第二夜上,被群臣劝去稍小憩后回转的苏季初见沈君攸还是那般一动不动地半跪着,双目赤红的样子,竟也看不下去,让侍卫点了他的道,送至偏殿休息。
  沈君攸再次醒来时,禁中景阳钟正訇然作响。
  十四声,国有大丧,帝死后薨,乃鸣景阳,万物缟素,天下服白。
  一声一声,仿佛都撞在他的心上。
  什么,都已经太迟……亦已是,结束一切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