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士秋躺在床上,脑子里回响着女儿那句话,“您要把我逼成祝英台逼成丘小蝶吗?”
身边睡着发妻。 他没有办法用嘴念叨着这个名字,只好在心里呼叫。他脑里全然没有了于昌隆的官印,也没有了文菱和耩子私奔之事。
河边,丘小蝶向桶内舀水。她看到一株莲蓬,挽起裤筒下水,走到莲蓬前头。让人心醉的嫩绿的莲蓬上,嵌着晶莹的水珠。她舍不得摘了,弯腰欣赏起来。
徐士秋走到河边,捡起一颗石子,掷向河里,水花溅到丘小蝶脸上。丘小蝶转脸,河边没人,向灌木深处看,呵呵,徐士秋躲在一丛灌木后边正得意笑着。丘小蝶装作没有看见,走到河边,突然将两只手中的泥砸向正得意笑着的人。徐士秋站起,脸花成了脸谱。笑得没来及闭上的嘴还张着,含着黑泥。这个是点睛之笔。
丘小蝶用芦叶折成两只小船。芦叶船渐渐流远。丘小蝶依依不舍地看着他们,风吹动她的柔发,她抬手后撩头发,楚楚动人。
徐士秋情不自禁地吟出诗句: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回去。”
丘宜明站在河边,威严地看着丘小蝶。
丘小蝶慌忙向岸上走。徐士秋挑起水桶。
“放下。”他的恩师近乎怒吼。
丘小蝶连看一眼父亲的勇气都没有,挑起水桶离开。
徐士秋在回忆中睡着。
一觉醒来,还剩九天。
徐士秋走到院中,洗漱完毕后,坐在树下。牛棚里的牛哞哞叫了两声。耩子从牛棚边上的屋内出来,给牛添,又给它换上新水。徐士秋的眼不由扫向墙上的长鞭。鞭梢又换成新的了。耩子挑着空桶向外走。
徐士秋咳嗽一声。徐氏从锅屋出来,叫住耩子:
“你挑过水就把牛牵上,带上铺盖吃的,到十二亩地。”
“噢。”
话是徐氏说的,主意是徐士秋出的。耩子心里明白。
心里明白的还有徐母。她从堂屋出来,冲着儿子说
“一用不着耕地,二用不着看庄稼,你叫耩子去那儿住做什么?”
徐士秋没有回答,走出院子。
耩子回头跟老太太说:
“奶奶,我去。”耩子也走出院子。
徐文菱从自己房间出来,无助地看着奶奶。[网 <a hre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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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菱,先顺着他。有奶奶在,你别怕。”
徐士秋到县衙点了卯,带上扁担和洪同两个衙役去了大街。这个少爷于小省,什么不好玩呢,玩起官印。玩就玩了,还抱到大街上玩。按丫环小云的说法,官印是在看把戏的时候弄丢的。他和衙役挤到把戏台前。台上的魔术师正在造势:
“时间不早了,人也不少了。各位看官,我给列位现丑了。看清楚了吧,这个大黄布下罩着一个宝贝,什么宝贝?恐怕没人猜得出。我找个朋友上台来盯着,哪位朋友愿意到台上来?”
徐士秋对高个子衙役扁担耳语。洪同跳到台上去。
“这位大哥,长得多结实,长得多威风,一看便知绝非等闲之辈。请大哥来查验一下。”
衙役伸手去掀黄布。魔术师一把将手按住,笑道:
“大哥的手真大,俗话说嘴大吃猪羊脚大走路稳手大拿钱使。大哥,你在这布上按一按摸一摸,我就大吉大运,你也大吉大运。来来。”
徐士秋见此情形,胸有成竹,断定黄布下就是他要找的东西。他兴奋起来。他对扁担耳语。
洪同的手在黄布上摸来摸去。人们看得真真的,黄布下有棱有角地盖着一样匝子装的东西。
“大哥,下边有东西吗?”
洪同点头。
“果真有?”
“果真有。”
“真有假有?”
“真有。”
“大哥你可瞅准了。各位看观,看准了,看我右手,俺对右手吹几口仙气,仙气来也。”魔术师对右手呼呼吹气,左手猛地把黄布掀起。布下什么没有。
台下一阵惊讶。徐士秋也乱了阵脚,一时不知所措。一个女子端盘子收钱,走到徐士秋前。徐士秋对她说:
“叫当家的过来,我给他大钱。”
“当家的,有人要给你大钱。”
“好嘞。给俺说中了,今儿真大吉大利。”
魔术师走到徐士秋前,说道,“先生,俺先谢谢您。”
“你先别谢,”徐士秋一脸严肃,“官家今天在你这里丢样很值钱的东西,黄布包着,里
边的东西和你刚才黄布盖下的一般大小。”
魔术师一楞,心中害怕起来,莫非得罪道上的人了?没啊。他脸上挂着笑容:
“先生,不,大爷,小人没得罪谁,你有什么吩咐尽管说。”
徐士秋拉住魔术师的手,压低声音说:
“不要声张,快说,那布哪来的?哪布下的东西哪去了?”
魔术师突然甩掉徐士秋的手,走到桌前。拿起黄布在空中抖动,大声说道:
“各位看官,各位老少爷们,有位大爷说俺这手里的布是黄色的,你们看
到底是什么色。”
魔术师话音停,手中的布变成了红色。人们目瞪口呆。徐士秋和两个衙役也是目瞪口呆。
“看清了吧,俺这布是白色,不是黄色。各位老少爷们平日看得起俺,今天不收钱了,是俺感谢大家照顾俺。天也不早了,俺也不演了,大家各自请回吧。”
众人散去。魔术师示意收拾道具。
徐士秋使个眼色,两个衙役跳上台去,翻箱倒柜。魔术师并不阻拦,任由他们折腾。徐士秋空手而归。
还剩八天。
徐士秋找到于昌隆,让他再宽限几日。于昌隆没有同意。不是他不讲情理,非要逼死自己的师爷,是因为他也没有退路,下月初一奎俊大人来宿巡察,若是他老人家知晓此事,丢了乌沙帽事小,只怕一家老小的命恐难保住,即使保住性命,一家老小也要发配边远。
徐士秋从衙门出来,买了几包点心,去了丘先生的学堂。徐士秋站在学堂前,听着里边寥落的书声和丘先生的咳嗽声。说是学堂,其实也只是三间草舍,学生来了是教室,学生走了是住屋。能证明是住屋的,是一张小床和床上的被。能证明丘先生是先生的,是他身上的破长衫。能证明长衫是长衫的,是它的长度。丘先生高挑的身躯,因贫饥而瘦弱,因咳嗽而双肩抖动。徐士秋不禁心醉,“我的恩师,小蝶的父亲。”
徐士秋走到丘小蝶坟前,未曾说话,浊水两行。
“小蝶,扣来看你了,扣给你带菱角来了。”
徐士秋撩起长衫,从短褂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放在坟前,摊开,现出绿色菱角。
“小蝶,扣你剥菱角米给你吃。”
徐士秋把菱角放在嘴里嗑,小心翼翼地剥出米来,放在碑前。他想说话,可是嘴唇颤抖,吐不一个字来。
草屋里传出丘先生苍老的声音:
“唐刘晏,方七岁,举神童,作正字。 彼虽幼,身已仕,尔幼学,勉而致。有为者,亦若是”
徐士秋离开小蝶的坟,坐到一棵树下,面对学堂,望着丘先生,口中轻轻自语:
“犬守夜,鸡司晨,苟不学,曷为人?蚕吐丝,蜂酿蜜,人不学,不如物。 幼而学,壮而行,上致君,下泽民。扬名声,显父母,光于前,裕于后。”
“下学了”丘先生说。
四个学童飞出学堂,飞回家中。
丘先生坐在床边,呷一口茶,闭上眼睛,似是品茶,又似是品着文字。徐士秋轻步走进学堂,坐在学童位上,念道:
“人遗子,金满籯,我教子,惟一经。勤有功,戏无益,戒之哉,宜勉力”
丘先生慌忙站起。徐士秋走上前,扶先生坐下,退后,鞠躬。
“先生,您一生,曰平上,曰去入,曰春秋,曰冬夏,曰南北,曰西东,曰水火,曰仁义,曰喜怒,曰哀惧。先生”
丘先生早已老泪纵横。徐士秋对他深鞠一躬,走出草堂。
月光下,徐士秋站在骆马湖边。湖上一只小船,木浆把月中的月亮荡得波光粼粼。小船上的人幻化成丘小蝶。月下的蝶小蝶捞起水中的菱角,边摘边咯咯地笑。笑声落在水中,把月亮砸开。
“喂,”
他的肩被人重重拍了一下。他吓坏了。
“俺大,你怎么跑这来了?”
原来是他的傻儿子徐文藻,大口喘着气。
“俺大,俺给吓死了,将才看到一个大汉子在那边挖坟。”
徐士秋一下子想到了官印,叫儿子带他去那里。
“俺怕。你不怕?”
徐士秋摇头。
“你要不怕,俺也不怕。走。”
徐士秋跟着儿子来到一片坟场。他们先趴在一座坟脚,观察一会,没看到人,也没有任何动静。他们转了三圈也没有找到挖坟的痕迹。
徐文藻站起。徐士秋拉住他,自己站起,猫着腰向中央走去。他仔细观察,没看到什么挖坟的痕迹。徐文藻自己又转了两圈,仍然找到被挖的坟。他急了,挠起头来,嘴里嘀嘀咕咕,明明一个大个子挖坟的,钻到坟里,又爬出来,又钻进去,还提着一个包。徐士秋以为儿子又患了夜游症。他走过去拍儿子的脸,又拧了一下腮。
“唉哟,狗日的,你扭我怎么的?俺不是夜游,你看看。”蔡文又跳又蹦又跑,“俺看得清清楚楚。”
“包是什么形状?”徐士秋问。
徐文藻双手做比划。
“方的?”徐士秋问。
“不是方的还能是圆的啊?比划半天了,笨种。俺饿了,去家。”
徐文藻说完后撒腿跑走。徐士秋在坟场里继续观察。他看到了脚印,的确比别人大的脚印。有戏。他突然感觉到饿了。回家,明晚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