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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汪小雌      更新:2021-03-12 05:54      字数:11322
  正文16 月 下
  隆冬看不到章一的表情。他只知道她往那道身影走去了,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跑着投进了那个人的怀里。
  这是钟闵第二次在章一最最无助的时候出现在她面前,第一次是在两年前。她本没有料到,她以为那辆黑色的汽车已经把他载走了。她踮起脚,伸出手去。他明白她的意思,把头往下低一点。于是,她抱住了他的头。他硬硬的黑色的头发被太阳光照过了,是暖暖的。仿佛正是缺少了那一点温度,她冰冻着的整个人开始溶化,那两个干涸的眼球下有体形成,先是一点点往外渗,再蓄满了溢出来,最后终于挡不住地喷涌而出。
  隆冬如遭五雷轰顶。远远地看着那两个装在玻璃罩子里的人,美丽的,和谐的。任何人任何东西都无法近身。他看见章一抱住了那个人的头,哭泣。她的哭声远远地顺着气流传来,不太响,但他却听得真切。然后,那个男人吻住了她。她没有反抗,甚至在微微回应。她的脚尖踮得越来越高,最后离了地。他不知道过了有多久,只觉得身体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他想转身跑,但腿怎么也迈不动。一辆汽车开过来了,那个男人搂着她进去,车又驶开了。他站在那,空气里又传来章一的声音,"你怎么不去死?""……于是我跟他亲热,跟他睡觉。" 他仿佛是痴了,不明白那两个词语的含义,于是就含在嘴里反反复复地滚,"去死,睡觉……去死,睡觉……"
  章一将头紧紧埋在钟闵怀里,仿佛是后怕。他们至始至终没有说话。钟闵的电话响了,他接起来,对方说了什么,他说,"马上开始,不用等我。"车子驶回宅子,她一个人下了车,再看着车子开走,然后进屋。
  章一回到自己的房间,有点恍若隔世。她往床上一躺,搂过了史迪仔,用手指去刮它的鼻子,喃喃说,"大鼻子,我该怎么办?"史迪仔的大黑眼珠子上有亮光,也许,它听懂了,但它不会说话。它的小主人等不到回答,睡着了。
  短短的两天,发生了太多的事,这个小人本负荷不了。她睡得很沉,醒来时已经是半下午了。大脑一清醒,很多事情都能理得顺了。一个个的场景在她脑子里走马观花地过了一道,最后她得出了两个结论。第一,母亲将自己抛弃,并且彻底不回头。第二,在见到钟闵的时候,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贪恋他的怀抱。这两个结论让她悚然心惊。
  母亲为了她,受过多少罪,她是明白的,现在有了归宿,不正是这么多年来自己所期盼的吗。况且她早晚会长大,总有离开母亲的一天。她马上就成年了,难道还能像小时候一样缠着母亲?钟闵说得对,早与迟又有什么关系呢?一想到他,她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只知道不能再呆在这里了,否则有一天,她会连意识都沦丧在他的怀抱里。可是她又能去哪里呢?她拼命地回忆小说与电视剧,都指着一条出路,那就是离家出走。去车站,买一张车票,不知坐到了哪里,对哪个站名有好感,就在哪里落脚。对,就这么办。她对自己说,章一,拿出点勇气来,你要变得坚强成熟,不要以为这世上你是最不幸的一个。天生一人必有一路,不是吗?
  到底是孩子,她已经将自己未来数年全部规划好了。她对自己说,让我再呆一天,亲眼见到母亲幸福,然后就离开,走得越远越好。这里的人也许会想起我,那时候他们会说,噢,那个勇敢的,成了谜的孩子。
  想到要走,就又想到钟闵。她狠狠地甩了甩头。她好像从没有为他做过什么,那就在这最后一天里做点什么吧。她去他的房间,实在想不出点子。最后钻进了浴室。
  她从没有进过钟闵的浴室,这下不免好奇。不论什么东西到手边都能拿起来看半天。想不到男人也要用洗面,他的剃须刀很干净,剃须水很好闻。她甚至连浴盐都翻出来了。最后她终于发现一个空瓶,是漱口水用完了的。
  太阳也许是累了,提起下了班,因此很快到晚上了。章一上床很久了,却始终没有睡着,她在等钟闵回来。她猜他会来看她的。
  她猜中了。他进来了,在黑暗里盯着她,她也大睁着眼睛盯着他。他"哧"地一声笑出来,拍拍她的脸,出去了。她把床头灯打开,过了一会,他果真回来了,换过了衣服,头发上还沾染着水汽的。
  她坐起身,身子往后靠。他也在床边坐下来,却不开口。只好她先说话,本来她也是打算好好同他说说话的。她说,"你瞧见那瓶漱口水了吗?"
  他说,"瞧见的。"
  她又说,"我见你原先的用完了,就出去替你买了一瓶。"
  他在那微醺的灯光里吟吟笑,"那谢谢你了。"其实家里的东西都有备用,没有时也自会有人补上的。
  她却有点邀功,"我怕买错,拿着空瓶去的。哪知到超市,问导购,她说没见过。于是我就拿了一瓶最贵最好的。"她想了下,又问,"你用过了吗?"
  他答,"用过了。"
  她有点不罢休的,"什么味道?"
  纱罩子里的灯发热了,让夏夜里沾着湿气的不安定连同光与影都在微微上浮,仿佛是有人正做着的酣然的梦。他就在这梦里说,"甜的。"
  她不信,"我拆开闻过的,说是水果味,却一点水果的味道都没有。"她把身子凑上去,"你再让我闻闻。"
  他没有张嘴,反倒将嘴角弯成一道弧线。她忍不住要说他一句,将头往上望,唇堪堪擦过他的嘴角。他楞了一秒钟,也许更短,然后狠狠吻住了她。
  他吻了很久,然后将她的两瓣唇反复地含在嘴里吸吮,甚至用牙齿轻轻去咬,留下了几个齿印。他点着她的鼻子,笑着骂一句,"小骗子。"她也笑了,漱口水其实是她用过的,她的的确确是个小骗子。一笑,那唇上的齿印就消褪了,他似乎不愿意看到,于是又吻上去。这一次,她以牙还牙,非要给他咬上几个才作数。可她哪里是他的对手,越是如此,她越是不罢休,他做什么,她就跟着做什么。直到身子往后一倒,后背一片冰凉,这才发现睡裙已经被他剥去了。
  ……待续……
  章一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是她没有怕。她整个人赤 裸的躺在那里,闭上眼睛,头微微往上扬。光从她身体的每一道弧线上划过,形成无数道流光,明的,暗的。她脸上有一种稚嫩的庄严神情,仿佛自己是个被置于祭坛献祭的,最干净最美丽的少女。
  那个时刻终于到来。她仿佛能看到天空中的月,还有满天的星。无数的星都在闪烁,一下子亮了,一下子又黯了,然后它们闪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一阵风吹来,哗啦啦,无数的银光掉下来,落在她身上。她的身子是烫的,被冰凉的银光裹满了,变成了一层朦朦的水汽。那水汽是什么?是她所承接来的露与泽。
  结束了。她在他怀里喘息,钟闵轻轻拍着她的背,哄她睡。睡了一会,也不知睡没睡着,她蹭了蹭,咂咂嘴。他轻声问,"怎么了?想喝水?"
  其实她就是想喝水,但是不想动,又不好意思说。他既然问了,也就点点头。他把睡裤一套,去给她端水。坐在床边,递给她,她支起身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又"咚"一声倒下去。她用的是玻璃杯,上头没有一点花纹的。他明明不想喝水,偏偏喉咙里生渴。也许是因为看她喝。于是他也喝两口,微微俯身去放杯子,却发现她在轻轻扯他的裤子边。他回头去看,这一看,竟有些呆了。
  小时家里的嬷嬷养过昙花。因他小,总是被要求要早睡,因此花年年开,他年年看不到。直到稍大一点,硬是要在露天里守着。嬷嬷见他撑不住,叫他去睡,他不肯,非要等到昙花开。花是有灵气的,尤其是夜间,人气消退了,又有湿意。于是那天就在他面前十五朵齐开。花瓣和花蕊都在颤动,仿佛人和花之间有了一种恩情,知音的恩情。然而就是这样震撼的美都及不上现在眼前看到的。
  章一的眉眼上染着红,小红嘴唇是肿的。那红肿令人心痒难耐,仿佛该咬下来的才好。因为羞涩,她整个人的形态是蜷曲的,但又因着惬意,就在那蜷曲上头微微的舒展开来。见他痴痴看着自己,就丢开手,腿下意识地摩擦着蹬了蹬。她的眼珠子上裹着一层迷离。
  钟闵只觉得有东西在身体里蓬发欲出。昙花的美只一现,他却要让她的美永恒,而这美,他要一遍遍采撷……
  早上醒来的时候,她是趴在他身上的,头垂在他颈间,这样居然能睡一晚上?他自然是醒的,有东西就在她体内苏醒过来。她装作睡着了不知道,依旧趴着不动。
  他却看穿她,哄她,"乖,动一动。"
  她自是不肯的。他就把她的头捞起来,亲她耷拉着的眼皮子,亲她的嘴。亲着亲着忍不住重重一顶。她尖叫一声,从他身上蹦起来,往一边躲。他捉住她,作势要用强的。她就有些生气,转过身不理他。他又凑过来哄,"恼了?"她反手去打他,赶他走,手一挥,他抽了口气。
  她赶紧转过来,"抓到了?我看看。"
  她捧着他的脸看,他却抓着她的手说,"你还留这么长的指甲做什么。"
  他眼睛下面被她划了长长的一道子。她问,"疼吗?"又说,"你看不顺眼就替我剪了吧。"
  他果真拿了剪子来替她一只只修剪,又把减下来的指甲拨到一块,用纸巾包起来。
  她见他那个样子,忍不住说,"笑死人,指甲也当宝贝。"
  其实他不过是怕落在床上硌着她。嘴里却不这么说。"指甲当然是宝贝,不然你以为为什么比干莫邪把头发指甲扔进火里,就能造出绝世好剑?"又闲闲地说,"假如哪天你不见了,我有这些东西,说不定能找人做个法术,把你找出来。"
  她果然被唬住了,不是因为他骗她的话,而是以为他看出她要走的心思。她想在他脸上看出什么来,结果却叫起来,"呀,渗出血珠子来了,一会怕是要结痂。"竟划得这么深。
  他笑说,"你让我一会怎么见人?若有人问起,我就把你供出来可好?"
  她却忽略了后半句,抓住他前半句的话头,嗤道,"结婚的又不是你,怎么不能见人?"突然又想起什么,负气地往床上一倒,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听他哗哗地放开水,又故意过来撩她,"一起洗?"
  她烦躁起来,把头埋进枕头里,这样时间是不是过得慢一点了。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除非地球停止转动,否则她母亲的婚礼依旧会举行的。
  章一没有问钟闵为什么他会去参加婚礼。但钟闵却告诉她,他是作为男方宾客去的。他们到的时候,婚礼场已经很热闹了。如同定义中的婚礼,喜庆的,微笑的。
  章一见到了新郎。一身礼服衬得人如一棵松,苍郁虬劲,生气蓬勃。这就是她母亲要嫁的人,气质出众,客气有礼。新郎已经见到他们,走过来,只朝钟闵点个头,然后说,"是章一吧,你妈妈还在化妆间,你要不要去看她?"
  她想了一下,然后摇头。这是个大喜的日子。
  于是新郎又指着不远处笑着说,"你的同学都在那。"
  章一是很聪明的。见他两次想把自己支开,估计是有话要对钟闵说。因此就去找同学了。远远回头看,两人果然在说什么。新郎低下头,背影微微地往下塌。
  正文17 突 变(有更)
  乐队伴着舒缓的轻音乐,婚礼就快要开始了。章一又回过头,新郎已经不见了,钟闵却被别的什么人缠住。他也正往她看来,于是她冲他笑一下,又听同学说话去了。然而同学在谈论些什么,她一句都没听进,脑子里乱得很,各式各样的香气与甜腻正一层层将她的意识包裹,她费力地将它们剥开,最里层有个小小的声音在说:去看看吧,祝她幸福。
  她站在化妆间的门口向里张望。她母亲换上了白婚纱,盘好了发,妆容亦致妥帖,只差戴上那匹长长的头纱,就将成就一生中最美丽的时刻。她母亲在镜子里看到了她,没有移开目光,她赶在下一秒之前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上头一排牙齿冒出一颗尖尖的虎牙。有人端着东西进屋,走得急,将她撞到一边,再看时,她母亲已经被人挡住了,只有白婚纱的一角斜斜的露出来。
  她这才收起笑容,往外走。出来一看,好像是走错了方向,人声与音乐声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脚踩在草坪上,抬起来就是一汪深绿色的水印迹,她对自己说,绕吧,迷都绕得出去。
  这边离婚礼主场有些远,但到处都有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常青树以及高高筑起的花墙。她穿过了一扇月洞门,里面有一大片开放的白蔷薇,它们迟了一个月,千百朵齐开,为的就是今天,外面就是铁护栏,却挡不住那一朵朵白玉盏沿着叶的绿一径往外开。她走过去一点,细细看,果然是养护得很好的,一只蚜虫都没有。她顺着那赏心悦目的白和绿走,往里一绕,却听见有谈话声,裹着花香的,几乎与花叶的颤抖融为一体,若不是有风送进耳里,本是听不见的。
  有个声音在低声哀求,"你不能结婚。"
  另一个声音压得更低,"不行。这是我的事……"
  "……你不能这么对我。"
  "我们早没有任何关系。"
  章一知道她不该这么做,但是脚已经把她的身子往前送了。不远处的花墙下有两道人影,背向她的那个穿着笔挺的礼服,另外一个被挡住了。
  过了很久,先前那个声音说,"我早该知道……你有多残忍。"又过了一会,一只腿迈出来了,是穿着西装裤的腿。章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那的的确确是西装裤。那个人只往外走了一步,突然又走回去,抱住了另一个的头。
  章一觉得自己的腿变成了泥,正一点点的塌,一点点的化。她本不敢呼吸,因为那两颗留着短发的头,是交错的,静止的。
  良久,有人痛苦地开口,"你敢说你没感觉?"
  另一个声音麻木,"没感觉。"
  似乎是一声很轻的叹息,然后那个痛苦的声音来源再次覆盖了那个麻木的。但就在要分开的一刻,那个麻木的突然疯狂起来,他抱住了眼前的人,狠狠地回吻。反过身,他们的身体嘭地撞在花墙上,止不住,几秒钟之后花墙倒塌了,他们的身体也倒塌了,空气中满天飘散的花与叶不知是谢场还是开场……
  章一居然走回了婚礼主场。她的手被钟闵拉过去了。她知道有很多人在看,但是她顾不得了,她的意识仿佛被凝固了,不知道什么叫缩手了。她的后脊生满了冷汗,并且越来越多。眼前这一切到底是什么,婚礼吗?谁的婚礼?
  结婚进行曲到底响起来了,宾客们都坐下了,新人从祝福的夹道中缓缓地走过来。章一将自己的手一点点收紧,狠狠地掐,却不觉得疼。当然不会疼,因为她掐的是钟闵的手。
  新娘的脸被白头纱挡住了一半,另一半微笑着。新郎的脸……她不敢看。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她慌张地四处寻找。她找到了,林致若无其事地坐在人群里。那是看得到的,看不到的,他身上沾染的花香正一点点侵蚀他的骨髓。
  新人终于走到了夹道的尽头。神父在唱证婚词,"……在仪式开始之前我要先询问一下,是否有人反对?如果现在不提出以后再反对就没有效力了。"
  没有人说话。章一的内心在做天人交战。
  "既然没有人反对,那么请新郎跟我说下面的话……"
  场中静极了。
  一个声音不大,但是从那黑色的肃穆和庄严中穿透出来。"我反对!"
  ……待续
  无数双眼睛几乎在同一时间向那个方向行注目礼。一个少年穿着长袖白t恤,站在夹道的另一头。他似乎刚从什么地方来,因为那白的上头带来一股冷冽的清新,不同于其他白的甜腻。他再次小声但坚定地说:"我反对!"
  场中似乎有无数个负压球爆裂开来,产生的蜂鸣声绵绵不绝。章一下意识就要站起来,刚有动作,就被钟闵按下了。那个少年不是别人,正是这场婚宴的小主人,隆冬。
  神父做了个手势,"请说出你的理由。"
  "我是这个家庭的重要成员,我没有接受这位女士,就这么简单。"
  被压抑的蜂鸣声扩大,成了一片哗然。新郎大声呵斥,"小冬,你在胡说什么?"
  隆冬的目光投向他的父亲,依旧轻声地,"还要我再说一遍吗?那好。我说了,我不接受她。"他的手指指向了带头纱的新娘。
  新娘往前走了一步,有光从头纱的缝隙里透进去,但是没有反出来。"为什么?"
  隆冬吐出的字像石块一样,掷地有声,"因为,你没有资格当妈妈。"
  新郎恼怒了,"你……"新娘拦住他,"小冬,我以为你已经收受了我的心意。"
  隆冬摇头,"曾经。现在不一样,我看穿了你。"
  新娘静默了一下,然后说,"我想我猜到了原因。你能不能先坐下来,几分钟之后我可以解释给你听。"
  "没用的",隆冬在场中盲目地寻找什么,"你要想成婚……"他的目光终于锁定了一点,"除非我死。"
  谁也没有看到他是怎么动作的,但那把藏在袖筒里的刀已经□了他的腹中,掣出来,掉在了地上。血从冷冽的白上晕开来,然后温热的红从他的指缝中漏出来,滴在草坪上,变成了粘稠的黑。
  有女宾客的尖叫撕开被血凝固的空气。有人惊恐地大喊:"小冬!"
  天空也是黑而凝固的,却没能有什么东西将它撕开来。狂风卷来了厚重的乌云,做成了天的盔甲,随即呼喇喇地向地上卷来,远处的树木腾起巨大的暗色波浪,与它激烈厮杀,直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章一站在露台上,喃喃,"这么会这样……"一双手按在她的肩上,"下去吃饭。"
  她摇头,"我不想吃。"
  钟闵把她拉进去,外面的风太大,明明上午还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她想躲到卧室去,他不让,"小人不许想太多东西,不然长不高。"
  她立刻不服气,"我初一下期都有160了。还有,不许叫我小人,你才小人。"
  他笑,"此小人非彼小人。"
  她跳起来,"那也不行!"突然又生出点恼恨来,给她办生理成人仪式的不是他是谁?于是拿小拳头捶他,"我让你说,我让你说!"结果好似挠痒痒,他一脸受用,又哄着,半搂半抱地下楼去。
  结果坐下来也只是叹气。事情太复杂,远远超出她能解决的范围。上午的婚礼被闹得人仰马翻,新郎到底心疼儿子,来不及成礼了,风驰电掣地送儿子到医院。章一最担心她母亲,结果她母亲非常平静,甚至向宾客表示歉意,最后再一个个将他们送走。
  她远远地看着,她母亲人生中最美的一次登台,闹剧般收场。母亲为了婚姻将自己抛弃,她本人却被婚姻抛弃。这一切,她不知该痛恨谁,浮华散尽,场中剩下的依旧是白,它在喜庆与凄凉间完美转换,如此势利,于是她只有痛恨起那白来。
  她代她母亲流下眼泪。她母亲依旧重复那套不知已重复多少遍的说辞,"谢谢,我不要紧。今天,实在是抱歉。"
  钟闵在那头"当当"地敲着碗壁。她看过去。"你一口饭一分钟嚼了十二下。"她看到他就想到了林致,想到了林致就想到了那片白蔷薇,想到了白蔷薇她就咽不下嘴里的东西。她赶紧吐在数张纸巾上。
  "怎么了?"
  她不敢问,但是很想知道,那件事他到底知不知情。"没怎么,让你一说,突然觉得恶心。"
  他"哧"地笑了声,她也懒得理会。
  章一觉得现在的情形比考试还令她头疼。母亲与隆冬,隆冬的爸爸与林致,还有她与钟闵。她该不该走?在这个时候?母亲最脆弱的时候?母亲知道林致吗?如果不知道,她该不该告诉?得知一切,她们会不会和好如初?
  她的脑子里打了无数个问号,并且打一个就翻一下身。
  身后有个声音说,"你神很好?"
  她又翻一下,"睡不着。"
  "……做点别的?"
  她在黑暗里找到他黑曜石般的眼睛,翻回去,"我还是睡觉吧。"她不知道其他人在做什么,也许困惑的仅仅是她?就像她身后的那个人,好似什么事都没发生。
  早上起来,她推开窗户。外面一片狼藉,显然一夜的风吹雨打。下过大雨吗,她竟然不知道。空气中的各种污染被雨水带下来,于是天也放晴了。今天会是个好天气。
  有东西在"碌碌"地响,她没理,然后是第二阵。她走进去,想起来昨晚是没关机的,谁会找她?拿起手机看,一串陌生号码,她接起来,"喂"一声。
  没有人说话。
  她拿下来,信号满格呀。"喂?"不说话她挂断了。
  那头有人轻轻喊一声,"章一……"
  已经十点了,还没下来。阿姨心头暗笑,谁说昨夜风雨无情?要不要叫她吃饭呢?正想着,却见她下楼来了,背着包,要出去的样子。
  "阿姨,我有事出去了。"
  阿姨的手伸出去,"先吃点……"人已经不在了。收回手感叹,年轻果然是好,用不完的力。
  章一沿着公路往下跑,只听得耳旁的风猎猎地响,人似乎要飞起来。唐僧为什么不要悟空背他去西天?因为代劳不得。就像她现在,有的是诚心和决心,她不要司机送,不要人同行,甚至不需要告诉别人。就这样跑吧,再快一点,飞起来。
  她跑下了山,看到了不远处站着的人影。近了,更近了。人影在向她招手。她伸出手去,张口就要叫。有东西重重地劈在后颈,身子软软地栽了下去。
  正文17 疯 狂
  章凤姿看着昏迷的章一,想起了自己也是这般大的时候。母亲早逝,小小年纪勤俭持家,父亲是教书匠,有教养,人又生得清丽出众,那时,无论谁提起章家的姑娘,总会赞上一声好。那么,那些事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对了,是从交了第一个男朋友开始,再是第二个,第三个……直到有一天,肚子鼓起来。父亲的头发几乎一夜全白,她在飞舞的铁衣架中抱着头哀求,"爸爸,我不知道会怀孕……"是的,她什么都不知道。初潮时以为自己要死去,第一张卫生棉是照包装纸的图贴上去的,不知道怎么交朋友,该交什么样的朋友,不知道停经意味着什么,甚至不知道在肚子里疯长的是什么东西。父亲的背佝偻下去,"打掉吧。"那些只露着眼睛鼻子的医生护士手里拿着什么?是银光闪闪并且尖锐的冷兵器。她逃掉了。她想找到那个人,但是不知道他是谁。
  多少个夜里醒来,她都希望是一场梦。不是梦,那么故事里是否另有隐情?被人陷害?父债女还?无心之失?然而事实仍旧如此,她不知道是谁在她肚子里播下了种。铁衣架再次挥舞,她护住的仍然是头。
  年纪小就是不知好歹。她不管肚子里头的东西长熟了是什么,也不顾其他人的眼光。她依旧洗衣服做饭,行走如风,甚至偶尔在人多的巷子里昂首挺的走过。她以前也这么做的,只是现在吸引的目光更多。
  到底是生下来了。痛了她二十多个小时,从血与里头剥离开。那是什么?皱巴巴,像老鼠还是像小老头?她没有力气再想了。
  父亲的脾气越来越差。屋里一有哭声,就要打她。她恨,那个团,不给她吃,饿死她,于是哭得更响了,打得更厉害了。胀得要炸开,白色的汁流出来,打湿前一片。她用手狠狠地挤,仿佛那是一颗残存的毒瘤。哭声震天,她父亲的耳光掴来,却没听见响。轰轰声里似乎有父亲的咆哮,"你还要造多少孽!"然后,她的一边耳朵什么都听不见了。是聋了。
  她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是车祸,躲都躲不过。白布盖住了父亲的脸,平车被送往太平间,在那长长的与阳的通道里一点点消失,她疯了一样扑上去,嘶喊,"爸爸我错了,爸爸我错了!"她的眼泪融化不了白布下的僵硬,也阻挡不了人世间的永隔。
  从此剩下两个孩子相依为命,十六岁的大孩子带着几个月大的小孩子。时间这个东西到底时好时坏,转眼小孩子就有大孩子那么大了。
  章一一点点转醒。她记得自己接到母亲的电话,于是舍弃一切,准备投进那个久违的怀抱里,没想到投进的却是黑暗。有个声音遥遥地呼唤着她,"章一……章一……"
  费力地睁开眼皮,那个人正拍打着自己的脸,"醒了?"
  她喊一声"妈",喉咙干得像要撕裂开。随即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木板床上,手脚被捆住了。这次她的声音完完全全出来了,惊恐的,"妈妈?!"
  章凤姿笑着答应,"乖。"
  旁边有个男人说,"都长这么大了?果然是好货色。"伸出手捏一把,觉得简直是好,双手齐上。章一尖叫。
  章凤姿打掉他的手,"坏了不打紧,价掉得厉害。"
  那个男人盯着她看半晌,"真是你女儿?"
  章凤姿微微冷笑,"我们长的不够像?"
  "像",男人说,"最毒妇人心,我以后可要小心了。"
  章凤姿伸手将他一推,"下去守着,误了事看我不跟你小心。"
  那男人去了。章一又开始喊,"妈妈,你要对我做什么?别吓唬我,快放开我……"
  "放开你?乖孩子,这是绑票,你懂吗?"
  绑票……"我不信。妈妈,我是章一,我是你女儿啊。"
  章凤姿抚上她的脸,"女儿……我清楚得很。"扔在一旁的对讲机里说,"人带来了。"章凤姿露出笑容,"带上来。"
  "带,带谁?"
  章凤姿的笑容扩大,"你马上就知道。"
  一阵推推搡搡的声音,然后有人喊:"章一!"是隆冬。章一惊骇地转向章凤姿,她为什么要捉隆冬来,他不是在医院吗?
  章凤姿似乎看出来,因而解释:"那一刀不深,刺破了大网膜,出了血。住院是小题大做,我用你的手机发信息给他,他肯不来?"
  隆冬叫起来,"你捆着章一做什么,你到底要干什么?"
  章凤姿挥挥手,立刻有两个人把他拖到椅子上,缚住。"安静点,小冬,我是章一的妈妈,你可不能对我大吼大叫。我知道你对我不满意,是因为章一。你喜欢她,对吗?"
  隆冬因大闹婚礼而生出许多勇气,至今没有消退。他没有看向章一,但声音却往那个方向送去,"是,我是喜欢她。怎么样?"
  章凤姿却笑起来,"乖孩子,亏你说得出。我能怎么样,你喜欢她是再正确不过的。不光如此,她也应该喜欢你。" 她笑得整个人直往后仰,"你们一般大,正苗红,又是同学,少男钟情,少女怀春,理应是一对。谁敢说不是?"
  章一的心里咯噔一下,她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那些事她都知道?
  隆冬听得不明就里,只是毛骨悚然。章凤姿的眼睛里头装的不是笑,是强酸,在等待某个时刻泼出来。那笑声一抽一抽,仿佛被什么东西锯断。他突然害怕起来,"你别笑了!"
  章凤姿立刻没有笑了, "好,不笑了。说点什么好呢?"她往上翻翻白眼,"唔,来说说你爸爸。平日里我最喜欢知道他和你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