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晨起时已经有些微凉。
  天还未亮，宫人已经备好炭火，寅时刚至，房门一开，宫人就将炭炉抬了进去，伺候皇帝晨起的宫人陆续入内。
  一个侍卫从后面疾步走上前，跪地问安，说道：“禀圣上，云姑娘连夜奔走各位大人府邸，彻夜未眠，已联络十七名大臣为林南山请命，如今正站在丽华门候着，就等上朝。”
  魏玄唇已勾笑，心情都开阔起来，“我以为她还要过许久才能想通，总算没让我操心。”末了他又问：“她一个人夜行？”
  “随行的还有一位男子。”
  “身份。”
  “谢十安，楚国人，游学至大晋，后受林南山之邀，留任书院做了先生。”魏玄略想了想，说道：“今年群英会上夺了头筹的那个谢十安？”
  “回皇上，正是。”侍卫略有些迟疑，还是说道，“云姑娘与谢十安常一同出入书院，交情不浅。”
  魏玄微顿，又是一笑，有些清冷，“交情……她肯让谢十安陪同她做这么紧要的事，又怎么会只有交情。”他不再想这件事，如今最紧要的不是这个，“上朝。”
  *****
  魏玄刚下朝，就有凤安宫的太监来禀报，说太后要见他。魏玄应了声，就往凤安宫走，太后的耳朵真灵，他才刚刚离开龙椅，她就已经知道全部消息，让人寻他过去。
  母亲要问什么，做什么，他当然清楚。
  到了凤安宫，宫人进去禀报，片刻就出来了，说太后请他进去。
  那坐在窗前小榻上冥思的人，正是如今的冯太后。她额上的细纹已经显露，面庞红润有光泽，富态明显。一身锦衣，雍容华贵。听见宫人通报，才缓缓睁开眼，看她这个儿子。
  “儿臣给母后请安。”
  “过来坐吧。”冯太后说道，“听闻今日上朝，许多臣子为林南山求情？”
  魏玄没有答话，先坐下又喝了口茶，才说道：“母后还是很关心前朝的事。”
  冯太后说道：“我这两天身体不适，没有前去听政，又想着林南山的事你自会决断，却没想到，让母后失望了。”
  魏玄微微笑道：“母后是失望儿子没有处置林南山？”
  “自然是失望这件事。呵，林南山也是大胆，竟敢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冯太后眉目冷漠，又道，“皇帝你在为难什么？念他曾是老臣？念他是九凤之首？为什么不下旨处死他，还要任那些无法无天的臣子为他保命？”
  魏玄说道：“母后不是常教导儿子，为君者，应该心怀天下？林南山是说了不该说的话，但所言所论者，早就成了一抔黄土，儿子不应介怀。”冯太后冷目盯看，“你不介怀？当年那妖妃为了她的儿子，差点害死你我。那林南山却敢胡言乱语，分明没有将你我放在眼里。”
  魏玄淡淡说道：“瑛贵妃和四弟病逝多年，儿子早就不在意别人说他们什么了，哪怕是说四弟治国会比儿子好，我也不必去争什么。”
  冯太后忽然盯着他，魏玄没有看他，又喝起茶来。她心中迷雾渐渐开明，明白了他在想什么，又想做什么。她缓声说道：“我儿长大了。”
  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终于想要从她手里将权力收回去。
  所以他绝对不会下旨杀林南山。
  林南山只是一个幌子，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杀这个人。
  冯太后淡声说道：“我看你也乏了，回去吧。”
  魏玄也不留，说道：“儿臣告退。”
  从凤安宫出来，魏玄便对太监说道：“叫翰林院的人将赦免林南山的圣旨写好，随时听命。让侍卫盯着凤安宫，如果有懿旨，截下交给我，连口谕都不许先我一步漏出去。”
  “是，奴才领命。”
  *****
  守在宫外的想想直到众大人下朝，才知道早朝的情况。大臣见了她，纷纷上前，将刚才的事说了一遍。正说着，就有人一边道歉一边进来。想想一见来人，下意识躲开眼神。云侍郎不好生气，耐着性子等众大人散去，才拉下脸跟她说道：“你胆子是越来越肥了，你就不怕？”
  “听赵大人说，刚才不知情的爹爹见大人们上奏为林洞主求情，您也跟着求情了。”想想问道，“爹爹就不怕？”
  云侍郎怕，谁都怕死，但他更怕想想受到伤害，这种怕胜过他所怕的一切。他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件事只怕很难收场了。”
  “不会的。”想想说道，“今日文官武官，还有言官都替洞主求情了。太后如果还执意要杀洞主，就要被扣上一个心胸狭隘的帽子，太后就算不满皇上所为，也不会去得罪那么多官员。”
  “所以我才说难收场。”云侍郎说道，“等着吧，太后总会想法子收拾你的。”
  “我不怕，可以救洞主就好。”想想低声，“如果太后非要找我麻烦，我一定不会给爹爹添麻烦的，爹爹不要怕。”
  云侍郎立即瞪眼，“什么添麻烦？这是父女之间说的话吗？我今日站出来，不单单是因为他是我好友，更因为他是你恩师。”
  想想展颜，“我就知道爹爹待我最好了。”
  “那你回家吗？”
  “我等会还要去给洞主送点吃的，不回了，不过这两日我都不回，我要等洞主安然归来。”
  云侍郎欲言又止，最后说道：“那你自己小心些……对了，忙完了这些事，别忘了我要见谢十安。”
  “知道了爹。”想想心底倒是想回家，可是她有点害怕太后真对她下手，派个刺客来戳她刀子，那会吓着爹爹和九娘的。她还是回书院吧，至少甄远在那里，太后要下手也有顾虑。
  九凤书院中，早就挤满了人。书院八月闭馆后，先生们都回了家里，早上才得到消息，说洞主被抓了起来，便不约而同回了书院询问情况。就连死对头岳林书院的岳有为也来了，也在大门外等消息。
  岳有为频频往外面的大道上瞧，探听消息的人叫出去一堆，就是不见一个人回来。
  众人焦急等了半晌，终于有车驶来。喧闹的人群顿时鸦雀无声，伸长了脖子往那看。
  马车咕噜咕噜驶来，最终停在了书院大门，众人立刻围了过去。片刻一个娇俏姑娘弯身跳下车，见了众人有些惊讶。
  游任之见她就问道：“想想，洞主怎么样了？”
  齐鸿鸣也问道：“皇上有旨意了吗？”
  一人开口，众人纷纷发问。想想说道：“没下旨，洞主也还在大牢里。”
  众人重重叹气，这消息不知是该喜是该忧。齐鸿鸣说道：“大家聚在这里也没用，都先回去吧，洞主回来后，我再让人去告诉你们。”
  众人知道站在这里等消息不是办法，就陆续散了。游任之是最后一个走的，他不放心洞主，也不放心想想，说道：“我可听说了，这次大臣们上书请求赦免洞主，是你连夜奔走联合大臣的，唉，恐怕你以后要不安生了。”
  “先生是怕皇上怪罪我吗？”
  “皇上哪里会怪罪你，怪罪你的是太后吧。”
  想想讶然，“先生什么时候看穿的？”
  “看见你平安归来我才看穿，如果是皇上怪罪你，你也不会安然归来；安然归来，就代表皇上不怪罪你。再细想，这是皇上跟太后的战局，让你做了棋子呀。”
  想想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番话来，她看着她在九凤书院教她的第一个先生，心头往事渐渐散开，由衷说道：“游先生，我现在相信了。”
  “相信什么了？”
  “你是真的探花郎。”
  “我本来就没假过！”游任之哼声，“小屁孩，眼神差。”
  想想一笑，今后再也不会质疑他了，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好好一个探花郎会不愿做官，来了书院。但大概跟齐先生一样，身在方寸之地，但心从来都在广袤天地间，从未被束缚。
  游任之离开后，想想见远处还有一人，似乎正要走，她急忙将他叫住，小跑了过去，“岳洞主留步。”
  岳有为收住上马车的脚，站在马凳子上看她，说道：“我可不是来幸灾乐祸的，你可别骂人。”
  “我不骂你，我只是有封信要交给你，我们洞主让我给你的。”
  “林南山给我写信？”岳有为不得不诧异，“他人都在死牢了，还有心思给我写信……”
  想想说道：“我也不知道信上写了什么，洞主千叮万嘱要我亲手交给你。”“哦……”岳有为下意识觉得这信说了什么天大的秘密，立即上了马车，说道，“你回去吧，我要回书院了。”
  他上了马车，让车夫赶车回书院。马车走了会他才拿出信来看，只有一页纸，落款确实是林南山。他这才看内容，这一看，人就愣住了。
  旁边随行的先生见他神色怔然，看了信后一言不发，不安问道：“洞主怎么了？这林南山说什么了？”
  “他说他要是死了，书院就交给齐鸿鸣了。”
  先生皱了皱眉，说道：“很符合常理呀，洞主您这是……”
  岳有为看着他怔然说道：“林南山说齐鸿鸣第一次做山长，定然有许多事不懂，希望在他接管书院初期，我能去帮一把手，不胜感激。”
  信上言辞恳切，充满诚意，越看，越让他心中羞愤。
  他视林南山为宿敌，是小人，是伪君子，可没想到……根本不是这样。
  骨子里满是书生气节，还能屈能伸。屈是向他这个没什么权力的书院山长，伸是面对皇权绝不低头。
  就算掉脑袋也不改口。
  岳有为重重叹了一口气，幡然醒悟，林南山从来没有把他当对手，而是当成了朋友。君子气节，让人钦佩。
  以前的他实在不应该处处诋毁林南山。
  现在很有可能没办法约他喝茶，好好为他以前的所作所为道歉了。。
  但愿……他能安然归来。