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也就是时限的第七天,傍晚时分,徐士秋带上扁担和洪同两个衙役前往坟场。[网 <a href="
http://" target="_blank"></a>]三人在松林里席地而坐。等天完全黑下来,三人来到坟场,藏在边上的玉米地里。
第一晚,他们白熬一夜,什么动静都没有。
第二晚开始了。他们睁大眼睛等到半夜。两个衙役受不住了。扁担说,
“徐师爷,这罪不是人受的。蚊子叮,虫子咬,还得趴着不能动。”
“瞎猫等死老鼠。罪受了连个鬼影子也不见。”洪同跟着衬句。
“没耐心,看到没有,来人了。”扁担用脚蹬一下洪同。
一个大汉缓缓走来,一手拎布包,一手握铁铣。三人屏住呼吸,把身体压得低低的。大汉走到坟场中央,挖起坑来。挖好了坑,他把布包放入坑内,盖上土,喃喃说道:
“孩子,再托生找个富裕人家,能吃上饭,饿不死。”
大汉走了几步,回头看,不忍离去。站了好一会才走。
三人迫不及待地跑过去。两个衙役扒出布包,解开后,原来是个小孩的尸体,吓得扁担撒腿跑开。洪同把小孩重新包上。
“不用埋了。”徐士秋催促道。
三人再没了兴至,也不把尸体埋回去,就掸掉尘圭回家去了。还没走出坟场,听到后边有孩啼声。徐士秋加快步子,他把心里害怕再次表现出来。害怕的还有扁担。又一声孩啼,扁担小跑起来。洪同站住,说:
“扁担,回去看看。”
“徐——师——爷,还回去看吗?”扁担身体颤抖,舌头也跟着颤抖。
徐士秋犹豫一会,说:“你们俩去看看。”
“说不定是老天爷给提个醒,您要找的东西就在那儿。”洪同说。
两个衙役往坟场中央走。洪同走在前边,扁担胆战心惊地走在后边。徐士秋站在原地看着他们向里走。洪同解开布包,孩子“哇”一声大哭,两只小腿乱蹬。扁担被吓得连滚带爬跑到徐士秋前,上气不接下气,
“徐——师——爷,鬼——鬼。”
徐士秋故作镇静,两条腿却不听使唤,打起小锣。
“徐师爷,小孩还醒过来了,没死。”洪同喊。
“你净瞎说。”扁担嘴也打起小锣。
“人命关天的,要是不能活就走吧。”徐士秋说。
“徐师爷,阎王爷让他来,现在又不收他,是这孩子命不该绝。不管怎么样,是条人命。”
“你抱过来看看。”
小孩非常虚弱,哭声渐渐微弱起来。
“徐秀才,我去追那人。扁担,你给抱着。”
洪同向那人追去。 徐士秋与扁担也向前走。
大汉被追回,不住地给三人磕头,千恩万谢,把孩子抱回。
后来,这孩子活了下来,父母给起名字叫回生,还进了徐士秋的学堂。
扁担被吓得生了外感,也就是中了邪,不知不喝蒙头睡了一天一夜,傅恩泽亲自下令,他才跟徐士秋洪同去坟场蹲守。
就过那两晚上,他们变得聪明了,轮班睡觉。徐士秋和洪同睡着了。扁担值下半夜。他听到村里的公鸡叫了。扁担感觉小肚子发涨,心想,没事,憋会。更涨了,他咬咬牙,再憋会。涨得发疼了,他站起来,云彩遮住月亮,一阵风吹响了树林。他吓得重又蹲下。月亮出来,风声停住。他憋不住了,还没完全松开裤带,一股热流喷出。他用平时三倍的时间才感觉到平常的轻松。虽然裤裆湿了一点,他还是照常打了个冷擅和又打了个冷嗝,照常说了那四个字:
“舒服舒服。”
他刚把第四个字说完,就一动不动地楞在那儿,如一具僵尸。
他的前方跳跃着一个火团,一步一步向他靠近。又跳出第二个火团,这一个是向远方跳的。靠近的火团越跳越近,他的心都要蹦出来了。他想喊徐士秋他们,嘴张开却喊不出声,连看他们都转不动脖子。他真要崩溃了。突然,那个火团停下,转身跳走,追赶前边那个火团。两个火团一起向远处跳去,越跳越远,越远越小,没了。
扁担晕倒。洪同半天才把他救醒。
傅恩泽和徐士秋决定不在坟场守株待兔,得想其他办法。
管他什么法子,先好好睡一觉再说。然而,一觉醒来,他便不能入睡。心里压着那么大的事,他能入睡吗?
还有五天,就五天了。徐士秋头脑里蹦出一个词,挖窟。我怎么没想到这个呢?他大叫一声:挖窟。徐氏吓得掉到床下。
徐士秋下床。
“半夜三更,你上哪去?”妻子问。
“我去转转,当不住能逮到挖窟的。”
“上次怎么不逮?”
“不是现在才想到是他们偷的官印吗?”
“傅大人家屋墙上有洞?”
“他家屋墙上哪来的洞。”
徐士秋自己都笑了。他给急糊涂了。他回到床上躺下。突然有什么声音。他胳膊碰了一下妻子。妻子也听到声音。呼咚,呼咚,呼咚。徐士秋猛地坐起。
“文菱妈,挖窟的。”
妻子吓在床上哆嗦成一团。
徐士秋下床,耳子贴在后墙上,确定外边凿墙的位置。他拿一个板凳站在那个地方,示意妻子拿来一根木棍。他用手比划,只要有头钻进,他就用板凳夹住钻进的头,如果失手,妻子就要用木棍擂。妻子渐渐不哆嗦了,还想起来去把灯给吹灭。
洞通,没有人头钻进。徐士秋知道这个人是个老手。他示意妻子放下木棍,两人端着板凳的两端,架在洞口上方。洞口伸出铲子模样的东西,弄出些动静,过了一会,一个人头出现。两人照准了压下板凳,四条板腿死死卡住那人的脖子。此人说不出话来,只听到他的声带在挣扎。他的腿也在挣扎。似乎是痛苦,也可能是通知外边的人他被困住了。
“点灯。”
妻子点灯。
此人年龄大约在三十多岁,四方脸,脸上的五官被卡得变了型。
妻子毕竟是女人,她有点不忍,“你给松点。”
徐士秋果真给松了一点,并对妻子说:
“你去煮汤圆。”
“煮它干什么?”
“快去煮。”
妻子放门的声音大了些。东首的母亲问:
“小扣,文藻回来啦?”
“不是的,煮汤圆的吃的”
“我不吃,别端来给我。动静小点。”
“你睡吧。”徐士秋压低声音对人头说:“煮给你吃的”
“二生,救我。”
“徐秀才,你放了俺哥。”外边的人小声喊。
“有这便宜的事吗?你怎么知道我的?先踩好点。”
妻子端来冒着热气的汤圆进来。
“盛到碗里喂他。”
“二生,救我。”
“看来你叫大生了。”
妻子端来汤圆。徐士秋叫她舀一个放到宋大生嘴里。妻子舀起一个放到大生嘴边。宋大生咬住牙。徐士秋向下压板凳,宋大生只好把嘴张开。妻子的手摇晃起来。徐士秋大叫一声:
“放进去。”
妻子掀汤匙,汤圆滚进口中,汤得大生表情极为痛苦。他向外吐,嘴被徐士秋捂住,又不能咽下。他被卡得连本能地转动一下脖子都没法做到。最后,他还是把滚烫的汤圆咽下去。徐士秋叫妻子再舀。第二颗汤圆让大生痛苦不堪。
妻子说:
“听他奶讲过,是在凉水里过一下再叫他咽下的。”
“去舀一碗来凉水来。”
“徐秀才,不能,会把俺哥肠子给烫海了。”
“那就喂他热的。”
“热的更不能。徐秀才,俺在外边给你跪下了,饶了俺哥,你叫俺做什么俺就做什么。”
“我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哼,我叫你给我偷一个官印来。”
“你赶忙放了俺哥,我给你拿官印来。”
“给他喂一个凉水过过的,小子,还敢糊弄我。”
“我真给你拿来一个官印。”
“哪来的?”
“挖来的。”
“挖来的,在县衙挖的?我叫你糊弄,给他舀一个。”
“真的,在你村子刘加彩家玩的。”
徐士秋一楞,想起那晚上的事。刘加彩家哪来的官印?他家没人会偷,他在大街上捡到的?
“你给拿来就放你哥。”
“我去拿,你别喂他汤圆了。我去了。”
徐士秋松了松板凳。妻子搬来小箱子压在板凳上。
宋二生向家狂奔,狂奔,终于跑到哥哥家,猛烈地敲门。开门的是嫂子。
“二生,怎么了,你哥呢?”
“快把那黄布包来给我。”
“你哥呢?”
“快拿给我。”
宋二生抱着黄布包奔,觉得这样耽误速度,就挎在背上,开始狂奔,跑到徐士秋屋后时,一头栽倒。
“徐秀才,我拿来了。”
“你扔到院子里。”徐士秋对外喊道。
宋二生艰难地站起,扶着墙走到院墙下。他已经没有力气扔了,只能托着包送到墙上,再推。他回到屋后。徐士秋听到东西落地的声音。妻子到院里把包拎进屋。徐士秋解开黄布,果真是官印。徐氏拿开板凳。宋二生把哥拉出去,背起哥哥跑离。
徐士秋得意地看着官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他的嗓子肯定烫海了。”
“不烫能找到这官印吗?这也是他罪有应得。”
“理是这个理,但俺还觉得太狠了。”
“文藻还没回来吧?”他今晚突然关心起儿子了。
“唉,这孩子这样子怎么办?”
“该给他找个媳妇。有了媳妇就不跑了。”
徐士秋只一口便吹熄了灯,平时至少要吹三口。他得意地睡去。他在入睡前,努力不睡,他要把刚才瞬间闪过的计划细化一下。第一步是什么呢?给傅恩泽一个最后期限。来而不往非礼也。细化了一半,徐士秋便入睡了。他今天竟然打起了呼噜。
然而,悲痛却如那只板凳一样,压在宋大生家的房顶,且死死地卡住。大生的儿子小拴不谙世事,仍在梦中玩耍。大生妻子看着半死的丈夫,悲恸无比,牙齿咬破了嘴唇,不让胸中的悲凉与疼爱迸发出来。她的一只手紧攥胸前的衣,扭动着那块布。
世上最痛的便是不敢发出声音的悲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